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中華痛飲愛情——愛情?欲情?愛欲之間的情?——這杯血紅的美酒,不可自拔。臘月悄悄來臨,又過了十幾天了。

    這天晚上(他們已經把愛情帶入了黑夜),兩人又一次火山噴發之後,女人悠悠地說:“他十八就要到家了。”

    “是嗎?”男人很疲倦,淡淡地說。

    “是啊。”女人的眼睛在黑夜裏睜著,偷情的失落此時忽然充溢於心胸,她想起自己的丈夫來,家的觀念、家的規則在向她召喚。

    “迴來唄。”男人翻了個身,用背對著女人,旋即覺得不妥,又翻過身來,把手搭在女人光滑的肚子上。女人的雙手合胸抱著,她光潤飽滿的乳房被自己的手圈護起來了。

    “我們……”女人說。

    “沒什麽,大不了就是黃禮禮迴來一趟吧。春節一過,他不又出去找工了嗎,到那時我們不又在一起了嗎?你擔心什麽呀。”男人毫不在意地說,困意湧來,打了個嗬欠,微微地閉上眼睛。臘月裏的事情又多又雜,加工房成天排著長隊,王中華早已疲倦透支了。

    在外的人如飄夠了的落葉紛紛迴到老家,往日寂寥的鄉一下子熱鬧非凡。院子裏,豬上刑場的慘號,搓麻將的動聽音樂,電視、vcd的音量開到了最大,親人一起飲酒碰杯的聲音不絕於耳。路上來來往往走親串友的人穿得花枝招展,小孩往水田扔著擦炮,驚起一群群鵝鴨。修剪得漂亮的山坡上燒著紙錢,點著香蠟,寄托著一片生者的感恩和哀思之情。在這段時間裏,他們少有時間來品嚐傾倒在杯裏的愛情之酒了。

    “我覺得吧,這段時間我們還是更少見麵的好,人多眼雜。”男人像嬰兒吮奶一樣巴嘰巴嘰地咂了幾下嘴,用手環抱住依然抱著胸的女人。他想把女人的手搬開,未果,也就罷了。女人今夜幹什麽呢,明天再說吧。他想,就保持這種姿勢也能睡個好覺。困意了陣陣湧來,他如往昔一般地跌入黑甜的夢鄉。

    可憐的男人啊,他哪裏知道此時女人複雜的心理。

    在這冰涼的夜裏,陳透蓮思緒如潮。她首先迴想了一下自己的童年和少女時期,那是快樂的美好的迴憶啊;接著她又迴憶自己在外兩年的打工,大城市的生活是那麽的充實,也是充滿了誘惑力啊,那時雖然被五彩的霓虹燈所迷惑過,忘了自己屬於什麽,然而總有一個美好的夢想在牽引著自己不停地前行;然後,她想了想和黃禮禮的婚姻生活,雖然有幾許無奈,幾許不滿足,尤其在黃禮禮打工去後,有幾許怨恨,幾許報複。然而,當她聽到黃禮禮將要迴家時,她在這激烈矛盾之中思想變得清晰起來,加上多年來的生活經曆,她一下子步入了成熟的軌道(也許她周圍的人依然彷徨著,依然無聊著,依然行屍走肉地生活著),讓自己邁進了一個高度。雖然現在自己的肉體還不受自己思想的控製,但總有一天,她身心都會成熟起來的。

    身邊這個男人是誰啊?她眷戀過他,眷戀他在自己寂寞之時安慰她,安慰她那顆飄浮在死水上麵的心。她感謝過他,感謝他在自己一個人無依無靠之時來陪伴她,陪伴她度過需要發泄性欲的時光。

    然而,也是身邊這個男人,差一點就把她引入萬劫不複的情欲之海。他要占有她,毫無雜念地享有她,想把她作為一種財產,不是私有財產,也不是那種可以買賣的財產。當他想要她時,可以免費地得到她;當他空虛時,他來找她;當他無聊時,他來和她睡覺;當他怨恨時,他來找她發泄……這是怎樣一種關係啊!戀人之外的情人也許就是這種關係吧。也許王中華從未如此想過,但他也從未想過他們之間微妙的關係,他隻是在滿足自己的某種欲望,滿意地享用自己在以前生活中未得到的上天給予給他的某種補償,他在在痛飲女人賜給他的某種幸福。自然,他從沒想過他們的將來,從沒注意過這個世界的潛在規則,隻是一味的沉迷其中,他隻是對自己痛苦的生活感到痛苦,沒有在乎過別人,也沒有想過自己究竟該幹什麽,隻靠著一種動物的本能一種超乎動物的渴望在生活著、在追求著模糊的什麽,他在自己虛擬的思想裏迷失了自己。他在她身邊,隻能算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而她在一夜間將變成一個可以哺育後代的母親。而她在了解對方之後也就了解了自己,明白了自己到底該做什麽,也明白了自己不光是在為自己活著,也明白了做為人該如何活著,自己到底應該在這個世界上去追求什麽。也許前麵依然布滿迷霧,前麵依然一片痛苦。走吧,走吧,她對自己說。

    陳透蓮在漆黑的夜裏,嘴角突然間扯出一個笑來。她緩緩地掰開身邊大男孩的手,在冰冷的夜裏穿好衣服,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久久地看著床上睡熟了的小男人,然後走出這個充滿情欲的也充滿溫暖的臥室,來到兩個孩子睡的房間。她的眼角掛著幾滴晶瑩的淚珠,為這個黑夜掛上了動人晶亮的明珠。她聽著孩子輕盈均勻的唿吸聲,心裏一陣慈愛的熱流漫過她的全身。她輕輕地脫掉外衣,揭開棉被,溫醇的氣味迎麵撲來,她連忙鑽進去,抱著兩個孩子,用她寬闊的胸膛溫暖著他們,保護著他們,久久不能入睡,直到睡夢中的孩子伸出雙手抱緊了她。她終於睡著了,十分香甜地睡著了。

    早晨醒來,孩子們正閃著晶亮的目光在她的懷裏靜靜地看著她,那是驚喜的目光。

    “媽媽,昨天晚上我夢見仙女了。”兩個孩子異口同聲地說。

    她不用起床去看,也知道王中華走了,她需要的正是不說再見的告別。

    現在,陳透蓮麵對是迴來的沒有愛情的法定丈夫(離開她的這個男人給予她的就是愛情了麽),她將麵臨的是怎樣的痛苦?可憐的女人啊,當你沉睡的時候,你麻木地麵對生活的時候,你對這個世界抱定無所謂,你隻要求滿足自己最基本的生活需求,滿足自己最基本的生理欲望。而今,這一切已經毫無遮攔地擺在了你的麵前,你卻要拋棄它。還有一個你無法拒絕的男人迴複到你的生活中,踐踏你的人格,摧毀你的尊嚴。人啊,為什麽要覺悟呢,為什麽要覺悟這麽早呢,為什麽要這麽清醒地看到自己的痛苦呢?

    陳透蓮一邊快樂地和孩子們一起尋找從未擁有過的幸福,一邊惴惴不安在等著生命中不可邁過的籬笆。可憐的女人啊,你無法逃避,無逃避生活對你的折磨,無法逃避對你覺悟太晚的懲罰。可這也是對你的磨煉。也許你還不夠成熟,還不能跳出生活這個小小的圈子。你的前途真正的依然昏暗。你仍然是巨大漩渦中掙紮的一隻蚱蜢,生活裏到處都是漩渦,你怎麽能夠很快找到那一條出路。漩渦中的你中隻是清楚地知道自己該跳出去了,可是上天還沒有賜予你一雙健壯有力的腿,一雙能飛翔的翅膀,隻有寄希望於你自己,看清漩渦的流向吧,然後在某一個起點、某一滴浪花裏一躍而起,進行涅槃後的重新啊!

    新年很快過去了,生活又恢複了往年的模樣。不同的是年老的更老了,年幼的強壯起來。陳透蓮把兩個孩子暫時寄托在自己的父母家裏,獨自外出打工去了。多年之後,在她迴家鄉時,看到了她生活中曾經出現過的兩個男人,一個依然隻顧著自己把小孩全給了女方的男人,另一個男人依然蓬著頭、抽著煙、咳著嗽,聽說他身邊已跟了好幾個寂寞的女人。她的心裏有一絲絞痛,不是絞痛心理的失衡而是痛這些人啦,依然如此不清醒地生活。還悵惘自己隻顧著自己,不能給他們以幫助,助他們脫離這種麻木的生活。她想起了空談普渡眾生的觀音,想起了喚醒民眾的刻薄的周樹人,記起了以血換取不知為何的許多人,她就嘲笑自己,什麽時候有了菩薩心腸,有了這種讓心痛的心腸。這一切,她將拋開它們而不顧,常著自己的兒女去追隨新的生活,可新的生活又是什麽呢?她不明白,當她明白的愈多時,她便愈是糊塗,便愈是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愈是懷念家鄉的山水。她不懷念的是這裏的人,因為想起他們,巨大的憐憫就要包圍著她,驅也驅不掉。就這樣,她對故鄉揮揮手,僅帶走一點泥土,離開了,沒有告別的離開了。

    相反,王中華變得懶惰而迷糊起來,無論是行動上還是思想上。是啊,經過這麽多年多子時光的消磨,煙酒的浸襲,與外邊女人的風流,一個普通的人怎麽也會變得麻木起來。如果說這個人是個哲學家,那麽多子的折磨有助於其哲學上的成功;如果這個人是個寫作狂,那麽煙酒會讓其文思泉湧;如果這個人是個雕塑家,與許多女人風流將使他靈感不期而至。然而,王中華僅是一個普通的人,一個年青時偶爾用大腦痛苦思維而不實際行動的人,生活的艱難和放縱隻會讓他更衰敗,一直到他變為一堆白骨為止。曾記得村裏我有個長輩,力壯而有頭腦。那時候農村窮,每到過年時空閑了男人們又喜歡聚在一塊兒賭幾兩碎銀,美其名曰:年終總結。當時流行賭“十點半”,在昏暗的煤油燈下,一幅都磨得毛了邊的撲克,大家一分兩分的熱情地玩著。這個長輩總會在臘月二十八九的晚上當著莊家,贏了錢在三十天裏為家裏置辦一個較為熱鬧的年貨。當這種玩法不再流行後,才有人知道原來他的手指中夾了顆圖釘,在昏暗的煤油燈真是神不知鬼不覺的出“老千”啊,這可是他自學成才。後來,他包了村裏的魚塘,常睡在堰坎上的茅草屋裏,附近一個石油工人的女人就常陪他一起在晚上守魚,後來還種了一段時間藥材,掙了些錢,可是風光得很。當他六十多歲的時候走在大街上,已是平常得不再平常了,常常嗜酒嗜賭,逢場天裏先是喝暈了然後就是輸麻了方才迴去。當一個人滿足於現狀而缺乏追求時,他總是要麻木下去的。

    薑秀華這個勤勞純樸的農村婦女,憑著她的一顆善良之心,為了王家的三個兒子和隔代的幸福生活,忍辱負重,以超乎常人的承受能力在支持著這個家。她接過了老大的兒女,又要照料老二的女子,同時還要為遠在城市裏的老三家庭擔心,丈夫現已十分衰弱,全家的重擔都壓在了她的肩上。生活的艱辛,大兒子的不爭氣,兒子們成家後之間的隔閡,迫使她站出來,成為這個亂七八糟家庭的中流砥柱。雖然大家都分家了,名義上她也沒種地了,每天隻煮她和丈夫的飯,專心服侍因抽煙而肺病的丈夫(已衰微得駝了背,身體縮小得成了一砣,大約隻有六十多斤了罷)。事實上卻不是這樣的。王中華成天在農機站和空虛女人的床上辛勤地工作,他妻子是個十二三歲的需要大人帶著的白胖女人,留著六個大大小小的女子在家像沒圈的豬羊;王中雲夫妻倆外出打工去了,留下一兒一女。這一切隻有薑秀華來擔著。每天早晨,薑秀華在自家裏煮了飯,還得給二兒子的兩小穿好,吩咐他們和爺爺一塊慢慢的吃;就得去給大兒子家裏煮飯,一邊唿喚大點的孩子起床為上學做準備,然後幫著穿小一些孩子的衣服,為女孩梳頭,叫何秀起床來燒火。吃飯後,又要洗碗、喂豬雞鴨,這一折騰,也該上午九、十點鍾了吧,上坡做土裏的活不一會兒,又得迴來弄午飯了。下午時間稍長一些,可以多幹些農活,晚上迴家來就隻得像點圈裏的雞鴨一樣清點小孩子的個數,一直到夜深,方才可以放心的休息一下,可是丈夫因夜涼咳嗽聲又響起。農閑裏還忙得過來吧,可是地裏收莊稼了、種莊稼了、施肥了、打藥了,也就顧不了家裏多少了。不過,她也還有辦法,,就是培養大一點的孩子的自理能力,同時要求他們幫小一點的孩子做事情。孫兒孫女們在生活上基本能自理了,也是需要薑新華時不時的拉了某一個孩子到水田邊幫他洗臉。有飯吃,人就能自生,而知識教育這一塊,是薑新華最頭痛的事。

    即使薑新華能做到快樂地麵對生活,教孩子們樂觀地看待生活,讓他們和睦相處,可是這一切僅是她的一點生活經驗而已。她本身也沒有文化,一點字也不能認,連自己的名字也組合不起,對孩子功課上的問題也是愛莫能助,是好是壞,全靠孩子們在學校裏的學習收獲,在家裏得不到輔導,再加上村上的教學質量隨著普九的開始也日每況愈下,孩子們的成績挺不理想。

    “兒孫自有兒孫福。”薑新華想著,“就看他們的造化了吧,能學多少學多少,能讀到什麽程度讀什麽程度吧。”

    “這麽大一群孩子,如果不是普九,恐怕連小學也讀不完的。”丈夫也是這樣安慰她說,“現在有一兩個能讀到初中也算是很不錯了。”

    到時就讓王中華的孩子出去打工吧,王中雲的孩子看他們的父親的安排。薑新華常常這樣無奈地構思著孩子們的將來,我也隻能這樣把他們帶大罷了。

    薑新華的年歲越來越大,她的白發越來越多了,身體瘦得很,但很硬朗,這都是農活鍛煉出來的。家裏就她一人做了四五個人的地。不久丈夫也去世了。在她祖母死時,她第一次感到了死亡的恐懼,那時她人還年輕;父親死時,她第一次感到失去親人萬般的痛楚;母親死時,她感到人類生命的渺小。丈夫死時,她是百感交集,在苦苦為王家掙紮了這麽多年之後,這其中的動力,在丈夫死去的一瞬間突然崩潰。她開始思考這個家庭成員的可能走向:大兒子王中華看來是能快活一天算一天,他的越來越年輕的媳婦兒何秀會隨著王中華的快活結束而終將離開王家,小氣的二兒子王中雲也隻能是一個平凡的農民將和他的妻子普普通通地過上一輩子,三兒子遠離這個家庭前途是撲朔迷離隻要不被外麵的燈光迷惑就萬幸了……王中華的兒女們假如在他們父母離開他們之後將隻能依附於她,如果自己這棵柏樹倒掉了的話,那麽最悲慘的是王家的孫兒孫女們,他們無所寄托。因此,她不能倒,她必須堅持到這些可憐的孩子們長大成人走上正路的時候她才可以退休。這棵堅強的樹,千百年來支撐著一個又一個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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