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聽到這個聲音時,薑越以為是在夢裏。


    但緊接著他發現不是。


    這是一個視線昏暗的地方,薑越快速的掃了一眼周圍所處的環境:嶙峋的石頭,土塊,應該是一個山洞。空地上搭建了一個稀奇古怪的銀色建築、地上詭異可疑的血跡、還有三個更加可疑的人。冥火集團的董事長明冥,金發藍眼的英國佛學大師萊爾,還有——


    薑越的眼睛在掃過其他人物之後,最後才看向離他最近的人臉上。他的眼神裏有一種狠戾的執拗,他不想跟他說話,不想問他,隻是無言地質問著眼前的人。


    於修伸手將全身僵硬的薑越抱進懷裏,緊緊地,用力地抱著。生離死別一般,片刻,眼淚順其自然的滾落出來。明冥和萊爾已經見怪不怪,薑越卻是震驚的很。


    他始終不敢相信,於修真的會對他動手。


    “薑越,別怕。”於修輕聲在他耳邊說道,輕蹭看起來似乎已經被嚇傻了的薑越。


    “不會很痛的,我保證。”於修溫柔的哄到。


    薑越全身的毛都炸起來了,他張了張嘴,想問你們要做什麽,卻什麽都問不出來。大腦裏一片空白。


    他抬起眼眸,不可置信地望著於修。


    他想看看這張臉,前一天,就在前一天,他還在想念著這個人。三天前,他們還在抵死纏綿。於修還在和他玩著囚禁y,臉上的神情是那麽害羞又溫順——而現在,這個人卻要置他於死地嗎?


    薑越的渾身在輕微的痙攣。


    於修感覺到了,更加用力的擁緊了他。伸手輕輕的揉搓他的手臂和身體,安撫他,輕吻他的麵頰與額頭。


    薑越漸漸地鎮定下來,他強迫自己開口。


    “於修。”薑越喊道,哽了哽喉頭,使自己足夠鎮定,“我自問待你問心無愧。這一點,你承認不承認?”


    於修靠著他的臉頰,點頭。


    “那好。”薑越的眼睛隻能望著頭頂的鍾乳石:“那你跟我說一句實話,你對我,到底是不是真的?你有沒有真心過?你說的話到底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我就想知道這一個問題,你迴答了我,別的我都不問了。”


    他都有點語無倫次。


    然而於修知道他要問什麽。


    “我對你是真,從來都是真,每一句話都是真的。”於修迴答道。


    “你說話算話嗎?”


    “算話。”


    薑越深吸一口氣,“好。如果你想要的是我的命,我願意給你。”


    說完他便真的再也不問任何事了。他知道躲不過,於修想做什麽他根本阻止不了。於修玩他就跟玩一隻猴子似得。可是很早以前薑越就覺得,如果於修要他的命,他是不會吝嗇的。


    “馬上快好了。”萊爾忽然說道。銀色的建築物內已經逐漸浮起一層透明的粘稠介質,以肉眼可見的波浪浮動。


    “閉上眼睛。”於修輕聲對薑越道。


    這時旁邊的明冥走過來,薑越忽然緊張起來,“於修,我的命隻是你一個人的。”


    於修動作一頓,抬頭看向走過來欲要幫忙的明冥,道:“還是讓我來吧。”


    明冥警告地看了他一眼,站到一旁繼續監視。


    於修低下頭,對薑越笑了一下:“沒事的,隻是會痛一會兒而已。把眼睛閉上,很快就過去了。”


    薑越定定地看了他幾眼,將眼睛閉上了。他雖然肢體僵硬,但大體能感覺到於修將他挪到了另一個地方,將他整個人站起來,捆縛在了一個類似於十字架的木樁上。


    耳邊充斥著奇怪的甕聲,且空氣濃密厚重,擠壓著薑越的耳膜和心髒。


    就在這時,他感覺到唇上湊上來另一個人柔軟的嘴唇。


    是於修的嘴唇。


    薑越張開嘴,於修的舌頭探進來糾纏舔吻。


    這大概就是吻別吧。


    薑越心裏想著,大腦逐漸模糊。於修似乎吐進來一個東西。


    是一顆圓滾滾的珠子,被於修柔軟的舌頭抵著,直達薑越的咽喉。


    於修的拇指還在細微的磨蹭薑越脖子上的咽喉,暗示他吞下去。


    薑越模模糊糊地吞了下去後,意識又清醒起來。一清醒過來,感覺到周圍的環境,心內的恐懼便加大。他卻渾身僵硬,什麽都不能做,隻有嘴巴能動,所以他瘋狂的迴吻著於修,仿佛想用嘴巴留住他。


    然而於修的唇最終還是離開了他的。


    拇指在薑越的唇角輕輕撫摸了一下後,於修徹底離開了薑越的身體。


    高濃度粘稠介質的空氣對人體有巨大的壓迫力,普通人體處於這種介質中,超過一定的時間,到了某種極限身體內髒都會炸裂成粉末,被這粘稠的物質所吸收容納。


    身處於這樣的壓迫下,薑越已經不能冷靜思考,身體的敏感度下降,無法準確感知痛楚。


    所以當他輕微地感到左胸口上有些鈍疼時,他努力睜開雙眼。


    高濃度的空氣使得視線模糊,有莫名的紅光。


    他的東西北三個方位上端坐著三個人,他們雙手結著奇怪的姿勢。薑越費力地看了一眼,他的正對麵坐著那個金發英國人,左方是明冥,右方是於修……於修的神情很是陌生。


    胸口猛地一抽,思考斷線。薑越無力地垂下頭,渾噩之間看到祖師神劍插在自己胸口,已經入了六分……


    原來那陣紅光是從這裏發出的,這是薑越思緒模糊時冒出的一個念頭。


    以生人祭劍,輔以修靈,引血、抽靈;靈出則劍醒,血枯則人亡。


    祭魂陣中,隻見那神劍淩空而起,如活物一般自動吸食著薑越的鮮血。鮮血源源不斷地從薑越的心口湧入神劍劍身,不一會就見其劍身紅光大震。劍氣引的周圍的介質顫抖波動,那是強大的力量正在複蘇的標識。


    這一現象讓明冥和萊爾欣喜不已,成功近在咫尺,神劍馬上就要蘇醒了!


    而於修卻隻是至始至終的嚴肅,森然,麻木。


    儀式進行到最緊要的階段,於修和明冥合力從薑越的天靈蓋逼出一道若有若無的白色煙靈。在修仙界這煙靈被稱為靈根,亦可喚作靈魂。當這靈根徹底被神劍吸食完畢時,祭劍也就完成了。


    隻見薑越的靈根微弱顫抖著,慢慢地,一點點的被神劍吸過去。


    就在這時,卻見神劍周身紅光中,也隱隱冒出一股白色煙靈。


    而且明顯,這股煙靈比之薑越的更為粗壯、更為強大!


    “怎麽迴事!”明冥警惕道。


    “不知道。”萊爾皺著眉,神情有些焦急,“小修,怎麽迴事?”


    “是劍靈。”於修的聲音冷靜的響起。


    “劍靈?”明冥不可置信地反問道:“祖師神劍的劍靈?”


    在諸界之中,神物修靈並不少見。但物靈一般自修一界,成靈後擁有自己的思想,可以選擇自己的主人,從不現原型。但凡現身的,都是極為罕見的兇惡之靈。縱觀諸界曆史,兇靈現身,無不是吸盡天下魂氣,引發無數恐怖災禍,犧牲成千上萬的修士才能將其封印的。


    這也是明冥之前擔憂的會造成不可計量的後果之一。若是這祖師神劍劍靈今日現身,莫說一個薑越,恐怕連明冥於修萊爾都會遭受屠戮!


    萊爾:“祖師神劍受薑氏七百年供奉修有劍靈並不奇怪,但我們是祭魂又不是招魂,怎會把劍靈引出來?”


    於修:“生魂戾氣太重、無法吸食,逼至劍靈現身。”


    明冥氣急敗壞:“他怎麽會戾氣重!你不是在安撫他嗎!”


    於修隻是沉默,凝神練氣,緊盯神劍。


    眼看著那祖師神劍的劍靈愈發洶湧,而銀色建築也在強烈的力量之中搖搖欲墜。


    “我快支撐不住了!”萊爾強忍道。


    “明掌教,閑話莫說,快隨我製止劍靈暴動。”於修木然道,“否則你我三人今日盡葬於此。”


    明冥雖氣急惱怒,卻也隻能凝神發力,欲將那劍靈逼迴劍身之中。在兩方的合力阻止之下,那劍靈不再如先前那般強烈暴動。


    而就在這時,萊爾也是強弩之末。銀色世界轟然崩塌,三人隻見一陣紅光白光刺的人睜不開眼。山洞中亂石滾落,地麵震顫,隱隱有顛覆之勢。


    “是火山!”萊爾大喊道:“這旁邊的火山要爆發了!”


    混亂中於修背起薑越和神劍跑了出去,明冥一見要糟,拖住萊爾緊隨其後。


    那火山隻是小小的一波,所造成的後果並不嚴重。相比之下,於修的反常行為卻讓明冥十分警惕。他追著於修一路跑到陸地上的一棟還未修建完成的高樓上去,最後在大概三十層的那一樓終於追上了於修。


    看到於修的時候,明冥實在忍不住爆了粗口。


    “你神經病啊!”明冥火冒的很,他不能不火冒,因為他至少耗費了三分之一的靈力。


    就在剛才,為了製止那突然冒出來的劍靈。


    於修當然也好不到哪兒去。方才那一遭讓他也損耗了不少修為,此刻他正灰頭土臉地坐在水泥地板上,懷裏還緊緊抱著一具屍體。


    是屍體。明冥隻需看一眼,就知道薑越已經沒救了。


    於修茫然地摸著薑越僵硬幹癟的臉,仿佛不知道為何短短半個小時他就變成了這幅模樣。


    這樣一看,又不免覺得於修很可憐,像隻失去了最後夥伴的群居動物,比如貓鼬。


    萊爾歎了口氣,“算了。好歹神劍終於喚醒了,劍靈也沒有暴動。咱們三人是決定要一起迴去的,明掌教你雖耗損了不少,我和小修也沒有多輕鬆。”


    明冥這會兒已經冷靜多了,他微微皺眉:“尊者誤會我了。我倒不是舍不得這點修為,隻是總感覺被人下了套。”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於修一眼。


    萊爾:“看你這話說的,這怎麽是下套呢?祭祀儀式本來就很可能會出現各種各樣的紕漏,正是因為這樣才需要咱們三人齊心協力。現在問題都解決了,你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呢?”


    明冥看了於修一會兒,指著於修道:“那把劍給他帶著我不放心。”


    “這……”萊爾一副為難的樣子,他看向於修。


    於修抬起頭來盯著明冥,不說話。


    萊爾:“那依明掌教的話,這劍總不能給你。給你了我們也不放心。”


    明冥看了他一眼,“你可以拿著。”


    “我?這不妥吧。”


    “有何不妥,我執誅魔戒,於修執女媧石,你執祖師神劍——這祖師神劍現在又沒有主人,任人操控。這樣最好不過。”


    “可是……”萊爾正為難著,於修已經將劍拋了過來。


    萊爾下意識抬手接住,隻見那劍身現在已經是通身泛著淡紅,顯示著它隨時可以釋放無窮的力量。萊爾不由一笑,“既然如此,恭敬不如從命。”


    突然於修放下薑越,站起身來:“追兵到了。”


    話落,就聽一陣陣直升飛機的嗡嗡聲轟然而來。方才他們在地麵上亂跑引起了警戒的注意,此刻才引來搜捕。想到此處明冥又警惕地盯著於修,心道都怪於修像一個神經病一樣亂跑。


    於修垂下頭看了一眼地上的薑越,低語道:“有人來救你了。”


    明冥冷哼一聲,口沒說魂都沒了還救個屁。


    “太平洋的火山期已經到來,接下來,我們要趕赴三個異界之門的候選地點。”萊爾說道。


    建築寬大的落地窗還未安裝玻璃,冷風從四麵八方灌進來,吹的水泥地上的灰塵到處飛揚。薑越四肢平整地躺在地上,雙手還好好地擱在肚子上,一副隻是睡著了的樣子。


    “走吧。”萊爾輕輕地拍了拍於修的肩膀。


    於修最後看了一眼,轉過身來,機關槍瞬間響起,無數顆子彈破空而來——


    三人終身一躍,從三十層高樓上跳了下去。冷風灌透四肢百骸、五髒六腑,人體從高空筆直而落,這種久違地感覺讓三人都有一種迴到那個世界的錯覺欣喜感。


    當然如果忽略最後落在地麵上時於修崴了腳,萊爾一屁股坐在地上,明冥閃了腰……


    總體來說,三人的心情雖然略有遺憾,卻都也各自激烈。


    因為,他們的願望,都要達成了。


    也有著各自的盤算。


    在奔赴下一個異界之門的地點的路程中,三人內心的盤算可謂驚濤駭浪。


    萊爾不斷地表示欣慰,說小修果然還是想要迴去的,薑越隻不過是他的寵物,關鍵時刻,還是以大局為重。


    明冥的雙眼盯著前方那道淩厲飛躍的身影,心裏卻並不如萊爾那般欣喜,反而是一陣一陣的膽寒。


    若說以前他對於修的定義是於修是魔是邪,正邪不兩立,正道人士無不殺之而後快的話——


    那麽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後,現在他對於修有了新的看法。


    於修此類,為魔,卻披著一張人皮,修煉得道上萬年,早已非普通人魔可定性。僅見他待明瑞、薑越二人便可知道,其反複無常之盛、城府心機之深令人膽寒。對待摯愛之物尤如此麻木,彼時若讓他反殺,自己豈不是死無葬身之地?!


    是以,於修非死不可!


    有了這般思緒後,明冥當下便打定主意。至於那個金發和尚,經過方才一番,萊爾已經明顯力竭,隻留著最後一口氣迴歸主魂,不足為患。但還需由他聯通那方的青音,才可成功打開大門,所以他不能死。而於修在之前已經受了重傷,不是自己的對手,可又需要他執女媧石供應力量……好在神劍已經喚醒,如此這般……見機行事就好。


    一如萊爾估算的那般,太平洋附近進入了火山頻發期。但力量和地點的不夠完美,都不能成功與神物發生共鳴。三人隻得連番奔赴各個火山爆發點。因為這一頻發的動作,當局很快掌控了三人的行動軌跡,以保護居民的名義在各個火山易發當地投入大量警力進行大規模戒嚴。


    與此同時,太平洋上某個全肅戒嚴的軍區重地裏,一間被精密保護起來的重症醫護室正充滿了忙碌的身影。


    “血壓正常,心率正在恢複……”幾個穿著白大褂戴著白口罩的人輕聲快速的交流著,他們不斷地點著頭,仿佛在讚歎著什麽。


    就在這時,重症室的門被人從外麵推開了。


    幾個全副武裝的士兵站在外麵,其中一個軍官模樣的青年快步走進來,仔細一看,他的樣貌與床上的病人有幾分相似。


    “情況怎麽樣?”青年焦急地問道。


    “太神奇了,他居然還活著。”一個醫生實在忍不住讚歎道,其他人也紛紛點頭。


    青年舒了一口氣,“什麽時候醒來?”


    “這可能還不確定。”


    “要求不能太高。”另一個醫生道。


    青年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克製什麽。半晌,他走到床前說了低聲用中文對病床上的人低語:“我一定會抓到他……哥。”


    到現在為止除了父親,薑昴沒敢通知家裏其他人薑越出事了。他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而且薑越現在的這個樣子,已經沒人能認得出他。


    皮包骨頭,瘦骨嶙峋,仿佛從千年古墓裏爬出來的屍體。


    猶記得當他們第一時間衝入那棟大樓,當他發現水泥地上的人、當他從屍體身上穿的衣服和一些細微的痕跡認出這人是誰時,差點嚇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這是薑越?那個光芒四射、俊美迷人的薑越?


    薑昴捂住嘴巴,視覺上的衝擊遠不如隨之而來的心理上的衝擊強烈。他甚至幹嘔,卻什麽也嘔不出來。他伸出手顫抖的去觸碰薑越,怕一伸手哥哥就碎了。


    當他小心翼翼地抱起屍體,卻意外地發覺哥哥的心口居然還在跳動。


    天知道,那一刻薑昴簡直嚇死又嚇活。


    他不敢把這樣的薑越送迴家去,更不能去普通的醫院,把人運到太平洋小島上的一個軍區裏,連夜找了許多當地的醫生進來秘密診療。


    他是病急亂投醫,他甚至沒指望這些庸醫能真的把人救活。


    薑昴已經通知了父親讓他過來看看,或許,薑氏祖宅裏那些叔公老伯們,整天研究一些神神叨叨的東西,或許那些老家夥見多識廣。


    他自己實在拿不定這個主意。


    薑朝鳳當天下午就到達了,看了情形,立馬決定把人送迴蜀地宗宅。在臨上飛機前薑越居然醒了,但是不能說話。他睜開眼睛到處看,一直看。


    上了飛機後也是,眼神一會兒清醒一會兒虛無,像是在找什麽東西。他渾身上下纏著白紗布,隻露出兩隻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起來像個怪物。


    薑朝鳳說:“小越,把眼睛閉上吧,叔叔累。”


    怪物瞪著他。


    薑朝鳳:“一會兒就到家了,別把人嚇著。”


    怪物眼神一震,眼睛隨即到處亂看,很慌亂的樣子。


    薑朝鳳:“放心吧,不會通知你母親他們。直接把你放地下祠堂裏,等你好了再出來。”


    怪物還是不肯閉上眼。


    薑朝鳳歎了一口氣,“你是不是還在想你那媳婦兒?”


    怪物瞪著他。


    薑朝鳳見他不像死心,便道:“放心吧。不管是劍還是媳婦兒,都給你找迴來。”


    怪物閉上眼睛,眼角滾出一顆淚,打濕了旁邊的紗布。


    薑朝鳳替他拭了,沉沉歎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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