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過年後,新華忽然感覺身體不太舒服,平日裏愛吃的東西也沒了胃口,對稀飯泡菜卻情有獨鍾,尤其懷念那夏天裏的酸杏,一想著,口水就直往上湧。她把這種現象說給丈夫王文清聽,他也是一片茫然,認為是不是因為今年集體裏的夥食太差的緣故而影響了身體。新華就去告訴母親,陳母欣喜地說:“女兒呀,恭禧你了,你這是有喜啦。晚上半夜你就下來吧,媽給你弄些吃的東西補補。看你這身體,怎麽能行呢?生下的孩子可別像隻老鼠那麽大一點羅。”於是在以後的許多夜裏,陳母就悄悄起來,給大女兒煮些好吃的,如從剛生過孩子家要來的胎衣啊,什麽地方弄來的死豬兒肉啦,一些芭蕉絲做的幹菜啦,地裏找來的煮熟了的野紅苕啦,樹上的酸棗啦……總之,隻要有機會弄來的東西都弄來給新華吃了。鄉親們也挺豪爽的(對每家懷孩子的女人都這樣),也總是為她們提供方便。新華有時候是自己下去吃,有時候是母親送上來。新華這才發現世上居然有這麽多好吃的東西,她品嚐著熟悉的母親做出來的味道,胃口大開,在那人時代裏,能吃飽已經算是很不錯的了,能夠吃到這些美味,簡直是太難得了。同時她也不忘記留一點給家裏別的人,陳母總不讓她留,說:“閨女,你吃吧,養好了身體,就養好了肚子裏的孩子。屋裏還剩著有呢,隻要我肯出去弄,人家聽到這種情況,總會很熱心腸的幫忙的。”

    在一天夜裏,薑海山笑哈哈地對陳氏說:“老太婆,今年我們可是雙喜臨門了。”

    “怎麽雙喜呢?”陳氏詫異地問,“還有哪一喜?”

    “一喜嘛,自然是薑新華要給王家添個吃飯的了,也為我們薑家添個外孫了。”海山輕輕地敲著桌子,平常時走路他總喜歡背著雙手,而坐著時,他就喜歡在桌子上活動雙手了,“二喜嘛,就是已經有人來向我們家提親了。”

    “誰家呀?是給老二薑麗華來提的吧?”陳氏就不太奇怪了,麗華今年已經十八歲了。

    海山微微地點點頭,說:“是北江二大八的隊長王以禮家。上次公社帶我們去北江學習經驗,遇上老王。他有一個兒子,今年十九歲還未結婚。我們相互在一談起下一代的事時,提到這了,就都口頭上說好了。前兩天媒人帶信來說,下個月初八就叫我們過去看家。”

    “可是,你看薑麗華那身體,也不知怎麽的,日漸消瘦了,嫁出去後……”陳氏擔心地說。

    “哎,找醫生看了,也說不出個子曰。人各有命,說不一定給喜事一衝,病也就好了。”海山倒還樂觀,但也埋藏不住一絲擔憂,不過樂觀是海水,擔憂隻是滄海裏的一柱暗礁。

    事實上,麗華最近的表現是越來越糟糕了。她整日就像一個精神恍惚的夢遊者,節奏總比別人至少慢上一。她的這種表現,從好幾年就有了,經過時間的流逝,熟悉她的人也就熟視無睹了。隻是有時候,你如果偶爾要把她當成一個正常的人來看待,你不免會感到非常惱火。比如說隊上冬天裏擔土溝,她往畚箕裏挖土,你站在她旁邊老半天了,她才挖上半畚箕,靠數量記工分也就會吃大專職的;當你讓她去擔土,她走在半路上了吧,不期然卻靠了樹子望著天邊不知在想什麽,或者根本什麽也沒想,一幅慵懶之至的模樣,就是那麽無精打采。她在集體的眼中,倒是一個可以原諒的“出工不出力”的寵兒。隻是在有些女人無聊之時,總要私下討論她是否得了像電影《梁山伯與祝英台》中的“相思病”呢,不過也隻是說說而已,並不當真,因為從沒有人看見過她與一個年青的男人有過親密的接觸。不過,在集體裏對她心儀的未婚男子卻認為當麗華站在路邊,在用她明亮的眼睛深邃地遙望不可知的地方,是一個深思的年青漂亮的憂鬱的女藝術家。

    老人們歎氣說:“哎,這孩子怎麽啦?”

    麗華對於家人來說,她仿佛是活在另外一個世界裏的人。吃過晚飯,無論何時,總會自己一人去熱了水洗澡,即使在刮著烈風的冬天。洗完之後,就獨自人靜靜的睡在自己的小床上去了(她總不和妹妹們睡一床,總說她們身上有汗臭味)。大人們都一直認為她是睡得很好的,但當幾個妹妹偶或起夜裏,就會看見她獨寞的眼睛在黑夜裏張著,像漆黑天空裏的星星,她用眼睛在對黑夜述說著世上人不懂的語言。人類語言對她來說,仿佛天生是多餘的。她不會和任何人進行多餘的語言交流,常常以行動來代替自己的思想。所以弟弟們都不和她玩耍,除非當她蹲在院子後邊的竹林裏目不轉睛在看螞蟻搬家或覓食時,幾個好玩的弟弟才會湊到她的旁邊去。早上起來,她就坐在並不光亮的小屋裏的,還在山下的太陽之線透過竹林穿過縷紋的花窗把屋裏染得一片朦朧,她一遍一遍地梳她烏黑的卻漸漸失去光澤的長發。吃過飯後,就到集體勞動中去進行新一天的夢遊。

    讀高小的薑秀容常常問她:“二姐,這樣好嗎?”她總是這樣清醒地迴答:“人生活本來就是這樣的。”這讓秀容一點也聽不懂,同樣的,集體裏的人也都聽不懂。

    那時候,遠近的隊裏常常有公社的電影隊來放映電影,大家總是像對大年初一一樣的歡迎,快樂得發狂,並為電影裏那些簡單的直觀的愛情弄得如癡如醉好些天說話找不著思路。一到這天晚上,人們總是早早的吃過飯,扛著自家的高板凳,帶著火把,揣著幹電池的黃殼老黑電筒,高一腳深一腳的趕向目的地,在露天裏爭取占到一個有利的位置。最壯觀的要算是電影散場了,那一路的火把亮起,加上人們的歡歌笑語,幾乎要驚動天宮。麗華從不去看電影,在全隊隻留下幾個老人守隊裏財產的空寂的黑夜裏,她會坐在屋前梨樹下、芭蕉叢前唱著一首無名的歌。這歌聲很少有人聽見,隻有那些走不動的老人們躺在床上唉聲歎氣之時,一縷縷淡淡而遙遠的歌聲才會傳進他們的耳裏,他們卻常常誤認為是自然間的某種聲響而忽略。曲調古老而又哀傷,又讓人摸不著頭腦。

    公社裏有一個大戲台,還是民國初期建成的,從它的頂梁柱上寫的字跡可以得到證實。戲台全是木板搭建而成,幾十個人在上麵亂跳,也絲毫不會影響它的堅固。戲壩裏有兩棵偌大的黃桷樹,樹陰遮掩著地麵,即使是大熱的六月裏,陽光也隻能偶爾漏進,它為一些還未脫離猴性的人提供了良好的觀戲機會。那時候,很多戲團都要到北興場這座堅固而寬大的戲台上來演出。麗華卻對戲可謂是情有獨鍾。自她八九歲以來,從未缺席過這裏的每一場演出。從海山寺到場上大約有十來裏路吧,得步行一個多小時,戲的演出有時是白天,有時是晚上,每到演出之時,這裏人潮如海,擠得好些小孩子找不著了親人,一片哭嚷。開場鑼鼓一響,麗華就一言不發的站在一角,專注地觀戲,與周圍嘈雜的看熱鬧的人群相比,她就像洶湧大海深處的一粒堅韌的礁石。麗華觀戲如此認真,甚至達到癡迷的程度,但誰也從未有耳福聽見她唱過一句戲詞。如同前麵所說,她唱出的東西誰也不知道是什麽,隻能料想那便是她的歌,就像夜風吹過芭蕉叢,拂過竹林,飄飛了一朵朵春日裏白色的梨花。

    在麗華八歲那年,她於一次觀戲之後,獨自跑到戲台後麵,找到了劇團的老板,跪下要求他帶她去浪跡天涯,學習唱戲。劇團老板當然不敢收下如此冒失的孩子,他委婉拒絕了她的要求,並叫她去給父母說清楚自己的想法。麗華當然不會找父母說明自己的意圖,她隻是偷偷地跟著戲團走。跟蹤了了二十幾裏路之後,被人發現,終於給送迴了北興場。她並不哭鬧,仿佛在走了二十多裏路之前,她就預見了這將是失敗的結局,安靜地接受了這次不成功。她沒有讓戲團的人送迴家,一人像往常一樣沒事般的迴到了家。大概就從此之後,她的話明顯的少了,望著天邊的浮雲,常一人發呆。可那時的大人們,家裏總是多子多女,哪有閑心來照看每一個孩子。每當天黑之時,他們在屋裏的每個角落裏就像清點雞鴨一樣清點到家的孩子,隻要個數不差,也就放心了。

    最近幾年來,麗華的種種表現似乎就變成了一種病,一種讓人不可理解的病。當她靜觀螞蟻捕獲毛毛蟲時,當她坐在黃荊葉叢中一言不發時,當她躺在油菜地裏仰看藍天時,當一條狗與她同坐在突出的崖石上遙望遠方時,當她不走親訪友坐在燃燒的灶前時……有誰知道她在想什麽?有誰知道她到底是哪一個世界的人?正是因為這樣,某些心懷不軌的男人企圖在空寂之夜引誘她,卻均被她像趕雞趕鵝趕狗一樣的扇著翅膀夾著尾巴逃走了。她總是鄙視地看著他們,一直用冰冷的目光看著對方,用冰冷的語氣說:“人什麽時候死?”讓對方的後背冰涼一陣陣;如果還不知趣,她就會問第二個問題:“狗為什麽會搖尾巴?”她指指腳下的狗,這裏是一雙充滿敵視的像狼一樣的綠光的眼睛。很多夜裏,有人在半夜之後看見過麗華坐在芭蕉叢中一言不發,要不是她的身後跟著家裏那條忠實的白花狗,這些人準會懷疑這是否是芭蕉精現身。在麗華病死後的一段日子裏,有人說:如果哪個年輕的少女經常把自己的洗臉水、洗腳水、洗澡水倒在芭蕉的根下,天時長久了,你用刀子去砍芭蕉的莖幹,如果發現它流出的是紅色的液體,那麽芭蕉樹就成了吸走少女的精華的樹精,少女自然就不會活得太長久了。麗華就因為經常把洗自己身體的水倒在了芭蕉的根下而被吸走了魂魄的。

    即使如此,從今天起,薑麗華同樣要麵臨父親薑海山為她安排的一個年青的將是法定的男子作為她的丈夫。此事在十幾天內全家人都已知曉,甚至全隊的人都知道了,但麗華的表現卻很漠然,仿佛還不知道一般,也不明白她是否已有耳聞,還是早已不關心世上的事情。總之,她依然像往常一樣的夢遊著生活。明天,媒人就要來請他們去北江看家了。

    這天晚上,新華受父親的委托,找到麗華要和她好好談談。在厚實的土牆屋裏,新華把櫃子上的煤油燈撥得亮了,自己坐在麗華的床前,麗華就坐在床沿上,正出神地望著煤油在燈芯上燃燒之後緩慢變大的黑亮遺留物。新華伸過手指過去一彈,黑點拖著一道黑煙亮一陣子在櫃子上滾幾下,便悄然無形無聲不動了。麗華又重新期待燈芯裏冒出小黑點,並期待它慢慢長大。

    “二妹,”新華終於開口了,“今天晚上我可以睡在這間屋裏嗎?”

    “可以,不過你得去和三妹四妹擠一床。”麗華淡淡地說,仿佛還不知道大姐已經懷有了身孕。

    屋外邊傳來弟妹們打鬧的聲音,四妹偶爾喝斥大弟“快點做作業”的聲音,母親偷偷煮什麽拉風箱和鍋裏水開著冒泡的聲音,還有父親坐在屋外邊咳嗽之音,祖母拄著拐杖到處走哆哆地戳著地下的石板之聲;狗“唿唿”地出著氣,牛在圈裏反嚼,蟲子啾啾地叫……一切聲響都那麽熟悉,在昏暗的燈光下,思想可以靜止不動,彌漫蕩漾在這個人口眾多的家庭溫情之中。

    “你知道嗎,大姐我……已經懷上小孩了。”新華幸福而有點羞澀地說。

    “哦,”麗華的眼裏閃過一道光,隨即又消失了,“這能說明什麽呢?”

    一句話就把新華噎住了,是啊,懷孩子和出嫁有什麽關係呢,這樣拉過來是不是太遙遠了啊。她就直接說了:“聽說頭兩天有個媒人來過咱們家了,是不是?”

    “媒人?”麗華迴憶地,她的眼睛轉看著窗外看不清什麽的地方,“不知道。好像頭幾天是有一個老太婆來過我們家吧,也不知道是幹什麽的。”

    “對啊,就是這個老太婆,她是個媒人,為我們本地好多年青人都做過媒,聽說很行的。”

    麗華不言語,窗外有月光嗎?天是昏暗的。仿佛這事與她無關,談起來毫無意義。

    “你知道她來幹什麽嗎?”新華看著妹妹閃爍的煤油燈光的臉,覺得自己的二妹真是應該嫁人了。

    麗華搖搖頭,一幅心不在焉的樣子。燈上的黑點又變大了,屋裏也就沒有了先前的明亮,新華再一次用手指把它彈掉,然後在褲子上擦擦指甲上的黑汙。

    “她到我們家替你說媒來了。”

    麗華驚訝地抬起頭,好像這個問題讓她感到出乎意料,隨即她從嘴裏迸出一句話說:“我不嫁人的,除非我死。”

    這句話恐怕是新華聽過的二妹反應最快的一句話了,但新華認為二妹隻不過說的是一句氣話,根本也不在乎麗華的感受。既然話頭已開,她就滔滔不絕起來:俗話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們農村裏好多姑娘都是十六、七歲就出嫁了,為什麽呢?由於現在每個家庭裏弟妹都很多,姐姐嫁了,那麽才有妹妹出嫁的機會,才有弟弟結婚的機會。你看看我們遠近的人,均是這樣的,前麵結婚的愈早,後麵結婚的也愈早。如果當姐姐的一直沒有嫁出去,那麽她的妹妹,弟弟們往往一直要等很多年,旁人使會說這一家的閑話。當然我們薑家的姑娘,都是很能幹是不愁嫁不出門的。我聽說北江王家的家庭底子還不錯,有四間瓦房,兄弟姐妹不多,兩個姐姐早就出嫁,屋裏就留下他和一個妹妹未結婚。你想想,一個獨兒,如果將來你過去了,肯定不會吃虧的。更何男方的父親是一隊之長,還有北江那邊的土地都比我們這裏肥沃,可不像我們這裏,一窮二白。我又聽說那小夥子叫王以貴吧,是讀完了高小的,很有文化,打得一手好算盤,人也長不得不錯,現在在大隊上當會計,這可是百裏挑一的好小夥子啊。你過去了,就不會像在我們家裏幹這幹那的了,也就用不著每天都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辛苦了。王家還許了諾,說我們明天過去看家,就會打發兩套新衣服給你呢。瞧我的二妹,好久都沒穿上新衣服了,穿上它肯定會漂亮十分……

    這些勸嫁的話也隻有在沒有自由戀愛的年代裏才有,當社會發展了,男女自由相愛了,時機成熟了,就自由的結婚了,哪還用得著旁人去勸這勸那的呢。雖然新華說的這一大通話有些前言不搭後語,意思倒還明確。

    “沒意義。”麗華斜歪在床上,看著帳子上自己的巨大影子,冒出一句話來。

    “哎,你起來,不要睡下去。”新華搖著妹妹的身子,燈光搖曳,“你結婚之後就會感到有意義了嘛。”

    “我不會聽的。”麗華簡短地說,語氣堅強。

    外邊屋裏忽然傳來薑代福尖銳的哭聲,接著是薑代華充滿火藥味的解釋,“誰叫他要把我的本子撒爛?”隻聽得一陣“劈哩叭啦”的聲音,大概是桌上的的書掉到地上去了吧。沒有人理會,哭聲向屋裏靠近,薑代福到屋裏找大姐做靠山來了。他一臉的委屈,淚流滿麵,鼻涕隨著唿吸一伸一縮,哭叫代替了傷心。

    “不哭,不哭。”新華哄著弟弟。自從她懷孕之後,母性的慈愛充滿了全身,已不再如往常那樣在弟弟們麵前十分威嚴和可怕了。好不容易哄住小弟弟,可這時麗華已經閉著眼睛睡著了,仿佛薑代華的哭就是她最好的催眠曲。

    新華無奈地帶著小弟出來,走到屋外還偶爾咳一兩句嗽的父親身邊。

    “怎麽樣?”父親問。

    “她一點也不聽。”

    院子四周竹葉簇擁,隻有仰頭才能看到不寬的夜空裏星星點點,閃爍著讓人看不透的微光,彎月早已跑到竹林下邊去了,仔細瞧瞧,才能找到它光圈像生了鏽的鐮刀。

    父親仰望天空好一會兒,說:“明天該怎麽辦呢?”

    “她沒說去,也沒說不去,明天早上再勸勸她,就說答不答應王家是另外一迴事,可得去看家,不然就失信於人家了。”新華抱著睡過去的小弟,他在夢中還抽著泣。

    “也隻能這樣了。”父親歎了口氣。

    這時候,三妹薑秀華協助母親收拾好了屋內的一切,在圍裙中擦著手上的水走過來,問:“什麽事?”

    “你二姐明天看人戶的事。”新華迴答說。

    “怎麽啦?”秀華問。

    新華就簡單地把情況給說明了。

    “沒事兒,”秀華滿有把握地說,“就把這事交給我去辦,保證明天二姐要去,不過有個條件就是我也得去。”

    “你去幹什麽?”父親問,他微微張開嘴吸著氣,仿佛牙齒有些痛。

    “隻有我去了,二姐才會去。”秀華說。

    “那好吧,”海山想想說,“不過,你也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說吧。”

    “到了王家,你可得少說話,不要喧賓奪主了。”海山想了想說。

    “怎麽會呢?”秀華並未完全明白父親說的意思。

    “那好吧,這事就交給你了。明天早上你們就不去割牛草了,讓她好好睡一覺,也就精神些。我一大早去給薑代平會計請一天假。”海山說完,起身進屋去了。

    秀華就進去舀熱水先讓祖母洗了腳,接著是讓父親洗,然後把還未睡的兩個弟弟押到腳盆邊,抓住一個個小腳丫搓洗幹淨,最後才是她自己和母親、大姐、四妹。一天的最後一陣喧鬧,隨著關門聲結束了。

    也不知,秀華給麗華說了些什麽,第二天麗華還頗為高興的樣子與父母、一大就過來了的媒人,還有秀華(新華沒有去,一是她不想走得太遠,二是家裏還得由她照顧)一同要上路去了。新華看著興高采烈,健康漂亮的三妹與瘦弱而淡漠的二妹,心裏有些擔心,王家可不要把三妹看上了。

    半下午的時候,新華正在牛棚裏喂牛,看家的人們在亂搖著尾巴跑出去的花白狗的簇擁下迴來了。看父母的神情顯得有點累,可也掩飾不住滿意的喜悅。尤其是三妹,仿佛是從大觀園迴來一樣,到處亂飛。唯有麗華,依舊淡淡的,洗了一把臉什麽也不管就到床上去了。代中和代富就去翻母親帶迴的包,在裏麵找東西吃。

    “怎麽樣?”新華一把抓住要飛的秀華,問。

    “嗯,很滿意。”秀華掙脫新華的手,拋下一句話,飛到另一間房裏去了。

    “你高興什麽呀,當心高興的老鴉打爛蛋。”新華待她重新飛出來時,強行叫住了她,“別慌,過來過來,我再問你一個問題。”

    “什麽呀?”秀華有些不高興地走過來。

    “你說說,你到底是怎麽把你二姐勸轉了心的?”

    “我哪裏勸她,隻是說叫她明天陪我和大家到外邊去玩一天,又不去割草上工,這麽舒服的事,她怎麽會不答應呢?”

    “就這些了?”新華不相信。“當然就這些了,你認為我還說了些什麽嗎?”秀華不滿地撇撇嘴,不理新華,也不再亂飛,去牛棚邊背起背兜,上山割草去了。

    新華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在心裏一直都是很感激秀華的,由於她的強壯和直爽,家裏才會如此有生機。她懸著的心終於塵埃落定,也就出去陪祖母聽母親談詳細的經過。

    “事情的經過便是這樣。但是,這一切都得全看薑麗華今後的表現了。”母親最後說。

    “哎,”海山歎了口氣,說:“說實話,這事兒我們不該逼她去做的,可是考慮到現實的方方麵麵,又不得不這樣,隻是苦了老二。”

    大家都不說話,唯有兩個小家夥在爭手裏的東西的多少。

    “我也上坡去看看。”海山站起來說。

    麗華自王家迴來後,行為就更有些怪癖了。白天裏她還是照樣的隨大家上工,可常常自言自語的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讓聽者摸不著頭腦。麵對青青的麥苗,說不一定她就一屁股坐上去,壓斷一片,閉著眼睛,然後嘴裏絮絮叨叨的好大一陣子。她的身體也大不如從前,臉上的顴骨也清晰可見起來。在那幾年裏,總有一些人大約是為了逃避繁重的體力勞動想盡方法借助人對神的敬畏得到一些“供品”,不知在什麽地方,什麽時候受什麽人的指點,裝瘋賣傻,扮神弄鬼。你見她正幹著活,忽然“咚”的一聲就倒在了地上,兩眼緊閉,不出一聲,說不一定嘴角還流著涎液或白沫,大約兩三分鍾後,忽然的手指就亂動起來,眼球在眼皮的包裹下像做夢似的不停移動,嘴裏便開始說一些“神仙啦,觀音菩薩啦,玉皇大帝啦,財神爺啦”之類的話來了,其拖長的聲調如同為川戲搬腔。有的人便說這叫“神仙符體”,很靈驗的,隻要你問他無論什麽事情,他都會遵照當時“符體之神”的旨意說出天機來,道出你的過去,預知你的將來。如果這個人經常“神仙符體”的話,那麽在夜深之時,就會有信此道的人提了雞,端著米麵之類的東西去找她指點迷津。於是,有許多小孩在空閑時間裏,一同遍山亂跑之際,也會常常要求某個人來次“神仙符體”,進行奇妙有趣的逗樂。麵對麗華這種現象,有的人聯係其前因,就產生了誤會,向眾人悄悄宣稱,麗華也“神仙符體”了,至於是什麽仙經常符她的體,一時還沒有定論。因為有人曾向她問自己的過去將來,沒有得到什麽暗示。人們根本就聽不清楚麗華到底在說些什麽。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有人認為這叫“天機不可泄露”,她才是真正的“大仙”。既為神,女仙當然是不能嫁人的了,不久後王家聽到這種消息,就來退了親,收迴了已支的彩禮——這恐怕不是對神仙的敬畏吧。

    誤打誤撞中,倒合了麗華的意。然而,退親後麗華的這種狀況並非有所好轉。晚上收工迴家後,她也不再像以前的天天洗澡,甚至有時連腳也懶得洗。她本是烏黑的頭發已變得幹燥枯黃,亂蓬蓬的,許久也不梳了。眼眶也深深地陷了下去,精神開始迷糊起來,連身邊的人都快不認識了。

    薑海山已多次找了醫生替她看病,可這些醫生也搞不清楚她到底得的什麽病,反而開了些安眠藥之類的給她吃,讓她行為更遲緩,思維更遲鈍,成天的嗜睡。海山坡上的神仙也似乎隨著廟宇的離散而上了天宮,樂不思蜀,不再迴來照顧一下朝奉他們的“近水樓台”了(在這一年來,有人發動信徒重新在舊址上蓋了個小廟,裏麵供了幾尊泥像)。無論每天正午陳氏悄悄的上坡去燒了多少紙,點了多少香,燃了多少紅蠟,作了多少揖,叩了多少頭,念了多少句“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保佑保佑”啊,麗華的境況倒真是一天不如一天。

    新華的肚子漸漸隆起,似乎暗示著一個生命的降臨便預示著另一個生命的消逝。

    春天很快過去,夏天來了,人們插上了秧苗,種上了玉米,收割了油菜和小麥;炎熱的七、八月到了,接著是秋天來臨。薑秀容因為高小已畢業,未考上初中,退學迴家,薑代中背著書包,隨薑代華入學了。冬天來臨,大年初一又過去了,到了初四,這一天新華感覺到肚子有些痛,算一算自己居然懷孕有十一個多月了,就忙叫丈夫下去把母親叫上來。到了中午的時候,在撒裂疼痛喊叫聲中,茅草土牆屋裏迎來了它的第一個人類生命體,這個生命即被愛國的王文清取名為“王中華”。就在此時,秀華慌慌張張地跑上來,附在母親耳朵邊小聲說“二姐死了”。

    新的生命來到,迎接他的是一把剪刀剪去他與母體的直接聯接,然後一塊布把他包上,靠在母親的溫暖的懷抱裏。年輕的生命逝去,隻得到一個土坑,及其她穿過的衣服,墳上邊蓋著一個畚箕,無人超度。清明臘月之時,沒有人去給她燒紙上香,在人間,她與世格格不入,無人理解,到了陰間也無錢用,無去處,零落落地一個孤魂。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姨娘之家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瘋蠻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瘋蠻子並收藏大姨娘之家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