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多鍾的時候,薑代中來到農機站。這對非公有製小企業來說,絕對算是一個不可饒恕的遲到,不過因為薑代中是負責人,上午下班時他又交代好了的,所以從另一方麵來說,他下午能來,也算不錯了。加工房裏,一天裏最繁忙的時候是上午。這時農民朋友們前來打粉,磨麵,碎米,往往是排著隊,待忙完時一看就是快中午的時候。在中午值班的至下午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是少有事做。隻偶爾有人來打米或磨豬飼料的。這要一直等到待麵幹之後,方才有些忙。當然,其例外還在於是否是農忙季節還是農閑季節,以及有電無電和天氣的好壞。農忙季節常是中午時分最繁忙,天氣壞的時候生意清淡,臘月裏人們常常排著長隊等候著做要吃到第二年二月時的米麵,如果停電太久,電一來則是又非常繁忙。

    薑代中到的時候,正是農機站裏最悠閑的時間。昨天晚上沒睡好的向師傅坐在一邊,背靠著滿是粉塵的石壁打瞌睡,頭低著,就像高中生上課睡覺一樣,睡著了又不敢十分大膽。做麵的在悶悶的陽光下坐在扁擔或小凳上,守天空飛過要停下來吃飯的鳥雀和附近跑來的雞鴨,還時不時的要把掉在地下的斷麵撿進筐裏,更多時候彼此懶懶地聊天。王中華正與幾個人坐在切麵的木板上打撲克,一片吵嚷之聲,旁邊有幾個圍觀者投身其中,同樣充滿了激情。四周一片寧靜悠閑。薑代中先周圍看看,檢查了一下各類機器,也就過來站在王中華對方湊熱鬧了。

    中華自二舅舅一進來就看見他了,他滿以為薑代中會叫他過去說話做點思想工作,心裏就在盤算是過去還是不過去,如果過去了,又該說什麽。他的眼睛一直覷著薑代中的身影,直到發現對方真正一點都沒有叫自己要說什麽的意圖之後,這裏心裏反而感到有點忐忑不安起來。但他並不主動開口去問家裏事情的最終結果。假若一問,這至少表明自己已經完全繳械投降,俯首唯諾了。他就自己在心裏猜想最有可能發生的結果:姑娘如果不走,這表示她下賤,不值得自己娶她;要真是走了呢,這也許會讓自己感到有些失望的……這樣矛盾的想著,幾次都走錯了牌,讓旁邊的人都連連責怪起他來。

    這時候,一個健壯的農民擔著滿滿的一挑穀子側著身子邁進了加工房,他徑直的走到碾米機旁,放下肩上的擔子,拿汗巾擦臉上的汗,師傅們也不忙著去給他打米。看樣子他也不著急,站了站,也湊過來看玩撲克了。平常裏,王中華是主要負責打米的,可這時他並不想過去,他在等待,看薑代中的反應,以求從中獲得一點什麽信息。薑代中依舊笑嘻嘻的看大家打牌,幫他左邊的一方助興,連看都不看王中華一眼。向師傅還在很起勁的打瞌睡,另一個主要負責粉碎的坐在王中華下手,也正玩得高興。在整個大隊隻有唯一的一間加工房裏,在不忙的時間段內,人們總是先盡情娛樂之後才會去工作的;而農民朋友們也常常借來加工糧食的機會輕閑輕閑。王中華東瞧西瞧,就有些坐不住了,正想起身去打米。

    “你忙不忙?”薑代中這時問要打米的壯漢。

    “說忙也不忙,說不忙也忙。”他的迴答是典型的閑散式的迴答。

    “那好,把這一盤看完,我就先給你把米打了,再來看也不遲。”

    “好吧。”對方說,抱著手臂,臉上帶著笑。

    待這局撲克走完後,代中就去打米了。頓時,碾米機的噪音響起,這讓很多普通人都是受不了,可對於這裏工作的人來說,已習以為常。噪音響過一陣之後,鄉村裏重新恢複了平靜,隨即又響起了手搖風車緩緩的“咣咣”聲,待它的聲音沒有了之後,加工站後邊半坡上的大隊小學校一陣“當當”的下課鈴聲,放出一群喧鬧的“小鳥”,有許多孩子“劈劈啪啪”的往下邊跑,跑到加工房旁邊的小店裏來買零食吃。

    中華感到有些失望,這並不是因為代中未給他信息,而是默默中給與的信息讓他感到失望。在平常裏,二舅舅是一個嚴厲的人,職員該幹的工作他務必要求每個人自己幹好,否則,他是不會留情麵的。而今天,他這樣放任中華,分明讓王中華體驗到其中對自己的同情之心。這雖不確定,但這種感覺卻讓王中華突然可憐起自己來,為什麽自己就沒有一個同盟者?自己總是這樣孤獨嗎?

    旁邊的一個人見中華遲遲不走牌,有些走神,就一把把牌抓了過去,剛走了一張,就被怒氣衝衝的王中華抓了迴去,他隻能借外界的事情來發泄或麻醉自己來,消耗自己過剩的思想。生活中,人最好什麽也別想,他才會過得快樂些。

    不久,陸續的有碾米、磨粉的來了,還有些顧客的麵也幹了,撲克的場子散了,打瞌睡的也醒了過來,大家開始各忙各的事情。生活,恢複了以往,重複著運動和靜止的規律。整個下午,代中的行為仍然像往常一樣,而王中華卻像六月裏陽光下沸騰的開水,遠遠站著的人一點也看不見熱氣。

    傍晚的時候,大家收了工,鎖了大門,彼此道別。中華獨自走在前邊,不像往日一樣要等稍後一些的舅舅。

    “王中華。”當他走到紅土地時,代中在後邊喊他。他不想迴答,身體控製的腳步卻明顯地慢了下來。

    “不要著急。”代中跟了上來。兩人一前一後慢慢在地暮色中行走,夜氣發出淡淡的清涼氣味如同早晨小路上雜草上露珠,“迴去得早晚了,也是那麽一迴事兒。”

    “已經定了?”中華問。

    代中默不作聲,這讓中華心裏一陣揪痛。

    “可你能反對嗎?”待了好大一會兒,代中以反問的口氣,“依你母親的性格,你拗得過她嗎?”

    輪到自己不作聲了,對麵坡上樹林裏傳出一兩下斑鳩的叫聲,響徹整個山溝。薄霧和夜色一起擴張著自己的包圍圈。

    “這可怎麽辦啊?”中華仰了頭,微微歎了口氣。

    “我還是支持你的想法。”代中同情地說,“可是,這事兒並不好辦。”

    中華默不作聲。

    “你想想,你幺舅舅的事兒,”代中開始安慰地說,“你就會明白,這個家族中父母的意誌是多麽強烈。當時你幺舅舅不同樣死活不願意與陳有萍結婚麽?結果怎麽樣?還是由不得本人的意願,容不得你幺舅舅的半點反抗。想想吧,如果有另外一個姑娘與你好上了,你不願意今天這事兒,這樣倒是有理由的,我也不會允許你母親這樣做。可是當時你幺舅舅的情況和你一樣啊,他根本就沒有相好啊,反抗什麽呢?難道以一輩子不結婚為由麽?結婚就結婚吧,你父母也為你已經操了好多心了。”

    “可……你看看,在這種情況下,幺舅舅這幾年來不過得痛苦麽?第一個兒子死了,生出的這個女兒又是一個歪嘴巴,他就知道成天的酗酒,家裏又沒有多少錢,六月裏都隻有喝劣質的白酒,去年不就差點把眼睛給喝瞎了嗎?這樣活著還真不如不結婚。”中華發著牢騷。

    “你就知道他過得不好嗎?你看到的不過是表麵現象。你幺舅舅是家裏的老幺,大家都時不時照顧他一些,可有些事不好說。這樣的情況,還不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

    “怎麽說?”

    “這事兒你今後慢慢會明白的。總之,我勸你一句話,家庭的幸福關鍵在於自己。有的人娶了個健壯的妻子,可依然一貧如洗;有的人娶個殘廢了的妻子,日子卻也過得有滋有味。”

    這樣的話對中華的作用並不大,在以事論事之上,人們關注的常常是事物本身,更何況,一個人的思想怎麽能夠輕易就被別人攻破呢?中華感到自己的思維越來越混亂了。他起初滿以為經過與二舅舅的談話,自己會找到一個好的解決方法,卻不料舅舅的話如同一條使勁煽著尾巴的烏魚,投進自己不平靜的水中,攪渾了整個池子。

    河風帶著一股腥味吹過來,聽得見春天的魚在水下水麵不安分的騷動聲。在河的隱藏處,一隻小船上有獵者在悄悄地等候,等候著不安分者進入預設的圈套。從竹林上空突然飄出很大團的濃濃炊煙,沒有方向的亂飄,忽兒就沒有了。河邊的鴨子撲騰騰的往迴跑,腳丫叭嗒叭嗒的擊打著歸路。

    他們沿著蜿蜒的河流向下走,各自都不再說話。快到家時,中華邀請代中到他家吃夜飯。

    “不行了吧,家裏還有你二舅娘和兩個娃娃等著呢。”代中謝絕。

    “站在河這邊喊他們過來一起吃吧。”中華說。

    “晚上黑燈瞎火的,怎麽能讓兩個小孩過河呢?你還是先迴去把自己的事情解決好了再說吧,明天還得上班。”他就隻顧的往下邊走去,那裏有一隻小木鐵船。

    中華就不好再說什麽,他讓代中到自家的想法,不過是為了在感覺上多個依靠也是客套之詞。他待舅舅搖著小船過河去之後,方才慢慢踱步迴家。此時的他,一近家門,心裏居然有種陌生的感覺,家忽然變得就像一支對他正要擲出的長矛,自己怎麽也躲避不掉……到院子了,他也不走上邊王家門前的大路,隻靠著水邊走小路,他不想看見他們,也不想讓他們看見他。在晚霞的最後一道光芒熄滅在天際後,他才到屋。

    何秀沒有走,正坐在他家灶前燒火,母親在熱中午的剩菜。在瓦數很小的昏暗燈光下,廚房裏一切都顯得那麽模糊,唯有灶裏的火光把何秀映得分明,讓王華心口不由得一陣絞痛。豬圈裏一團漆黑,肥豬滿意的在“哼哼”,小豬趴在矮石攔上朝廚房裏使勁的叫喚。王中華順手從竹筐裏捧了兩把切碎的胡豆苗扔在豬槽裏,走出了廚房。王中雲的小屋裏亮著燈,不知道他在幹什麽。父親坐在屋外牆角邊黑暗裏的小矮凳上,隻能看見忽明忽暗的煙頭和聽見他時不時的咳嗽聲。王中華也點燃一隻煙,背靠空牛棚的門柱,坐在條凳上,力圖要弄清自己混亂的思維。空曠的鄉野裏在晚上隻能聽得見自家的聲響,遙遠的、別人家的喧鬧或安靜早被竹林、樹林、空氣和水所吸收。就在薑新華喊“吃飯了”的瞬間,王中華終於決定在吃過飯後要對何秀進行一番麵對麵的談話和實質性的了解。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姨娘之家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瘋蠻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瘋蠻子並收藏大姨娘之家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