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照皇冠已除去,光著頭,越發顯得螓首蛾眉、領如蝤蠐、鬢角如裁,大約是晚上閱折費神過度,此時臉色寒白,令人想起飛鳥難渡的雪山。爐鼎裏悠悠散出白色的香霧,順著風向,朝半開的窗後散去,月華如水,在窗框上映出一輪淺白,霧色的白和月色的白交織一處,一動一靜,一剛一柔。

    凝婉並沒有正式嫁過人,但大王子東華死後,她一直以他的未亡人自居,故此總是素麵素衣,在這富麗堂皇的宮廷,她是最格格不入的存在,但了解她在曦照心中地位的人都知道她也是最重要的存在。

    曦照聽柔馨走遠了,正是說體己話的好時候。曦照自小就喜歡和凝婉說話,凝婉靜默的時候,姿態端嫻,似一本合攏的書,安靜又深沉,但凝婉一開口說話,立即就像一本精彩紛呈的書被打開了,她的千姿百態、流光溢彩,總叫身邊人目不暇接,這是大王兄對凝婉的評價,曦照一直深以為然。她清了清嗓子,心裏想著可以好好和凝婉談笑一番了,嘴裏卻說出:“那個長舌無聊的儒生被押解進京了。”

    凝婉呆了呆,一時又笑了:“甚好。”

    “我抽空要親自去審他!”曦照發狠道。婉夫人卻像沒聽見她說什麽一樣,猛地奪迴自己的手:“這樣摳是摳不掉的,要用胰子洗才行。”這下換曦照呆了呆,然後反應過來凝婉說的是手上沾的朱砂痕跡。那一點兩點的紅,越發襯托得凝婉的手皓雪銀霜般,曦照帝想說,哎呀,這紅點落在你手上,倒像是新奇妝飾了,真正是好看,但不知為何沒能說出口。

    被婉夫人指派去取犀液的宮女小汾小汀捧瓶而入,曦照站了一會兒,訕訕離開。

    *  *  *

    婉夫人見公主寢室的燈全熄了,知她睡下,但仍有些不放心,躡腳走進去。因為月色極明,所以室內仍可見物,婉夫人走了沒幾步,就見在外廳守夜的小沐頭挨在椅子背上唿唿大睡。婉夫人微笑著搖搖頭,徑自走到柔馨床邊,見柔馨臉向裏睡著,粉色軟煙羅床帳一半放下了,一半仍吊著,她正伸手摸上白玉帳鉤,柔馨臉一轉,衝婉夫人嘿嘿一笑。

    “倒嚇了我一跳!不是說累壞了嗎?”婉夫人說著側身坐在床邊。柔馨懶懶地眨了一下眼睛,顯然並不是不困,是硬撐著不肯睡。

    “婉娘,你為什麽要留在宮裏?”沒有任何過渡,柔馨直剌剌地問出困擾她一個晚上的問題。婉夫人心頭一驚,還沒來得及說什麽,柔馨又問,“我知道母親強迫得了任何人,卻強迫不了你,婉娘,你到底為了什麽要留在這裏?”

    柔馨到底還是個孩子,不知道有些問題隻能爛死在心裏,絕不可問出口,不管她多麽想知道答案。婉夫人的臉色一瞬間變得十分慘淡,但她很快就牽強地笑起來:“我留在這裏,是自己心甘情願的,不需要誰來強迫。”她巧妙地迴避柔馨的問題,柔馨卻不依不饒,她仗著婉夫人對她千依百順,追問道:“可是到底為了什麽?”

    “小孩子不要問這麽多!”婉夫人微惱。

    “一定要知道!不然今晚我不睡了!”柔馨要挾。

    婉夫人氣餒,她明白柔馨太小,所以絲毫不知道她的追問對她而言是多麽的犀利和殘忍。

    “這皇宮一眼望不到邊,一天走不到頭,婉娘你何苦要留在這裏?”柔馨不忿,她隻一廂情願地認定這皇宮幽深冷森,誰都隻想逃出去,而不是留下來,何況婉娘又是這樣一個光風霽月、遺世獨立的人。

    “為了你。”婉夫人淡定地說。

    柔馨沒料到自己千方百計想要問出的答案是這個,她呆愕著,嘴唇半張。

    婉夫人站起來,手又伸向玉帳鉤,柔馨忽然直腰坐起,身子一騰,雙臂緊緊摟住婉夫人的脖子,像隻小猴子般纏住婉夫人。婉夫人被她這蠻橫一摟弄得不得不再次挨著床沿坐下。“還成天嚷嚷自己是大人了,盡做這種乳臭未幹的小兒才做的事情!”婉夫人被柔馨充滿孩子氣的舉動逗得笑起來。柔馨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匆忙撒開手,哧溜鑽進被子:“好了,好了,我睡了。”她自覺尷尬,急著要支走婉夫人。

    婉夫人放下床帳,看那軟紅一曳,飄展開來,柔馨在闔上眼簾前最後衝婉夫人輕輕一笑,婉夫人隻覺得自己的心像被一隻很小的手捏了一下,雖痛極,但終生不悔。

    曦照勉為其難生下柔馨後,從來隻將其視為麻煩,這些年完全是凝婉在代兼母職,極力保護,這樣,柔馨這孩子才算沒有被曦照摧折而死。在曦照把仍在繈褓中的柔馨丟給她之前,凝婉也不知道自己竟然是個母愛豐沛的人。她自小就有神童之名,及至長成,容顏清麗,美名和文名並重,她這樣的天之驕女總是目下無塵、孤芳自賞,照理絕不可能對一個與自己並無血緣關係的孩子動情。可是當年她接住還是嬰兒的柔馨時,還有今夜被柔馨用力抱緊脖子時,她的冰雪聰明立刻消融幹淨,死心塌地要做一個庸常的愚婦。為了保護自己心愛的孩子,賠上性命都肯!何況青春?何況自由?

    柔馨闔眼裝睡了一會兒,感覺婉娘還站在床邊未曾走開,不免好奇,偷偷將眼皮張開一半,見婉夫人正彎腰俯首,若有所思地盯著她不放。

    “婉娘?”

    “怎麽還不睡?”“你怎麽還不走?”柔馨頑皮地反問。

    “你睡了我就走。”

    “你走了我就睡。”柔馨繼續耍嘴皮子。婉夫人恨得牙癢癢,隔著帳子在柔馨身上拍了一下。柔馨咯咯一笑,眼珠子一轉,“婉娘,那個笑起來令人想起沙洲汀鷺、柳外輕雷的人,是誰?”柔馨冷不丁地發問。婉夫人終於決定整治一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微微一笑,柔聲反問:“那個笑起來像春天的人,又是誰?”

    柔馨立即漲紅臉:“哎呀,好困!”說完哧溜鑽進被筒,將自己兜頭兜臉遮住。婉夫人含笑搖搖頭,走開不提。

    *  *  *

    那個笑起來像春天的人,是誰?柔馨迴味與小槳初遇後的種種,麵頰上想出了酡紅,漸漸的,了無睡意。忽然前麵殿室起了喧囂。

    原來,曦照日理萬機,一時間將公主白天無故失蹤的事情給忘了,從清於宮迴到坤乾殿後,曦照想起此事,立即喚來身邊的一位女翊衛,“伊獨,你去一趟清於宮,叫殿下起來,說朕有諭示……”

    柔馨奔出來前,已經聽說女帝要殺小汀小汾,她奔出來時,伊獨薄薄的紅唇內,吐出這樣兩個字“杖斃。”

    跪在地上顫栗的小汀小汾立即被拖出去。

    柔馨撲過去要製止,凝婉厲聲喝道,“殿下!”

    柔馨殷殷望向婉娘,滿以為她能有辦法留下小汀小汾的性命。

    “伊獨,方才你代傳陛下口諭,公主不曾聽清,還請再說一次。”凝婉肅然道。

    伊獨點點頭,“陛下諭示,今天殿下在宮內走失,實屬跟隨宮婢之失責,故小懲大戒,望日後清於宮內上下仆從日夜惕厲,謹記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之訓。”伊獨語調平穩,眼中卻隱隱透出不忍之意。

    伊獨宣諭時,室外傳來小汀小汾的慘叫。柔馨本來被婉娘按著肩膀跪在地上,聽到慘叫聲越來越淒厲,忍不住掙紮要起,凝婉立即附在柔馨耳邊低低警告道:“你若還想多幾個人給你陪葬!你盡管由著性子亂鬧!”

    *  *  * 小汀小汾受刑死後,伊獨親自驗清二人氣絕,然後兩具屍體立即被抬出清於宮,被血染紅的地麵很快被刷洗幹淨。

    “什麽主辱臣死?!我不過就是一個人跑出去玩了一會兒!”柔馨一邊流淚一邊道。

    “殿下,這恰恰正是你不該做的。”凝婉道,“陛下今日之罰,雖過但在理,日後,若你不想清於宮內的人再蹈小汾小汀的覆轍,請務必謹言慎行。”

    “為什麽是小汾小汀?”柔馨孩子氣的計較道。

    “恐怕僅僅因為你身邊跟的人,女帝能叫出名字的,隻有小汀小汾兩個。”凝婉道。

    小沐小沅打了熱水進來要給公主洗臉,聽到婉娘這句話,都嚇得手一顫,水盆翻在地上,哐的一響,兩人立即跪倒,拚命磕頭,“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你們誰都不該死!該死的人是我!”柔馨見身邊最親近的人都被母親嚇破膽,這麽多年壓在心底的委屈和不滿一起爆發,“為何她這樣恨我?為何她要這樣恨我?!”

    凝婉長長一歎,她有答案,卻不能說出,曦照登基之後,就開始不願意承認自己是個女人,她想盡辦法要淩駕於性別之分之上,過去逼殺晴影,今日虐待柔馨,不過因為這兩個人的存在,不斷提示她仍然是妻子、是母親、是女人。

    凝婉也不知道如何化解曦照柔馨兩母女間的矛盾,她所能做到的僅僅是在她有生之年盡量調解,但若有一日她死了呢?留下柔馨獨自一人麵對母親的張牙舞爪,凝婉簡直不敢再想下去。

    *  *  * 第二日,柔馨起床後精神萎靡,不管婉娘怎麽勸,還是一口東西都不肯吃。

    凝婉無奈,道,“論理說呢,小汀小汾這樣的奴才不過也就是個小玩意,你貴為公主,這樣兩條命根本不值得你大慟。”

    “那是兩條命!兩條性命呀!”柔馨用不敢相信的眼神看著凝婉,“婉娘,你怎麽也這樣冷血?”

    雖然受到柔馨這樣的搶白,凝婉還是不得不硬著頭皮說下去,“公主,我隻是在教你冷血,對,這是你必須學會的,日後你必然要麵對一言決人生死的局麵,那時可就不再是區區兩條命,而是百條千條萬條,你若還這樣感情用事,你有多少眼淚可以為他們流?”

    柔馨無聲地瞪著凝婉,眼神由戒備慢慢轉為鄙夷,“怪不得女帝始終將你引為知己,原來你們真的是一丘之貉!我到現在都記得小時候救了一隻折翅的小鳥,被母親看見,立即叫人奪去捏死,又把鳥屍丟在我腳邊,大聲斥責我道,帝王之道從來都是內用法家外示儒術,為君者寧可霸道,也不許儒弱仁善!”

    “你就咬緊牙關和女帝對著幹吧!你再好好想想昨晚小汀小汾到底是受了誰的牽累所以才要無辜慘死?是我呢?還是你自己?”凝婉怒道。

    柔馨被凝婉的疾言罵醒,呆呆的,說不出話來。

    凝婉口氣轉為溫和,“婉娘不過是想,你越快接受她的那一套,你越不容易受傷害。如果可能,婉娘希望誰都不要死!”

    柔馨忽然意識到婉娘所謂“她希望誰都不要死”,並不僅僅指小汀小汾,應該還包括另外一些人,那些她更在乎的人。他們都死了,因為反抗女帝。

    “婉娘,我錯了。”柔馨低頭道。

    凝婉笑起來,“提醒你多少次?你貴為公主,脖子不可以這麽軟,這麽輕易就能向人低頭認錯,那還了得?”

    柔馨牽強笑了笑。

    “要不這樣,再補兩個機靈可人的小宮女到我們清於宮來,給公主作伴,好不好?”婉娘試圖令柔馨雀躍起來。

    柔馨苦笑起來,“何必再弄兩個人到我身邊來?讓她們麵臨隨時無辜枉死的命運?”

    凝婉被柔馨說得無語。

    “不過婉娘你放心,日後我會努力不再牽累身邊的人。”柔馨道。

    凝婉輕輕點頭,臉上的笑容說不出是欣慰還是辛酸。

    *  *  *

    柔馨本來存了去禦馬苑找小槳玩的念頭,出了這樣的事情,不得不打住。

    *  *  *

    接下來的幾日,曦照忙著去刑部大牢親審明慧生,凝婉則忙著與另外一些智者給二十四女選做最後的人物品題,柔馨有不少機會偷偷去找小槳,但一想到小汀小汾的死,她不得不硬生生忍住,因此越發地懨懨不樂。

    凝婉全部看在眼中,一日午後,曦照起駕去刑部大牢親審明慧生。婉夫人安排一番,把柔馨叫到自己身邊,將一套宮女服飾交給她:“晡時末刻一定要迴來!”

    柔馨一驚。

    其實婉夫人早打聽出來柔馨失蹤那天到底去了哪裏、幹了什麽、碰著了哪些人。這些事,就連曦照帝也一概不知——因女帝見柔馨安全返迴,隻管日後加強對她的監控,懶得去問她之前的行蹤。婉夫人則恰恰相反,尤其那晚柔馨又奇突地問她,可否見過什麽人笑起來像春天。

    小槳是孤兒,身份卑賤,身家背景極好打聽,幾句話就說完了,婉夫人也不明白公主為何對這樣一個小奴才念念不忘,聽見可以去找他玩就開心成那樣。不過人與人之間的投契本來就是不可解釋之事,婉夫人不想深究,隻要公主覺得開心,對婉夫人而言就是上上大吉。

    “我又自私出去玩,再鬧起來,不知道又是多大的事情!”柔馨用力搖頭,“不行!不行!”

    “這次是我親自放你去玩的,有什麽事情我一力擔待。”凝婉道。

    柔馨還是不肯。

    “你放心,若女帝肯,她早一刀把我殺了,容我活到現在,可見我這個人真的有可容之處。”凝婉一邊說一邊再次將衣物塞給柔馨。

    柔馨聽婉娘說出這種貌似炫耀的話,心中忽然湧起一種說不出的悲哀。“不!我不要去玩!我不要牽累你!若我把婉娘你都牽累死了,我也可以不必再活了。”

    “胡說!”凝婉喝道,“婉娘富大命大,你更加是。好了,去吧,我都安排好了,沒有事情的。”

    柔馨想起那個眼睛圓圓的很漂亮,跑起來像馬,笑起來像春天,說自己叫“小槳”的少年,又見婉夫人如此鎮定的樣子,“好,但我隻玩一會兒,很快迴來。”

    *  *  *

    婉夫人目送柔馨改裝成宮女模樣從清於宮後的石徑離開。她拍了拍手,兩名藏身在一邊的武婢轉出來,婉夫人下令:“遠遠跟著,別驚擾了公主。還有此事若泄露半分,我隻唯你們兩個是問!好了,去吧!”

    曦照對柔馨極嚴苛,她認為柔馨身為日後的帝君,她不需要朋友,不需要快樂,甚至不需要自己的人生,她這輩子注定了隻能將自己獻祭給皇權!婉夫人對此深深不以為然,但也無可奈何,她與曦照帝恩怨交織,她亦曾恨她入骨,但她從未想過與曦照為敵,因她自知不敵。

    關於柔馨的未來,婉夫人無力幹涉,但她希望在她還有能力照看柔馨的時候,能夠帶給她足夠多的快樂。

    清於宮地勢高,這日天氣又有些陰濕,婉夫人站在殿前空庭上遙望柔馨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半點,這才轉身準備進屋。忽然驚覺滿身寒涼,她連打幾個戰栗,心頭忽然湧起極不祥的感覺,一個問題像飛箭直射入腦:若有一天她不在這人世了,缺了她的照看保護,柔馨這可憐的孩子該如何生存下去?

    小沅見婉夫人一個人呆站了良久,怕她著涼,捧著一件白色唐草紋夾綢披風走近,婉夫人忙強打起精神:“好孩子,就數你最細心周到。小沐呢,又跑哪裏耍去了?虧我一直誇她聰明機靈,最會偷懶的就是她,公主日常待她寬和,她竟然也就跟著自己寬待自己了!昨兒給公主值夜,公主還沒睡著,她倒先睡得噴香!這迴一定要好好罰她,讓她多長個記性、少長個心眼。”

    小沅聽呆了,她從未見過婉夫人這樣絮叨瑣碎。

    婉夫人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緊了緊披風,沉默地走入殿內。

    *  *  *

    小槳覺得很不開心,因為連著幾天他吃飯都覺不出香。

    小槳胸無大誌,人生大事對他而言就是吃得香甜、穿得暖和、睡得安穩、平安順遂,而現在,他一得空就想跑到開闊處眺望雲山霧海間的內廷三大殿,坤乾、流照、清於。公主說,她住清於宮,說時還特意抬起左手擺了擺。

    禦馬所建造在雲岩砌的高台上,又靠近連冥湖,故此十分涼爽通風。其內分為三個區,一個區飼養幼馬,一個區專門照料病馬傷馬,最大的一個區圈著成年駿馬,區內圍著中間的矩形空地分別在四周建造了千間馬房,每個房間都很寬敞,馬匹可在其中立臥,亦可閑步。中間那塊空地上鑿了一個很大的蓄水池,一來取其濕爽涼潤,二來方便每日為馬匹刷洗,還有清理馬廄。小槳正在最大成馬區中的一個空置馬房內提著水桶清洗木板牆壁。周圍除了嘩嘩的水流聲,就隻有隔壁馬房內的馬兒偶爾的嘶鳴和打響鼻的聲響。

    “小槳?”正在隔壁馬房清理髒物和幹草的小莫輕聲喊道。

    “沒死呢。”小槳懶懶地應了一句。

    “聽說方才有個小宮女被攔在禦馬所門口了嗎?”小莫說。

    “小宮女跑這裏來幹什麽?”小槳一邊說一邊想起公主,心頭不免湧起一線希望,但旋即又垮下雙肩,公主上迴來這裏是誤闖進來的,她不可能接連兩次誤闖進來吧?她是公主,又不是傻瓜!

    “可漂亮哦,我親眼看見的……”

    小槳不想再聽小莫說下去,提起水桶兜底朝牆壁上一澆,嘩啦一聲巨響,水花四濺。

    “哎呀!”

    小槳聽見一道細嫩的叫喚,像剛剛發紅的果子被摘下枝梢的嘎嗒脆響,他急迴身,看到頭頂紮著兩個角丫的公主殿下正提著裙子低頭看自己被汙水濺濕的鞋子。小槳一下子笑了,連續好幾天的鬱鬱寡歡瞬間煙消雲散。

    “原來你真是個傻瓜呀!”他脫口而出。

    *  *  *

    柔馨沒料到自己興衝衝跑來找小槳,他一見麵就罵自己是傻瓜,氣得想調頭就走。小槳的肚子忽然雷鳴般轟響了一陣,柔馨驚奇,小槳揉了揉肚皮:“哎呀,總算覺出餓了,謝天謝地!”說完忽而又愁眉苦臉,“可惜現在又沒東西吃!”然後恨得自打耳光,大約是在惋惜早飯時麵對滿桌美食他卻三緘其口。

    柔馨被他滑稽的樣子逗樂了:“下次我帶好吃的給你吃。”

    “不許賴皮呀!”小槳喜道,公主所說的下次和好吃的,對他而言有同樣的吸引力,“對了,你怎麽跑來的?”小槳一邊幹活一邊問。柔馨得意地仰頭笑起來,迫不及待地說出在禦馬所門口被攔阻的事情。

    因為柔馨到的時候,正是禦馬所門禁最嚴的時候,進出的人極少,所以柔馨一出現立即被守門的循令喝住。柔馨沒料到自己會被人攔住,眉頭一聳,立即就要喝斥對方大膽,但轉念想到自己正做宮女打扮,隻好隱忍不發。循令見柔馨一身下等宮婢的裝扮,心裏不禁輕視她,同時也覺得奇怪,禦馬所這裏,除了偶有一些頑皮小女官,比如曲韻之流,沒事會來搗搗蛋,一般小宮女決不會涉足。臭烘烘的地方,又全部是馬,對小女孩而言實在沒有吸引力。

    “走開走開!”循令連喝,“這裏可沒有什麽好玩的。”

    柔馨急中生智,高聲說:“是婉夫人派我來的!”

    循令狠狠吃了一驚,又見柔馨格外漂亮,這麽漂亮的丫頭確有被分派去伺候公主殿下的資格。柔馨怕循令不信,低頭尋思小沐日常打發不相幹的人時兇橫傲慢的態度:“我可是公主身邊最得寵的宮女小沐!”柔馨努力模仿小沐趾高氣揚的樣子。

    循令口氣立即軟了:“不知婉夫人派你來幹什麽?”

    “大膽!婉夫人指派給我的任務,我還需要一一向你說明不成?你若不信,自己去問婉夫人呀!”柔馨說完頭一甩,揚長而入。循令俯首側立一邊。

    小槳聽完後哈哈大笑:“哪有人會說自己‘我是公主身邊最得寵的宮女’?”柔馨轉念一想,自己也笑了:“幸好那個守門的未曾聽出破綻。”小槳見柔馨提裙踮腳站在一邊,顯是怕汙水弄髒了鞋襪衣裙。

    “不會站到那邊去嗎?”小槳指點了一個地方,柔馨一看,果然幹燥,急忙走過去,小槳嘿嘿笑道:“真是反應遲鈍!”柔馨從沒被人這樣取笑過,一下子怔住了。小槳見水桶裏的水都用光了,準備再去打,柔馨自告奮勇:“我幫你去取水!”小槳見柔馨一臉躍躍欲試的樣子,笑道:“也好。”

    一會兒,柔馨把水打來了,隻有半桶,小槳驚異地看了柔馨一眼,柔馨不好意思地解釋:“滿桶我提不動。”小槳撇撇嘴:“你還真是夠沒用的。”說完把硬鬃毛長柄刷伸進水桶攪洗。柔馨又被小槳說得怔住。她自小被母親挑剔打壓,因此形成怯懦的性格,更因此深深懼怕自己的媽媽,但今日小槳一再挑剔她,卻隻令她一邊氣惱一邊又想發笑。她感覺得出他沒有惡意,純粹隻是和她鬧著玩,因為喜歡她才要和她鬧著玩。母親挑剔她,則純粹因為憎惡她。

    小槳一邊刷洗,一邊對柔馨解釋,因為原來住這間馬房的馬兒得了病,遷到另外的地方,這裏必須徹底清洗,以防止別的馬被傳染。柔馨又來來去去替小槳打了幾迴水,循令進來看了幾遍,見到自稱奉了婉夫人命令來馬房的小宮女被小槳指使得團團轉,給他打下手,心裏實在搞不清這到底是怎麽迴事,一心要等小宮女離開後,仔細盤問小槳。

    “明天等這裏幹透了,再鋪上幹草料,就算徹底收拾好了。”小槳放下長刷,心滿意足地抱胸而立。柔馨也學他的樣子,把兩臂交握在胸前,麵對刷洗得極幹淨的馬室慨歎:“我忽然發現這才是最適合我幹的事情!”

    小槳並不覺得柔馨身為帝國公主說出這樣的話有何不妥,反而接腔道:“我早就發現這才是我最適合幹的事情了!你真是後知後覺!”

    柔馨聽小槳又取笑自己,氣得騰出手拍打了他一下,打完了,小槳沒吭氣,她自己卻“哎喲”慘叫起來。小槳急忙扒開她的手細看,隻見白嫩的掌心鼓起星星點點的紅色水泡,他心疼不已,低頭吹氣,柔馨感覺手心有涼風輕拂,因為小槳湊得很近,她可清楚看見他額頭和發頂心的汗水,濕濕的像水麵的波粼。

    “喂!”忽地一聲叫喚。

    柔馨和小槳都嚇了一跳,柔馨急著抽手,手心忽然印上一層濕熱,雖然稍縱即逝,她還是驚得整條手臂一震,一雙眼瞪得極大,直勾勾盯著小槳的嘴唇不放。小槳被柔馨看得不好意思起來,同時心裏也是一陣一陣止不住的得意。

    忽然跑出來大喝一聲的人是小莫,他眼見一個極其漂亮的小宮女專程跑來找小槳玩,欽羨不已,草草結束換幹草的差事,過來試圖和柔馨搭腔。小槳低頭見水桶裏還有一些水,佯裝不經意的,提起朝隔壁馬房一倒,小莫哎喲慘唿一聲,小槳拉起柔馨就跑,因為禦馬所極大,等小莫匆匆收拾好,小槳和柔馨已經跑得沒影了。

    *  *  *

    小槳和柔馨站在一間格外大的馬房護欄前氣喘籲籲,一匹白似春雪的高頭大馬見到小槳,立即拾蹄走近。小槳解釋道:“禦馬所裏養五類馬,種馬、齊馬、道馬、田馬、駑馬,這裏是齊馬區,馬匹是按顏色安置的,方便出席儀仗時挑選。”柔馨聽小槳這麽說,立即四周看了一下,果然齊馬區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的馬房內,按照皮毛顏色的不同,立著高度一致的駿馬。西麵的馬房內全部是純黑色的駿馬,東麵是棗紅色和褐色,北麵是雜色花斑馬,東麵的房內豢養的則全部是雪白的馬匹,眼前這匹額間有條紅線,異常神駿,應是白馬中的頭馬。

    “我叫它‘紅靈’。”小槳說。乍聽是個沒內涵沒文采的名字,可是卻顯露出小槳的平實和率真。柔馨微微一笑。

    “我知道女王賜了它一個名字,奇怪著呢,我可記不住,我就愛叫它紅靈。”小槳說。柔馨記得母親為一匹馬命名為“快雪時晴”,因為其純白冷冽、若雪似冰,馬額間卻天生一抹豔紅,暗合黃公望的名畫《快雪時晴》,以一抹淡淡紅日來暖整幅冷冬山水。小槳自然不可能聽說過這幅畫,也就無法理解曦照帝命名時的用心,所以認為那名字極怪。

    “紅靈,很好聽呀。”柔馨說著伸手去摸馬額,那馬兒竟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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