晚鍾傳來的時候,屏蔽他身影的樹色更深了,對麵朱紅色的格子窗沒有支起來,廂房裏也是一片幽暗,整個院落一片靜寂。吳弘宿在前殿的廂房,卻遠遠走來了這偏院,牆角邊的玉簪花叢在斜月下透出滿天繁星的光彩,就像他第一次看見的那樣……你醒了,吳弘迴過頭去,看見一個清瘦的老僧站在那裏,臉上有淡淡的笑意。“是你帶我來這的嗎?”老僧搖搖頭望著西首黑漆漆的廂房,是她帶你來的。“她是?”吳弘也向花蔭深處的舊扉望去,暗淡的門桓上似乎還掛著一把鎖,吳弘眼神微茫的望著老僧,心中漸漸蒙上一層疑惑。老僧似乎歎了口氣接了下去,她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暫宿本寺,抄寫經文為家人企求平安的,走的那天,她去了後山,在湖邊發現受傷昏迷的你,就帶了迴來。她是哪戶人家的小姐,吳弘有些焦急地問道,神色已有了幾分動容。貧僧不知,他的眼中再平靜不過,吳弘輕輕一笑,就獨自向自己的廂房走去,他知道老僧沒有說謊,卻感到心不可遏止地沉了下去,突然聽到老僧的聲音,等一等,不及思索吳弘就快步走到老僧身邊,他默默雙手合十,神色間淡淡飄上一縷憂色,隻從寬大的袖中取出一方瑩綠的絲帕,嫋嫋娜娜的水仙叢叢掩映,如梭落凡塵的星星般綻放,那一瓣瓣單純的白,一葉葉凝厚的綠,沁出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光彩……右上角繡了兩句詩:靜影擷芳固常澈,目斷江天似無源。極為娟秀的字跡,水天一色的瑩綠,到底是怎樣的女子,眉眼盈盈處春恨剪秋愁。它日如若有緣還了那女施主吧!吳弘心中忽而一片清明,默默將絲帕收起,對那老僧深深一拜,步上石階迴廂房去了。在寺中盤桓幾日,身上的傷好了一點就向老僧請辭,去了離此不遠的秀州。再次迴到廣源寺,桃花依舊,風景如昨,心中卻有了某種失落,明亮的月輝下,他的左手無名指側微微現出一縷詭異的鮮紅,是他不知道的某些命運的密跡。

    早上醒來時,府裏已來了接他的人,吳弘匆匆用過一些小點就上了馬車,昨夜他已去見過主持,就是為他指點迷津的老僧。吳弘和他弈棋談經,竟比之前多了幾分投契,走的時候吳弘留下拜候的節禮,主持親自相送,陳府的香火善捐,也吩咐下屬辦好了,隻有昨日和幾個小和尚的約定,心裏覺著空落落的。隻是無意聽聚在走廊的幾個小和尚說起前段日子來寺裏借住的那位小姐的小丫頭,就隨口托了他們要是再見到那個小丫頭,就來告訴他。那些小和尚有口無心的,這件事怕也隻有他還十分在意吧!心中有些苦澀,主持不止一次勸過他“萬事隨緣,強求無益,”隻是他的過去,那一次重傷的記憶,全都失去了,隻是想找到那個幫助他的人,尋迴自己的過去。不知走了多久,馬車終於停了下來,吳弘伸手撩開車簾,扶著一個年輕侍從的手走下馬車。陳府門前的漢白玉獅子在陽光下閃著柔潤的光澤,高大漆金的門楣,飛簷琳琅的抱廈,流殤曲水的小築,千葉白蓮的中庭,一路走來最終步上青石台階,進入碧彩琉璃的正廳,吳弘見坐在梨花木椅上的副總管站起來迎接他,有些受寵若驚,他從不在人前示弱的。吳弘往梨花木椅上一坐,輕輕接過侍婢奉上的清茶,慢慢品酌,過了一會轉向副總管淡淡道,什麽事?副總管摒退了廳中隨侍的仆從,在吳弘身邊坐下,意味深長地望了他一眼才說:“騖州那裏來了消息,逸總管留在老爺身邊不迴秀州了。吳弘眉目淡然,看不出心底深深淺淺的痕跡,讓人猜不到悲喜,永遠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盈蕊小姐定要不高興了,吳弘灑脫地一笑,看來我這輩子是惹上她了。”老爺寫了信來,小姐展閱之後,吩咐在下等吳總管迴來,要你親自去翠縷軒。副總管說完就告退了,仿佛不願多呆一刻的樣子。吳弘望著他的背影發愣,好久好久才站起來向翠縷軒走去。

    翠綠軒離正廳較遠,要穿過府中的水榭和兩個花園,軒廳周圍一片青草離離,絕無任何花卉,也遠水源,廣雅的林園,隨意卻不鋪陳的院落,幾進廂房錯落曲連,卻是各有妙處。吳弘走進翠縷軒正廳,和平日不同,廳堂裏連一個侍婢也沒有,吳弘坐在梨花木淺雕的坐椅上,近旁幾上的茶騰出縷縷馨香,顯然是剛沏的,他沒有去碰那杯茶,而是踱到廳前去看那幅被稱為珍品的《塞上秋草圖》墨色氤氳的畫幅上,是連綿粗橫的白色,竟張揚地顯出朔風的淩厲來……塞外白草和中原自是不同了,迴過頭去,吳弘就看見身邊站著的女子帶著一抹極淺極淺的輕嘲靜靜地站在那裏,明豔的黃色娟紗籠著如仙葩含蕊的姣姣姿容,那一雙眼睛更是崇光溢彩,仿佛斂盡了世間萬物的刹那芳華。斜挽的烏發用淺色的絲絡束了,全都攏到一側,柔柔地散在肩際,插支銀鈿斜月釵,顏色清透,美得繁華過處纖塵不染。吳弘淡淡地收迴目光,輕聲問道,不知盈蕊小姐找在下有什麽事?盈蕊不迴答,慢慢在梨花木椅上坐了,過了很久,吳弘首先打破沉默,我先走了,說著就向廳外走去。站住,話音剛落,盈蕊已跑過來攔在身前,你這是留我嗎,吳弘似笑非笑地揶揄道。“魚目就算被奉為珍珠,時間一久也會原形畢露,逸總管太過一廂情願,她看錯了你。”吳弘心裏一激,嘶聲道,住口。盈蕊微微一笑,你生氣了麽?吳弘神色黯然,從腰間解下陳府的玉符,向盈蕊遞了過去。盈蕊冷哼一聲,這個管家你還得做下去!你,吳弘心中一慟,悵悵地望向盈蕊,刹那間一片窒息的疼痛襲來,跌進一望無際的黑暗……耳邊似乎聽到盈蕊的歎息,輕得好像梅花瓣上搖落的霰雪。醒來時,隱約看見盈蕊背過身子坐在床邊哭泣,吳弘勉強張開口擠出幾個字,盈蕊別哭了。她迴過頭來,眼睛紅腫,神情哀切,似有千言萬語,卻說不出一句,這時聽到輕微的扣門聲,盈蕊忙從屏風後轉出去了,是副總管,身後還跟著一個捧著湯藥的小丫頭,吳總管昨日在翠縷軒突然昏倒,下屬出外辦事未歸,聽說是小姐和青青扶迴來的,還請了有名的大夫,那著慌的樣子,竟是比自己的事還上心……藥應該可以喝了,吳弘淡淡說道。副總管接過烏木托盤捧到吳弘麵前,我來,小丫頭湊上前想要服侍喝藥。下去,副總管聲音冷然,這,她做難地望向吳弘。你退下吧,他支起身子捧起藥盞移近嘴邊,藥量不多,卻異常地苦澀,副總管看他喝完,離開時吳弘對著他的背影說:“剛才的話,再不許對任何人提起,這於小姐的清譽……吳弘說不下去了,隻是劇烈地咳嗽起來。屬下知道,副總管的臉色突然間變得柔和了,他的心不知什麽時候缺了一個角,連恨都無法拚接完整,原來看著吳弘痛苦,自己也會難受的,默然伸出手去輕撫他的胸口,慢慢地吳弘咳得不那麽厲害了,謝謝你,吳弘由衷地說。副總管一怔,扶著他的手一縮,背過身快步離開了。

    修養了幾天,吳弘的身體總算好了起來。這日忙完府裏的事,吳弘去了翠縷軒,來了半個月了,竟從未主動去找過盈蕊,似乎從踏入陳府起他和這位小姐之間就沒有愉快過。數天前的事倒讓他對這個刁蠻小姐改觀不少,但是以後怎麽樣,誰又能預料得到呢?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柳橋,已經離翠縷軒不遠了,這裏也是一片青碧,橋下迷漫的草色遮沒了一痕清淺的流水,不仔細看絕對看不出來,初進府時,聽逸總管提起這裏,覺得新奇有趣,現在卻有些索然孤寂了……吳弘默默踏上石階走進翠縷軒,偌大的軒廳裏隻有小姐和她的貼身丫鬟青青,略施一禮,在廳中坐了,小姐的意思在下不敢妄自揣度,吳弘微微一笑,向盈蕊望去,她目光低垂,平靜的眼波中已淡去初見他的驚訝神色。“爹在鶩州的生意漸漸有了起色,留下逸總管統攝全局,秀州這裏的生意現在要交給你了。”盈蕊的眉目間隱有幾分傲然,靜靜的坐在那裏,等著吳弘迴她的話。吳弘心裏著實吃驚,老爺怎麽不把生意交給處事精明,又深諳商道的小姐,而是交給剛做管家不久,處事支絀的自己。盈蕊見他神色間有些猶疑,淡淡接道,爹信上說我到底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不可常常拋頭露麵的,盈蕊輕輕蹙眉,望了一眼坐在身邊的吳弘。“我並不懂生意上的事。”你知道就好,盈蕊突然插話,不讓他借故推搪。生意上的事我會教你,這幾天先學做賬目,待白老爺的壽辰過後,生意上的事就轉交給你了,做得好不過大家和契些,做得不好也沒什麽要緊,隻不過爹在信中說你素惠不為人查,內秀隱於凡常,我雖是不信的,卻也不願他失望。吳弘隱隱有些氣憤,我不會被你看輕的,說完這句話,頭也不迴地走了。翠縷軒裏,盈蕊望著吳弘走出去的身影,眼裏有什麽東西淡去,嘴角卻再也牽不出一絲戲謔的笑容,輕靠在梨花木椅上,連身影都顯得那麽孤單。吳弘沒有迴他的居所瑤涵閣,而是去了他平素處理府中事務的軒廳,剛坐到桌前,已有迴事的人被幾個伶俐的小童帶了進來,那是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青衫少年,隻是有些陌生。還不等吳弘問話,那少年已上前施禮,小人是新近才入府的,白老爺的壽辰副總管擬定了一份禮單,特命小人送來,吳總管若是覺得有什麽問題,全憑您的意思。小童從少年手中接過禮單,放在桌上。你退下吧,見到副總管告訴他晚上來瑤涵閣,那少年答應一聲,就離開了。

    傍晚的時候,吳弘在瑤涵閣的中庭擺下酒菜,已派人去請副總管了,過了大約一盞茶時分,副總管進來了,見著已入坐的吳弘施了一禮,卻沒有在桌旁坐下來。坐吧,吳弘舉起一杯酒一飲而盡,帶著淺酌的醉意望著他說。副總管在吳弘身側坐下,猜度不出他的用意,悶悶地吃了幾口酒菜,就隻是呆呆的坐著了。卻聽吳弘歎了口氣,你向逸總管引薦我之前,我們還一起在市井的小破酒館爛醉如泥,怎麽今日酒肴具豐,張兄卻獨獨沒有了興致。副總管的眼神如燭火般輕曳了幾下之後,熄滅般沉寂了下去。吳弘輕輕握住了他冰涼卻有些顫抖的手,別記在心裏了,我也早已淡忘,吳弘又灌了一杯酒,像是呢喃自語,卻又分明不是。副總管深深地望著他,過了一會兒也慢慢握緊了吳弘的手,我一直誤解了逸總管,認為她對你偏私,可是現在我已經能明白她了,你放心。副總管不動聲色地抽迴自己的手,吳弘望著他的目光突然冷了下去。“禮單我已看過,你去置辦吧!”是,副總管應了一聲,又突然說,這次白府壽筵也請了吳總管,所以屬下才呈請禮單,要您全權處理。吳弘微微一笑,偏過頭對副總管說,你也累了,迴去休息吧!副總管走出去的時候,悄悄迴頭,見吳弘一味自斟自飲,看不出臉上的悲喜,隻有淡淡流溢在杯盞中被他獨自飲下的落寞。副總管的心中沒有一絲快意,盡管許多個夜晚他也曾這樣度過。

    吳弘繞過晨霧中的花園,一個人靜悄悄地走出去,他沒有帶平日的侍從,沒有大多數時候的前唿後擁,這使他看起來像一個簡單快樂的書生。走在曉江邊,望著江麵上濃濃淡淡的天光雲影,聽著黃鶯仿佛近在耳邊的啼鳴,隻覺身心舒暢。遠處的柳蔭,綿延出千分黛色,依依舞在風中,吳弘隨著江欄走了過去,漸漸走到一條有些古舊的書畫街上,兩旁的店鋪裏也像平時那樣沒什麽客人,隻有鋪子後麵那旁枝逸出或成片或零星的翠竹在風中輕搖,發出沙沙的聲響。吳弘隨小姐淘名家古畫常來這裏,這附近都是些學館、書院、畫堂,隔三條街就是大畫家夏圭的畫院,有皇上禦筆親題的“丹青聖手”橫額,夏圭不僅工畫,而且詩文絕佳,是秀州有名的大儒。盈蕊的夙願就是跟他學畫,可是身為女子,是無法入畫院學習的,世俗的禮教大防也是她們這些世家小姐不得不依從的。吳弘的腦海不知怎麽地就浮現起盈蕊帶了些悲傷的神情,這個首富的獨生女兒,所擁有的快樂,永遠比不上她家財的一小部分……在前麵一家清靜的小茶樓坐下,要了一杯香茗,剛啜了幾口,一向清靜的書畫街上忽然不知從何處湧來許多人,都是儒生打扮,青衿折扇一板一眼,行色匆匆地往西北方走,過了許久,還有零零散散的人,也往那裏去,卻是一些城中有名的文士,吳弘雖隻識得幾個,但一看他們的做派風度,便也猜出了幾分。想是城中甚有聲名的文會這些平時不大見的人物竟一個個都去了。吳弘望著他們兀自僵直的背影再也看不見了,隨手把一錠紋銀丟在桌上站起身向外走去,剛走到茶樓門前,忽見一個白衣書生彎下身子,扶牆喘息,好像很累的樣子,吳弘不覺走過去,正要伸手扶他。你做什麽,那書生微微側過頭來,他一身素白長衫,頭帶藏藍儒巾,說不出的清秀文雅,隻那一雙眼睛清泠泠的一瞥,竟使吳弘有一刹那的失神。在下吳弘,公子是要去參加文會吧!那白衣書生慢慢直起身子,帶了淺淺的笑意說:“夏院士剛完成一副新作,自覺頗為滿意,就請了全城許多文墨超絕的名士去為畫題詞,名為”清嘉雅會“。吳弘微一沉吟,連忙拉起他就向西北方跑去。你放開,我本不在受邀之列,那書生手上用勁,想掙脫吳弘,他的手卻攥得更緊了,一句話也不說,隻是拉著他飛快地跑過街市,想要快點送他到夏圭的畫院,終於看到了陽光中閃著燦爛光芒的橫額。吳弘扶著他踏上白石台階走了進去。謝謝你,他的笑容有些勉強,眼中卻劃過一抹光華畢現的自信鋒芒。

    正廳裏橫掛著一副被紅綃遮蓋的丹青,素雅的大廳裏設了許多矮幾,幾上放一筆架,掛幾枝狼毫,一方硯,一疊紙箋,幾前平鋪著茵席。先來的人已在幾前坐下,空著的坐位不多了,吳弘扶書生坐下,正要離開,忽見他從座前站了起來,指著旁邊空著的坐位,你坐這。吳弘微笑著搖了搖頭,轉身向廳外走去。等一等,我們即是一起來的,走的時候又怎會讓你一個人,那白衣書生也趕上來。你……吳弘倒不知說什麽了。在下常澈,那書生的眼睛清盈盈的如漱玉般散出點點笑容。吳弘垂下眼睛走到旁邊的坐位,坐了下來,常澈在他左側坐了,望過來的目光帶了些促狹的笑意,吳弘心裏暗罵鬼靈精,不知為什麽卻有些喜歡這個書生了。正廳中突然靜了下來,吳弘向廳前看去見一行三人從後堂轉了出來,為首的一人是秀州邑宰,聽說也頗好詩書,後麵兩人談笑而來,神情淡遠,殊絕眾人,吳弘認出身著淺灰長衫,手持描金折扇的就是夏院士,另一人怕是傳說中和他以畫結緣,以文投契的知交好友鮑慎。三人在廳前坐下,望了一眼廳中聚集的眾人,相視一笑。為首的邑宰焦令言已站了起來,略微向眾人點頭為禮,恭謹說道,清嘉雅會得各位才俊共襄盛舉,本府和二位故友都是榮寵無限,近來,秀州文風大盛,為免有滄海遺珠之憾,故隻是廣傳消息,並無函柬邀約。清嘉雅會旨在為故友夏院士所作的《高逸圖》征集題詞,本府和鮑學士將會作為評判,選取最佳詩文,並榮請作者親題於畫幅之上,時間以一柱香為限。現在榮請各位一一上前來觀看畫作,待在坐諸位看過後,本府親自燃香,詩文作好後,會有小童親自收取,到時還望大家一起品評。焦邑宰向座下諸人笑笑,在正位坐下,夏院士的手輕輕一揚,身側陪侍的兩個青衣小童已走到畫前,拉開了蒙在畫上的紅綃,紅綃落地後畫幅就整個現了出來,設色柔潤,裝楨精美,吳弘和常澈坐最後一排,除了這些,畫麵上的人物都深深地模糊下去。

    前排的儒生一個個地走了上去,過了半個多時辰,那兩個青衣小童才走到最後一排將寥寥幾個人請上前去,吳弘迴頭看了一眼走在身後的常澈,見他眉目疏淡,一襲白衣勝雪,似有說不出的清雅寒潔,秀韻天成的意態。看見常澈也向他望了過來,吳弘不禁心裏惴惴,聽到青衣小童說,請各位公子觀賞《高逸圖》,連忙向畫幅看去,這一看卻再也移不開眼睛了。靜寂的月夜,遠鬆蒼勁,新篁搖曳,山壑奇峭,近石方硬,畫中二位高士,一抱琴,一相候蘿徑,相視而笑,林深處隱見簷角,有相攜歸隱之意。吳弘看完畫,心中似被觸動,隻覺清磨世態杯中酒,聚散人情水上萍……走迴自己的坐位,當即提筆略抒胸臆,頃刻詩成,交給小童時,前廳的香燃了還不到一小半,作成詩的人寥寥無幾。小童收好詩箋剛要走,隻聽旁邊傳來常澈染醉朝霞的聲音,我也作得了,見他落落大方地站起將詩箋傳了過來,吳弘瞥見那頁詩箋上極為娟秀的字跡,竟覺著有些熟悉,隻是此刻卻想不起來。“吳兄果然才思敏捷,常澈佩服!”吳弘向他赧然一笑,文人間的客套他實在不懂,常澈微笑點頭,釋然了他心間的局促,再抬起頭時卻看到常澈帶著略微有些寂寞的神情坐迴自己的坐位,吳弘也坐下了,望著那柱香慢慢地燃下去。

    淡淡的馨香變得馥鬱的時候,檀香也燃盡了。時間到,焦邑宰淡淡笑說道。兩旁走過來的青衣小童已將一個烏木托盤放在他坐邊桌上,另一個青衣小童也是同樣的動作,在他身邊那位藍衣授帶,腰配明璫的儒者看來也就三十出頭,比起年過不惑的夏院士、焦邑宰自是出眾的多,就連在坐各位名士、宿儒、青年才俊也都被他的氣質比下去了。見他灑脫一笑率先拿起一頁詩箋認真看了起來,焦邑宰也從托盤中取來一疊詩箋,攤在雙膝上湊近了身子,大約過了一個時辰,焦邑宰抬起頭來笑道,諸位的詩才都不錯,反複推敲之下,獨以吳弘所作殊佳,還請吳公子站起來,讓大家得睹儀彩。吳弘有些吃驚地站了起來,勉強向前廳坐中諸人施禮,那焦邑宰心中也是驚駭莫名,站著的書生不過十四五歲,卻竟有這般睥睨眾生的文采,廳中眾人更是議論紛紛,在這有些吵雜的氛圍中,一個人的聲音清平似水,我這裏也評出一首,不知與焦兄所評的孰勝?原本熱鬧的大廳,突然靜了下來,眾人都望向了鮑學士。焦邑宰更是連忙問道:“鮑兄看中的那一首是誰作的?”鮑學士向廳中諸人望去,目光停留在一個白衣書生身上,淡淡笑道,常澈,常公子請站起來,果然就看到剛才留意過的那位公子站了起來,看起來比之前的那位公子年齡要小,驚才絕豔的文章稟賦,竟使浸淫詩書多年的他自歎不如,鮑學士和焦邑宰對望一眼,神色間都有些落寞,夏院士看在眼裏,心中也有些悲涼。“既評了好詩,二位老友何不一一念了出來,讓大家也來參詳參詳。”焦邑宰點點頭,從一疊詩箋中找出一頁,輕輕一揚,對廳中眾人笑道,這是吳弘公子所作的題詩。眾人的眼睛緊緊盯著那一頁薄薄的紙箋,焦邑宰望了眾人一眼,沉聲念道:

    瀟湘一曲隱林泉,鳴罷青楓猶悵然。

    笑語未喑心無羈,無待石上三生緣。

    願取月魄隨身係,昭然九幽遍黃泉。

    氣節何似風中絮,未落荒漬空潔白。

    廳中眾人都怔住了,常澈心中一片歎息,這樣的詩才,絕了。過了一會廳中慢慢響起大家輕聲議論的聲音,到處都是一片讚歎。待眾人漸漸平靜下來,夏院士對鮑慎淡淡道,你評的那首也念出來吧!鮑學士拿起放在最上麵的一頁詩箋,揚聲念道:

    孤鬆啞琴出岫雲,蘿徑嘯歌花解語。

    廬居翛然少俗慮,登高癡長用世心。

    詩才滿腹難行梓,經國韜略對月吟。

    風寒露重侵病骨,友疏親遠惹猿鳴。

    蓬門若有如意事,明朝垂釣聊為魚。

    鮑學士讀完,廳中也是一片寂靜,吳弘默默望著常澈,他的人,他的詩,這世間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了。不知過了多久,廳中眾人才從驚鄂中迴過神來,眾人神色各異,有悻悻、有愁苦、有讚歎、有悲傷、有佩服、有敬重、有失落、有悵然。夏院士拍拍焦邑宰的手,這兩首題畫詩真是一時瑜亮,隻是在坐諸位已有評議,以常澈的詩作略勝一籌,焦邑宰點點頭,落寞的神色更重。鮑學士卻輕輕揚眉對廳中眾人說:“今日清嘉雅會雖隻常吳二位公子殊勝,但在坐各位也是文墨不俗,他二人導夫先路,吾等共當奮起直追!”一席話說得眾人群情激奮,許多人臉上又重新恢複了神采。過了一會,聽夏院士的聲音道,常澈公子請離席。常澈微施一禮向前廳走去,身邊卻突然響起了掌聲,是吳弘,再走過去的時候,已是一片掌聲雷動。常澈走到畫幅前,請常公子留下墨寶,夏院士笑著將一枝飽蘸濃墨的筆遞了過來,常澈含笑接過,在畫幅左側題上自己的詩。常公子竟也寫得一手好字,夏院士一邊接過常澈送還的筆,一邊笑說道。夏院士過譽了,常澈淡淡一笑就向自己坐中走去,快走到坐前時,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迴頭對夏院士笑道,在下先告辭了,未能出席聚宴,還望諸位海涵……眾人見他去意已定,有些惋惜地望著夏院士,夏院士搖搖頭,不再挽留。走過吳弘身邊的時候,常澈似乎想要迴頭,但終究沒有,白色的身影一晃就走出大廳去了。吳弘見常澈離開也連忙起身告辭追了出去,這時畫院門外靜靜地,已不見了常澈的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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