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照從刑部大獄迴來後,直撲清於宮,婉夫人正指揮宮女們翻找衣物。

    “還沒到曬黴的時候,你們這到底是在忙活什麽?”女帝顯得心情極好,龍袍一甩,金絲銀線繡的山河地理紋案隨之一耀。她隨意找了張椅子自己坐下來,又揮揮手示意眾人免禮。她本就極高,這日又戴著金絲龍鳳寶冠,越發顯得巍巍的,可偏人品又那麽靈秀,令人不禁想起絕世的寶劍,劍身秀長,劍力卻無敵。

    “明日的奉冠儀,公主的禮服還未選好。”婉夫人迴身一笑,忽地見到女帝臉上浮動著若有所思的笑容,像個心裏藏了秘密的小姑娘。婉夫人反倒笑不出來了,前塵往事一下子湧上心頭,她一陣目眩頭暈,急忙扶著小沐的手臂站起。曦照見她不舒服,急忙起身走近:“這些事情本就不必勞煩你動手,一個小小的奉冠儀,也值得你特意為柔馨挑選衣服?”

    “真是一個小小的奉冠儀呢,還要煩勞公主殿下親自出席!”婉夫人微微一笑。曦照忙說:“那朕還親自奉冠呢!要公主出席,是要她學習怎麽禮賢下士,這樣也不對?”

    婉夫人自知理虧,可是嘴上卻不肯服輸:“公主說來是金枝玉葉、天皇貴胄,但也是個打小沒爹的,可憐著呢,做長輩的,能多疼她一些就多疼她一些,才是正理。”

    小沐小沅這些自小在清於宮服侍的小宮女早習慣婉夫人和女帝陛下之間這種亂卻君臣之分的爭執,一起眼觀鼻、鼻觀心,豎起耳朵仔細聽。

    婉夫人這番沒頭沒腦的話若換了別人說,就算長了九顆腦袋,也必被女帝逐一割光,但由婉夫人說出來,女帝隻能賠笑,她微微靠近一些,壓低聲音說:“是我說錯話,自取其辱。”

    婉夫人無奈地笑起來,也低聲道:“上辱臣死,陛下這麽說是要我去死呢!”

    “什麽活呀死的!不許你亂說!”曦照忽然有些生氣,見凝婉被她喝得一愣,急忙又展開笑顏,“有件稀罕事,說給你聽聽。你們,別在這裏亂倒騰了,都給朕出去!”小沐小沅等聽女帝這麽說,急忙放下手中衣物,倒行著退出。

    “不就是去趟刑部,能有什麽稀罕事?”婉夫人見人都走開了,說話更加隨便。

    “你猜明慧生是何人?”曦照猛地一拍掌,笑問。她滿臉的雀躍之色,越發顯得年輕,狀若雙十佳人。

    “小人?”婉夫人一邊繼續翻找衣物,一邊笑道。

    曦照吃了一個癟,也不生氣,繼續笑道:“確實很小,還未足十九歲,真正叫人詫異的是他竟是個美少年,還記得我們在清漪精舍避暑的那年,那個彈琴的小沙彌嗎?竟是如出一轍。”

    “那是個淨人,專門侍候惠法大師的,並不是什麽沙彌。”婉夫人糾正道,“若是像他,那可真是好看。”婉夫人一邊說一邊想起前次自己教柔馨在曲韻的《論嚴懲明慧生疏》上批“不準”二字,可見是沒錯的,曦照果然動了降伏明慧生的念頭。

    本來曦照特意提及明慧生多麽年輕多麽好看,是為了惹婉夫人發急,結果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讓曦照臉上怒色隱現,婉夫人背對著她,渾然不覺。“你說,若選這套雲緞的,是不是配浴火鳳冠更好看?”婉夫人征求曦照的意見。

    “你配的衣服幾時錯過?”曦照說完拂袖而去,四位女翊將緊緊跟隨。婉夫人見女帝忽然動怒,心中雖然不解,但也懶得多管:“小沐,進來,找尚衣局許直長,把浴火鳳冠領來。”婉夫人解下腰牌遞給小沐,又吩咐小沅:“請殿下來。”

    柔馨聽說婉娘找,急忙來了。“聽說母親方才來過?”柔馨驚悸不安。婉夫人忙說:“沒事,就呆了一會子,根本沒有問到你。”柔馨聽見這麽說,先是釋然,轉而卻麵露淒然之色,婉夫人意識到自己說話造次,“你今天倒是乖,答應婉娘幾時迴來就幾時迴來,一點不拖遝。”

    “柔馨怎麽敢,柔馨知道婉娘是替柔馨擔著幹係的。”柔馨無精打采。

    婉夫人將選好的淺金色雲緞禮服朝柔馨肩頭一搭:“明日你穿這件。”柔馨順從地點頭。婉夫人又說,“我再白囑咐你一句,加冠禮時,切記打起精神,記住你是主子,任她們再能呢,都是奴才!”柔馨被婉夫人說得渾身輕輕一抖:“是。”她的聲音微不可聞。婉夫人本來還有一句——別再給陛下輕視你的借口。但見柔馨已經怕成這樣,隻好忍住不說。

    不一時浴火鳳冠送來了。婉夫人雙手捧給柔馨看,柔馨驚喜地瞪大眼睛:“真是匠心獨運!”

    冠箍是由打磨得極薄的金片扭成一圈火焰,火焰中簇出一隻鳳凰,一翅斂,一翅垂,鳳頸卻極力上仰,鳳首平舉向天,整個姿態痛苦又昂揚。

    婉夫人親自為柔馨戴上此冠,又將她推到銅鏡前,柔馨看著鏡中好像忽然變了一種麵目的自己,又驚又喜。

    “這是當年晴影將軍尋得西梁最頂尖的金匠按照他親設的圖紙打造的。”

    “父親?專為我造的?”柔馨大喜過望。

    婉夫人含糊地應了一聲:“明天戴上此冠出席奉冠儀,可要拿出帝國公主的氣派來,你父親在天上看著呢。”

    柔馨深深吸了口氣,雙手扶冠,用力點點頭。

    * * *

    從清於宮返迴後,曦照一個晚上心浮氣躁,小朝議時,尋隙把幾個重臣逐一罵得狗血淋頭。宮女奉上來的茶,曦照一口氣喝了個底朝天,又要再添,添來的茶喝完後,曦照忽覺目澀神乏,很快挨在龍案上睡著了。

    刑部大獄之行,對曦照而言是極愉快的經曆。本來因為禦駕要親臨,特意準備好的淨室,曦照連去都不肯去,直接同刑部尚書說:“去刑室!”

    隨行官員這下子手忙腳亂,完全摸不透女帝此舉的用意。曦照走進刑室,因為時間尚早,並無犯人被帶進來用刑,室內雖極闊,但因為隻有一扇耳窗通風,所以氣味濁臭,辨不出本來顏色的地磚上布滿血跡。曦照精神一振,她天生一顆嗜血的心,但天下穩定後,她不能再放任自己張牙舞爪的殺戮欲。

    “把明慧生帶進來。”她命令道。

    因為刑部的人事先知道女帝可能要親審,故此沒敢怎麽虐待明慧生,還給他好吃好睡將養了幾天,所以明慧生出現在女帝麵前時,雖一身肥闊的囚衣,但風姿氣度仍是不俗,蒼白的臉上有些舊傷,被銬在一起的雙手指尖多有破損,但那雙手清瘦修長,文氣十足。

    “去枷鎖!”曦照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手看,“真是一雙好手,怪道可以妙筆生花。”

    明慧生先是低垂著頭,有點懶,又有點倨傲的樣子,完全置生死於度外,人家喝令他跪倒,他就跪,滿不在乎,全像是坐倒一樣自然。忽聽上方有人說話,極曼妙的女子聲音,又充滿威嚴,明慧生不肯相信這是女帝的金音,抬起頭,看到一個美豔不可方物的女子,坐在一把高椅上,一手托腮,正興味盎然地看著他。女子頭戴一頂金光閃爍的金絲冠,冠梁上盤踞雙龍,當中一隻明鳳,其目灼灼,其喙尖利,必是女帝曦照無疑。

    明慧生做戲文辱罵女帝,是因為在他的想象中,曦照就是個牝雞司晨的妖魔,他再也估料不到女帝竟然是美豔與威嚴並具,望之若凜然不可犯的神祗。

    明慧生呆在當場,曦照得意地挑高嘴角:“你也令朕覺得意外,竟是這樣一個少年俊才。”聽女帝語氣如此詼諧,明慧生秀淨的雙目瞪得更圓,他再也預料不到她說起話來神情姿態是如此風流婉轉。曦照起身離座,親自走到明慧生身邊,腰一彎,湊近他耳邊,低聲道:“見了朕本人,有未想過修改《陰人記》?”

    這就是曦照親赴刑部大牢的真正用意,她要說動明慧生心甘情願地改寫《陰人記》!之前他多麽熱烈地罵她,之後他就會多麽熱切地讚她!

    因為靠得很近,曦照可清楚看到明慧生眼底的困惑,像個沒見過大世麵的孩子忽然見到炫美異常的景觀,一下子就被震懾了。他漆黑的眼珠子定定地凝在一處,曦照覺得他可愛,忍不住伸手要摸他的頭頂,一直平視前方的明慧生忽然側臉,下巴一抬,嘴唇印上曦照的臉頰。

    一不留神挨在禦案上睡著的曦照猛然驚醒,唿吸促急,暈生雙頰,色若春曉。她愣了一下,啞然失笑,自己怎麽會做如此荒謬的夢?“人呢?”曦照覺得口渴,轉身一尋,見值夜的宮女一個不在,僅有伊獨一人按劍站在她身後。伊獨乃女帝身邊四位女翊將之一,貼身保護女帝,官居四品,雖不直接統領內外宮禁軍,但有調派指揮之權,地位卓然。

    “其他人呢?”曦照目光如電,在伊獨清瘦蒼白的臉上掃了一下,心下立即雪亮。曦照不動聲色地端起還未收走的茶盞,送到鼻邊輕輕一嗅,“這茶味倒是別致,雲岩茶裏還加了什麽?”曦照朝身後招招手,示意伊獨站到自己身邊來。

    冷汗忽然布滿伊獨高而廣的額頭:“臣不知。”

    “不知?”曦照嫣然一笑,手臂忽然高揚,又用力一摔,茶盞被甩出老遠,碎了一地。“朕來猜猜好不好?猜對了你告訴我!菩提子花?杜仲雄花?還是曼陀羅花?”曦照一連說出三種有強烈催眠作用的花草。

    伊獨忽見女帝做雷霆之怒,急忙跪倒:“隻是臣老家鄉下的土法,於身體絕無害處,並且此事臣事先請示過婉夫人。婉夫人說,陛下為國事操勞,傷神過重,實在需要安神寧氣,得一場清眠來養精蓄銳。”伊獨恢複鎮定,麵不改色道。

    “是婉夫人私下囑咐你的?”曦照的聲音忽然變得很輕柔,“也罷,”她麵色又一整,抬起手背輕輕擦了擦左邊的臉頰,果然其上一層微濕,“朕記得你素來是不用胭脂水粉的,今天怎麽點了唇脂?且又點得不勻?”

    伊獨聽女帝這麽說,一時心虛,急忙抬手朝嘴唇上抹擦。

    曦照怒極,又是嫣然一笑:“朕是騙你的,你沒發現朕晚膳後淨了麵,什麽胭脂也未擦抹?”曦照終於明白自己怎麽會做那麽怪異的夢了——明慧生竟然當著眾人的麵親她的麵頰!原來都是這個伊獨搗的鬼。

    伊獨渾身開始戰栗,若秋風中的落葉。其餘三女將聽見噪響,一起趕進來,女帝一揮手:“全部給朕退下,將門關死,無朕口諭,任何人不許擅闖!”陰姬、華女、桃寂雖然擔憂伊獨安危,但在女帝如此嚴令下,誰也不敢多說什麽,依令退開。

    伊獨認定自己今夜必死無疑,竟然很快恢複鎮定,慢慢抬起頭,衝著正擰眉打量她的曦照微微一笑,那一笑恍如輕風拂過秋千的吊索,夜色也跟著微微蕩漾。

    長侍曦照身邊的四位女翊將,因為自小刻苦習武,所以個個驃勇若男兒,伊獨因輪廓清晰,五官完美,膚色若雪,是四人中最美的一個,可惜頸項間有很大一塊火燒後留下的淺黑色疤痕。

    “你起來,到朕跟前來。”曦照忽然歎了口氣,像是對自己心底某個念頭妥協了。

    “是。”伊獨施施然起身,翩翩而至。

    “再近一些。”曦照輕柔地說,同時站起身。伊獨比她略高一些,曦照抬眼看她,又是嫣然一笑,伊獨沒有這麽近距離看過女帝的笑顏,一時呆若木雞,曦照的手冷不丁抓向她的胯間。

    “果然不出朕所料!”曦照幾乎是一腳把伊獨踹開,“朕就一直納悶,什麽火那麽邪門?專燒喉嚨?!”曦照又驚又怒,伊獨竟然是個男人!他隨侍在她身邊這麽多年,隱瞞性別,她竟然一點破綻都沒瞧出!

    胯下和肋間都是奇痛,伊獨的臉色白得近乎透明,但在這樣的苦楚下,他竟綻出極燦爛的笑容:“不管如何,臣總算一親芳澤,雖死無憾。”伊獨說完拔刀。曦照又是飛起一腳,踢掉長刀,同時高喝:“來人!把伊獨給朕鎖了!他若尋機自裁了,看守的人都給他陪葬去!”

    伊獨被五花大綁,押了下去。曦照負手而立,慢慢低下頭去。

    * * *

    卯日申時,宜封少臣。在欽天監專門擇定的吉日吉時,位於內廷鳳閣書院西側的奉賢院內,曦照金冠袞服,微抬右手,親自將黃綾加封禦敕傳給左仆射,左仆射宣誦,院內四角各置一銅鼎香爐,香煙繚繞,二十四名年紀和柔馨相若的女孩子俯首跪在女帝麵前聽封。敕令宣讀完畢,曦照親手為她們每一個戴上了特製的玉冠,然後笑吟吟地出口嘉勉道:“你們都是名門之後,天生才智過人,同時不畏艱難,經曆層層篩選,五年來在每一次考核中勝出,終於盼到今日的加冠盛典。朕由衷為你們自豪和驕傲,朕深信假以時日你們會成為中洲史上最為顯赫的二十四女臣!”

    二十四位女孩子跪地山唿萬歲。

    曦照審視滿地俯低的秀美頭顱,她看到了自己的希望、野心和偉大。她因此更加誌得意滿,直到一個心念忽然冒出來:她可以從全天下的女孩中選出她想要的理想人選精心栽培,以便日後輔政。但公主她隻生了一個,她絲毫沒有選擇的餘地,曦照泄氣,下旨道:“公主上前!”

    一直站在曦照身後安靜觀禮的柔馨急忙越步而出,她穿戴著婉娘親自為她挑選的禮服和冠冕。禮官根據儀禮步驟,為二十四女臣披上對襟茜紅色緙銀花長禮服,曦照的目光在柔馨身上冷冷一掠,忽然說道:“你們,”她手臂一揮一繞,衣袖淩空蕩出明黃色的弧線,像是要把二十四女臣一下子囊入袖中一般,“從此隻忠於朕,隻服從朕,除非朕對你們說不,否則沒有人可以令你們改弦易轍。”

    女帝此語出,二十四女臣同時一怔,然後各自打起各自的主意,柔馨則當場打了個激靈。列席儀式的文武百官有誌一同地保持沉默。曦照加恩大開九陽門,二十四女臣中絕大多數聽到這裏不禁喜形於色,曲韻性情最最張揚,她差點兒就咯咯笑出聲來。女帝又道:“並由公主殿下親自護送二十四女臣出宮,以示恩寵。”

    大開九陽門,是隻有功勳卓著的臣子們才能享受的殊遇,由皇儲親自護送出宮,則是聞所未聞。柔馨的眼中露出反抗之色,但她到底不敢當麵頂撞母親,曦照冷冷一笑:“也是時候讓公主學學何謂‘禮賢下士’了!”二十四女臣個個神采飛揚、意氣風發,越發襯托得柔馨蒼白羸弱,曦照越看越生氣,提聲喝道:“還不快去!”

    * * *

    二十四女臣個個聰明絕頂,很知道她們今日能夠享受如此殊榮,完全是因為女帝想要折辱公主殿下,所以才故意狠狠抬舉她們。二十四個女孩中,心計深沉、舉動保守的,並不敢倚仗女帝的厚愛欺侮公主殿下,但也有性情狂縱的,比如曲韻,立即肆無忌憚起來。她排在隊列最前,緊隨柔馨之後,竟然屢次踩踏柔馨的禮服後擺。

    柔馨一忍再忍,忍得幾乎抬不起頭來。昨日婉娘特意尋出浴火鳳冠,千叮萬囑要她不要輸了氣勢,更為她挑選了一套淺金色鳳尾禮服,整套禮服以金色為主,禮服下擺分為八片,片片疊加,一片為金色,一片茜紅,茜紅色是二十四女臣禮服的主色,但卻是公主禮服的輔色。婉娘的良苦用心,柔馨並非不能領會,隻是這二十四女臣,雖然年紀與她相若,但各有各的本領、各有各的囂張、各有各的氣焰!她實在應付不來。

    九陽門是內廷的正門,一般日子都門戶緊閉,所有人從天昊、天昀兩個側門進出,隻有重大的慶典或者節日,才會大開九陽門。柔馨領著二十四女臣在明甲侍衛環拱下出了九陽門,一路順著可容四馬並馳的主直道向外廷而去。直道東西兩側各有一條灰石道,道外是如茵的綠柳長堤,堤下是又東河的淙淙流水,又東河水在這一段極平緩、極澈淨。

    小槳隨著禦馬局老賀師傅一起去外廷的膳食所領取今日的晚膳,小槳跟在老賀師傅屁股後麵走直道旁的灰石道。老賀師傅又高又胖,差不多把小槳的視線全部擋住了,小槳正不耐煩,忽然胖大的老賀師傅腿一彎跪了下來,似一座小山包塌了一半,小槳眼前立即開闊起來,他看到一隊浩蕩而來的錦繡佳人。小槳不知道多麽喜歡看美麗的姑娘,所以他立即歡天喜地地笑開了。

    “還不跪下!”老賀師傅低聲提醒。

    小槳這才看清打頭的那個女孩子正是公主殿下柔馨。怪道前後左右的宮女男奴都跪下了。小槳忙也跪下。

    柔馨此刻的打扮比他午後看到她時華貴很多,但她看上去竟然更顯得蒼白單薄,似朵褪掉顏色的花,和跟在她身後洋洋而行的女孩子相比,柔馨看上去是那麽黯淡和微不足道。

    小槳覺得心頭堵得慌,於是他不管不顧地放聲扯了一嗓子:“公主殿下千歲千千歲!”別人聽小槳這麽喊,搞不清為什麽,也跟著一起高喊。柔馨嚇了一跳,停下腳步,她一停步,後麵跟隨的女臣不得不也隨之停住,一群彩衣繡服的少女聚在一起,看上去就似一大朵從天際飄落的雲霞。

    “奴才們跪的是中洲國唯一的公主殿下,怎麽眼下站著的倒有二三十個?”小槳又扯了一嗓子,老賀師傅遽然轉身,用驚嚇到極點的眼光看著他,半天才擠出一句話來:“你小子不要命了?”

    小槳微笑。

    柔馨終於看到了小槳。

    意氣風發的二十四女臣無奈依禮下跪。

    柔馨做夢也想不到,身份低微的小槳可以為她這個中洲國唯一的公主殿下出盡窩囊氣。

    電光石火間,柔馨終於想通了自己為何會對小槳一見如故。是的,小槳見識淺薄,眼界狹隘,坐井觀天,但他因此而快樂,因為他在過自己力所能及的生活,她則恰恰相反。因為小槳總是把這個世界看得太簡單太輕易,所以他總能舉重若輕,總能像抹灰塵一樣把她心頭所有重壓輕輕擦去,柔馨很想變成和小槳一樣平凡的人,完成自己力所能及的人生。

    “平身,眾卿。”柔馨從衣袖下探出右手,微微抬了一下,然後繼續率眾朝宮外走去。路過小槳身邊的時候,柔馨從衣袖下再一次探出手,悄悄地從左向右擺了擺。

    柔馨不知道小槳看到她特意為他做的這個小動作沒有。

    她相信他看到了。

    * * *

    婉夫人把書桌搬到門前,借著太陽下山前最後的光亮完成畫了一多半的扇麵。曦照走進來時,恰好見到凝婉屏息凝神、極專注的模樣,像鑲在黃金底座上的明珠,光燦又堅固。因為曦照一直不出聲,也不許身邊人出聲,故此婉夫人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屋裏多了個人,她急忙放下筆,笑道:“什麽時候來的?瞧我,接駕都忘了,你們呀,”婉夫人笑著責備小沅等,“舌頭都被貓兒吃了?也不提醒我?”

    曦照忙說:“我怕攪散了你的雅興,特令她們不要出聲的。”曦照見白紈扇麵上畫的是雙犬圖,知道必然是畫給柔馨用的。

    “現在就忙著準備這些了?”

    “天熱起來也快。”

    “我也要一個。”曦照咬了咬嘴唇,不服氣道。婉夫人失笑:“素麵兒的就這一個。”婉夫人將還未畫完的扇麵收起,又問:“聽說昨兒誰犯事了?到底怎麽了?”

    曦照明白她是問伊獨的事情,便靠近婉夫人,壓低聲音說:“說出來你都不會相信。”曦照身上有淡淡檀香味,婉夫人總為此納悶,要說曦照身上最豐盛的除了美豔、氣勢之外,就是殺氣了,結果她身上卻總是散發令人不由想起伽藍佛祖和慈悲的檀香。

    “怎麽?”婉夫人問。

    “伊獨竟是個男子!”曦照說。

    “什麽?”婉夫人唬了一跳。

    “你也沒看出來?”曦照鬆了口氣,笑起來,“那我心裏可是舒服多了。”

    “怎麽可能?”婉夫人還是不信,“有些男子生來就比女子更美,這並不稀奇,比如當年的九王……”婉夫人頓了頓,“但,我們倆都自詡是天下第一聰明人,結果都被他騙過去了,那他豈不比我們加起來都還要聰明。”婉夫人笑道,“哎呀,我可不能服氣了!”說完又陷入沉思。

    曦照身邊四位武將,各有各的長處,但最得力的始終是伊獨,辦事最有分寸、最周到,而且也是積年的舊人了。婉夫人記得柔馨出生沒有多久,他就跟在曦照身邊了,這麽多年隱瞞性別,其中的酸楚艱辛,真是叫人想都不敢想。

    “真是難為他有這樣一份心。”婉夫人慨歎。

    曦照留意婉夫人的神色變化,見她忽然沉默不語,誤以為她對伊獨的存在感到介懷,立即喜上眉梢:“真是難為他了。來人,傳朕口諭,把伊獨放了。”

    “正該如此。”婉夫人說。說完又開始掛念柔馨,不知今日的奉冠儀是否順利。曦照還要準備小朝議,很快離去,婉夫人又想起了什麽,從桌墊下取出一個竹柄素麵兒白紈扇,手指一撚,紈扇轉動,婉夫人得意地微笑,時光似乎一下子倒流,她又變成了不知愁滋味的少女。正這時,柔馨垂頭喪氣地走進來,也不要人幫忙,自己解下浴火鳳冠。

    “怎麽了?”婉夫人急忙上前。

    柔馨抬頭,忽問:“婉娘,我不做這個公主行不行?”

    “不做公主,你還能做什麽?”婉夫人失笑。

    柔馨偏頭想了一會兒:“做個普通的女孩子就好了。”

    婉夫人一呆,心酸如腐,要說什麽又說不出。柔馨自迴寢宮更衣,婉夫人想先讓她一個人靜一靜也好。

    夕陽落盡,紅霞滿天,曦照派人送來一百柄素麵兒紈扇,執意要婉夫人替她畫一個扇麵。送扇的人是伊獨,換了男裝,婉夫人猛一下子沒能認出來,直到他開口說話。

    “哎呀,是你!”婉夫人笑道,同時忍不住將伊獨上下打量。他身穿灰藍色長袍,係銀色輕甲,左右兩髀分佩長短雙刀,頭戴漆紗冠,眼簾恭順地半垂,雖然已經恢複男裝,但臉上仍保留著女裝多年養成的靜好柔順神情,這令伊獨本就偏陰柔的五官更添幾分清俊,像月夜的流光。

    伊獨見四下無人,忽然出聲道:“伊獨鬥膽,有一事請教婉夫人。”

    “請說。”婉夫人已經大致猜到伊獨想問什麽。

    “您是陛下最在乎的人,緣何?”伊獨言簡意賅。

    “那是因為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婉夫人不假思索。

    “很多從小與陛下一起長大的人,都死於陛下之手。”伊獨即刻說。窗外夕照如火,從雕花格子映進來,成為花朵,“婉夫人似乎是唯一的例外。”伊獨很清楚自己在說犯禁的話,但他神態坦然,真正大勇之人的無懼令他的眼神堅定又明亮。

    婉夫人輕輕一歎:“你不是第一個問我這種問題的人。”女帝為何獨獨在乎她,心甘情願忍受她的冷待、挑剔和不敬?這些年,時常有諂臣采選美男子以博女帝歡心,曦照有收的,有不收的,就算收下了,隔些日子也會尋隙打發他們走。不知情者腹誹曦照喜新厭舊,隻有婉夫人知道其中另有隱情。

    “你也不……”婉夫人很想再說一句,你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但她到底不是殘忍的人,所以點到即止。

    伊獨卻已聽出婉夫人有所隱瞞:“我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問這種問題的人?”

    婉夫人情不自禁又是一歎,她是真心替伊獨感到惋惜,這樣的聰明犀利,又這樣堅忍,真正的英傑。可惜因為對曦照的一腔癡情,這樣蹉跎半生、空耗才智。

    伊獨又等了片刻,見婉夫人隻管低頭把玩新送來的紈扇,不再言語。

    “謝婉夫人的衷心告誡。”伊獨辭誠意切地說。婉夫人被他不動聲色的嘲諷說得笑起來:“既然你如此說,若我再不衷心告誡你一番,我成什麽東西了。”伊獨聞言臉上一紅。

    “獨門秘方我自然有,可是你未必做得到。”婉夫人故作神秘。

    伊獨慢慢皺起眉頭。

    “視女帝為無物。”要曦照在乎,唯一的方法就是不要去在乎她。忽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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