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薑秀容,歲月同樣在她的臉上刻下了常常的痕跡。她的丈夫是一個教師,他的老家是在土地下戶時,從北江遷到鄉村來的。夫妻膝下已有一女,兩兒,均已成家立業。薑秀容把自己的三姐接迴家暫住著,不管對方是否聽得清楚明白,就對薑秀華說起老家三十多年的變故:

    父親早在十八年前去世了,母親也於十年前走了;大姐依然老樣子,她的三個兒子和唯一的女兒都結了婚;薑代華自當年就沒再去當石油工人,他現在已是一個石匠師傅,一兒一女均長大成人;薑代中年青時當過拖拉機手,接著在農機站幹了幾年,接著又當電工,現在是光榮鄉的電管人員,他一共結了兩次婚,現在帶著自己的一兒一女及後妻的一兒一女;薑代富結的是母親娘家的閨女,屬近親結婚的缺陷在他們的下一代出現了,生的長子不到一歲即夭折,隨後生下的兩女一兒,均存在不同的程度有讓人擔憂的缺陷……

    這個家族喋喋不休的特點在此時表現得淋盡致。

    第二天,秀容把薑秀華帶到老家,大家都來了,自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大家商討的是如何安置這個並不受歡迎的“活老人”。

    “雖說現在大家經濟條件都好了,但是因為她自己有一兒一女,”薑代華說,“所以我認為應該送她迴平陽去,由她兒女贍養。”

    “我的意見是幾個兄弟把她養老送終算了,畢竟……有些話不好說。如果她還能再嫁,可以給她另找人家也不錯。”薑代中的意見。

    “隨便你們怎麽說,反正,大家都知道我窮,拿錢是拿不出的,如果給一口飯吃,倒沒問題。”薑代富說,看眾人的眼神不正,又說,“我建議是不是我們兄弟姊妹五人一起承擔的好。”

    薑新華不發言,薑秀容力主送她迴平陽。

    這幾種不同的意見加上各自家屬的摻和,弄得越來越複雜,最後連幾種主要意見都被各自的利益及無關緊要的東西淹沒了。一個小小的事情,居然也像聯合國討論美國如何解除伊拉克的武裝一樣的複雜化了。

    旁聽的王中華見場麵一塌糊塗,就說:“你們先爭論,我到大隊上農機站上班去了。”

    從這裏到大隊上的農機站不遠,走過三根土埂,一根田埂,再一根土梗,大約十分鍾就能到達。一路上油菜花正在盛開,麥苗正在努力抽穗瘋長,下午的蜜蜂在陽光下亂竄;路邊的衰草叢裏也冒出綠尖來;遠一些的柏樹叢顯出墨色,近一些的樹叢顯出煙灰色,它們對春光和敏感並不強烈,同時大概也怪去年是個幹冬,而今年春天才下過一場小雨吧;水田早就幹了,腐爛而沾滿泥巴的幹穀樁,難看地無規律地立在田中間;較河遠的人們隻有在田的一角挖個深蓄點水洗東洗西。河幹得底朝天,見到幾十年前的舊址,讓有歲數的人產生一些含糊的古老的迴憶。

    王中華路過紅土地,路邊有一個低矮的石龕,供著一尊土地爺,它那麽矮小,人們要想瞻仰土地爺的尊容,要麽跪下要麽得翹著屁股使勁低下頭去瞧。這個土地爺遠近聞名,尤其是石龕兩邊刻的“敬我一杯美酒,保你一生發財”的對聯。

    “發什麽財呀。”中華看著這幅對聯,總會在心裏想:“身體健康才是首要的。”

    王中華這一輩子最大的痛苦恐怕就是自己的哮喘病吧,雖然他現在已三十好多了,早已不再從喉嚨裏發出“嗬嗬”之音,但總得咳嗽,由此影響到整個身體。同時他也有一個不好的習慣,就是總抽煙、喝酒;更為不利的是他在農機站的職業,在這個粉塵很濃的環境下工作,所以他常常還劇烈的咳嗽,十分不妙。然而,最大的痛苦莫過於他娶的是一個傻瓜婆娘。

    在十多年前,正是中華談婚的年齡,當時他是讀過一年高中的,在農村少有這樣的人才。然而,由於他小時候是出了名的哮喘,加上當時家境困難,後邊還有兩個弟弟,自身也長得黑矮,沒有哪家願意把女兒許給他。無論經過其父母的多少努力,許與了對方多少諾,最終讓王中華待成了大齡青年。這個時候,王中華就跟當時是負責人的二舅舅薑代中在大隊農機站裏上班,每月能掙些小錢。新華夫婦繼續默默地為大兒子積蓄,做著準備。

    不久,北江二大隊的王媒人帶著一個姑娘找到了薑新華家。

    “薑大姐,你們看看這個姑娘吧。”媒人坐在桌邊,直接了當地對主人說,好像是在叫賣一件貨物一樣。

    新華早就在進屋之前,仔細瞧清了這個姑娘:皮膚白白淨淨的,不太像山區的人,年齡不大,也就十七八歲吧,可比兒子少了將近十歲,不過這不是問題;五官較為端正,隻是嘴角有點歪,這樣反而顯得略有些笑相;總是一言不發,大約是怕羞吧;她總是微微低著頭,看不見眼裏的光芒;屁股大大的,身體還結實,看來傳宗接代是不用擔憂。新華在心裏這樣一衡量,也就滿意了。

    “這還得大兒迴來再做定奪,已經快中午,他呆會兒就迴來,你們留下來吃了午飯再走吧。”新華嘴上不忙下結論,卻暗地裏叫在地裏挖土的二兒子王中雲去請隔一個隊的四妹薑秀容和到大隊上去給薑代中、王中華捎個信。

    王文清笑咪咪地抽著煙,把包裏的謙價香煙掏出給這個五十多歲的男媒人,他並不客氣,接著點燃了火。

    新華要求媒人說說這姑娘的來曆。媒人說:姑娘名叫何秀(實際上,她在王中華家的十幾年裏人們都稱之為何傻瓜,唯其子女稱她為“媽媽”),是雲南山區裏的人,一年前父母不幸染病雙亡,無兄無妹的,又無親無故,年齡已大,獨自一個女人,生活起來較為困難。由於自己在雲南山區跑生意,離他們不遠,與姑娘的父親較熟,前幾天姑娘也就跟著他到內地來了,姑娘本人也願意在內地找戶人家。

    顯然,這是一篇謊話,是人販子的常伎,但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隻要話編得順,捏著鼻子騙眼睛,也就心照不宣了。

    離娘家不遠的薑秀容正在家扯後院土裏的雜草,聽王中雲說的話,洗了手就跟著先來了。她盤問了姑娘一會兒,可惜姑娘似乎天生隻會說一兩句話,並對許多東西不甚明了。於是,秀容就在廚房裏與弄飯的新華交流說:

    “大姐,我看這姑娘不太正常,有點像一個傻瓜。”

    “哎,管她什麽傻瓜、瞎麻瘸駝癩,隻要是一個能生兒育女的女人就行了。你想,王中華那樣,能娶到妻子也就算不錯了,還能有什麽更高的奢望呢?”

    薑秀容撇撇嘴角。

    “更何況,她年齡還小,還可以教的嘛。”新華又滿懷希望地說。

    “這個……恐怕……”秀容也就不好再說什麽了。

    中午時,薑代中和王中華下班迴家來了。吃飯的時候,又請來薑代華、薑代富,還有當時未去世的陳母以及王文清的幾個隔房弟兄過來,滿滿的,男客坐了一桌,女客坐了一桌。就餐時,大家都不發表議論,隻是喝酒、抽煙,相互了解些情況,作為醞釀的階段。吃過飯後,薑代中和王中華都暫不去上班。大家圍在一起說著話。

    新華也不忙去洗碗,先把內親召在裏屋裏,先征求大家的意見。

    “我不願意。”王中華低頭抽著悶煙,脖子粗著說。對王中華來說,他並不覺得自己比別人矮一等。幾年來的失敗並未對他他造成多大打擊,因為最大的打擊乃是生活中精神上的痛苦,不是生理上的痛苦。相反的,他的眼光還挺高的啦。

    “大兒啦,你怎麽不同意啊?你想想,你還要等到大多歲數嗎?”母親說。

    “大不了,我出去打工,自己找一個迴來。”

    “打工?農民出去打工不靠力氣和身體怎麽行?你這樣的身體怎麽可以呢?”母親反問,兒子就暫時不說話了,低著繼續大口大口的抽煙。

    新華開始把目光轉向別人。

    “依我看,王中華也老大不小了,有機會就不要錯過。”薑代華的意見。

    “這個,主要是看你們,你們同意就同意,不同意就不同意,我無話可說。”薑代中笑嘻嘻地說,說了當如不說,但他馬上補充:“看女的相貌,倒是一般,不過人品也就不知道是好是壞,是聰明還是傻瓜就得接觸久些之後才知道。如果壞,又聰明,她就有可能騙了錢就跑了;如果是一個傻瓜蛋,倒能夠跟你們一輩子,可是……到底好不好呢?這,我就說不清楚了。”

    “我看還是可以。”薑代富說,他可能在心裏想,可比我女人漂亮多了吧。

    “大娃子,你就答應了吧,免得大家都替你操心了。”老外婆勸解地對王中華說。

    “四姐的意見啦?”新華明知薑秀容的意見,不過她的表情卻是希望四妹不要反對。

    “我沒有什麽意見了。”薑秀容看著大家的表情,笑著說,“反正大姐早就了主意。”

    “那好,就這麽定了。”新華敲板說,“現在我們拿點錢給王媒人,人就留在我們家了。過幾天,就可以做酒了。扯結婚證的事,薑代中,你和大隊上當官的熟,就麻煩你給辦辦。解決了老大的問題,就該解決老二的問題了。走,大家出去聽聽別人的意見吧。”

    大家都紛紛出屋,留下王中華抽著悶煙,生著悶氣,勾著頭坐在窗子下邊,陳氏心疼而又不知所措地勸著外孫,說著不中用的話。

    “命運也許就是這樣,”陳氏說,“不要怨恨,不要責怪,就接受了吧。”

    “這可叫我如何接受啊?”中華有些絕望地看著瘦骨嶙峋的外婆,仿佛這棵在生命浪花裏漂流沉浮的稻草就能救救自己。

    “有什麽不好接受?命中注定是你的,你逃都逃不掉,命中注定不是你的,你怎麽也得不到。把心放開去接受吧,你要把自己當成是一條溝,別人就是這條溝的泥沙,這樣就行了。”

    “那也就是說什麽我都可以接受!”王中華說,他想,白色的塑料、黑色的汙泥、紅色的工業廢水、黃色的人體排匯物……這樣它就是一條大溝了嗎?他懷疑這話的正確性。

    “這……我可不太明白,不過老人們總是這樣說的。”

    “我不相信。”王中華不再和外婆說話,也不管一屋裏的人討價還價聲,徑直從廚房這邊的小門走出了院落。李子灘水庫,這是一條二十多年前興修水利,由人們在下遊築起大壩,沿途淹沒許多良田而成的河。他站在河邊,望著靜靜的河流,心裏一陣陣的哀歎,孔雀公主,祝英台的美妙故事一一掠過,美人魚從水麵潛水入底。

    “就這樣啦!”他在心裏悲哀地喊。

    自他懂事,對女人產生興趣以來,他一直就把隊上王二娃的年青妻子作為一個選擇的標準,但她並不是他的理想情人。他的理想情人並沒有一個標準,也幾乎可以說想不出她的容貌,也想不出她的體形。她似乎經常存在於他的生活之中,時時刻刻在注視著他;當他快樂時,她在舞蹈;當他疾病時,她在空中為他祈禱;當他健康時,她在飛翔;當她漫步時,她就跟在他的後麵,但一迴過頭去找她,她又不見了……她始終隻是一個飄浮的影子,一個模糊的影子。但他能感到她的心跳與自己一起同規律地運動,她的想法與自己的想法毫無差異;她的知識也總比自己豐富,自己在她愛的沐浴下,變得耳靜目清;在靜謐的夜晚,他常常召喚她的出現,但她隻縈繞在空中,從不肯降落人間。她就像美麗的七仙女,不到時機成熟,是不肯下凡來洗澡的。然而,多少年過去了,她總不肯出現,或許她老了吧?或許她忘了他了吧?或許她一點都不食人間煙火。或許她已完成了陪伴他度過孤獨年齡的使命而歸隱山林了。現實中的女人,總是令他傷心,因為她們聽不見他心靈的說話聲,她們總像一堵阻堅硬的高牆,你努力地把心侵入過去,觸摸到的卻是一片冰涼的荒野,甚至還是一堵堅硬的牆。你聽見她們在笑,卻感覺不到她們的笑聲;你聽見她們在哭,卻感覺不到她們的哭聲;你聽見她們說她愛你,卻感覺不到她愛你……你無法深入她的靈魂,她也從未想過來觸摸你的靈魂。她的長發,她的大眼,她模糊的身軀,隨著機器的轟鳴、飛旋,逐漸的粉碎,變成了一堆堆的糠、米、麵粉,攪啊攪的,終於攪得無影無蹤了。這樣的時間裏,外界麥苗的抽穗,沒菜的結籽,玉米的授粉,花生的發芽,水稻的幹渴,吵得他神經麻木;人們喋喋不休的嘴唇裏吐出的話讓他神經不支,感覺到整個世界好像就是它們在支配,自己在隨它們而運動,而生活。王中華從未感到如此的孤獨過。疲倦的勞動,在一夜的酣睡之後,讓人的心更加空蕩蕩的。

    他忽然發現,男人就因此應該找一個女人,與她一起生活,來打發這些無聊的日子。這個女人就像身邊眾多的女人一樣。她們大著塊頭或者矮小精悍,一天能擔三十多挑糞便爬上高高的寨子坡去淋莊稼,挖的土又細又整齊,播下的種子均勻又準確。棉花長高了知道打藥除草,玉米成熟了知道收獲;知道什麽時候撒各種各樣的菜種,什麽季節栽種什麽樣的瓜菜;每年冬天裏打的鞋底密而結實,織的毛衣可當外套,衣服上補的疤像裝飾品一樣美觀,男人在外麵賭錢去了,還能照顧孩子做完作業,煮好飯。一天三頓飯總能在大家餓了時候端上桌子;晚上的雞鴨鵝能一個不少地迴家,並且長得肥肥實實;圈裏的豬羊每到孩子們開學的進修能變成學費……你即使看著她,會越過她的頭頂尋找另外一個女人或者會想起別的女人,這並不重要;你即使與她一天隻能進行簡短的農活上的語言交流,其餘時間勻啞口無言,這也並不重要;當你與她在農閑天裏到街上趕集時,彼此間忘了姓名或者看著隻覺得麵熟,然後各自迴到家裏,才想起還有一個人沒有帶迴來,這也並不重要。重要的隻是你是一個男人,她是一個女人,兩人的年齡相差不大的男人和女人。當夜晚來臨時,聽見外邊坡上那貓叫春的暢所欲言時,你去撫摸對方的肉體,她還有反應就行;當孩子們長大後,你還能從中看到你的影子刻在孩子身上就行;當兩人衰老時,還能記起為對方修築墳墓就行。

    河流靜靜的,並不說一句話。院裏人的說話聲照射過來,跌在水麵,像玻璃滾珠掉在鋼板上,即被彈起,消失在空氣的塵埃中去了。

    王中華懨懨地走迴去,也不進屋,對坐在竹林下抽煙的父親拋下一句“我上班去了”的話就重複著往日的腳印走了。瘦弱的文清愣了愣,也不加阻止,隻是更加深深地吸進一大口濃煙,滄得他止不住地咳了好大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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