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天翼的童年,跨越了新舊兩個社會,他三歲就能趕上前麵奔跑的哥哥天笑。他也和成千上萬的男孩子一樣,為自己根紅苗正的出身而欣喜若狂。他們母子三人,在村長程孝義的友好邀請下,又搬迴了當年程香久從劉地主手中接過的那三間土坯祖屋裏。

    劉家窪還沒宣布正式解放,精明的程孝義就已經聞到了變天的氣息,他經過幾個晝夜的閉門思考,終於得出一個正確無比的判斷:大局已定,短期內天是不會再變啦。

    於是天剛漸亮,他就帶著自家的房產地契來到已經掛上人民政府牌子的原偽縣長大院。這地方他很熟,大院的舊主人和大院的新主人均是他的朋友,他的朋友多可走的路也就很多,但他必須認準一條明路,否則其它看來是路的路其實是萬丈深淵。他以地下黨劉家窪聯絡站站長的身份來到縣人民政府,把所有家當傾囊而出自願交給了人民政府。當時解放的鄉村剛剛開始打土豪分田地運動,互助組、初級社還尚未成立,精明老道的程孝義已產生了五年以後經過上級政府號召,動員地主富農才會有的入社覺悟。他的政治頭腦和超前的思維方式令新縣長寡目相看。因此,程孝義成了唯一由政府指派的村長。

    迴村後,他直接去了野窪的梅子家,說些不該聽信婦人之言以致與另外哥仨同流合汙之類的道歉活。然後,誠心邀請梅子迴他的家裏住。梅子不肯,說窪裏清靜。他就亮出村長的牌子邀請梅子母子。梅子推脫不過,給了二大伯麵子,說迴就迴祖屋。他說三年沒人住了,祖屋已經癱塌成破廟。梅子說現在的程家就是從那個破廟裏出生的廟九爺手裏才開始興旺起來的,祖屋才是大窪程家的老根兒。

    從梅子的語氣中,程孝義沒聞到一絲火藥味兒,猜想自己在完成從縣上領來的第一個任務打土豪分田地時,鬥爭大會上梅子決不會指出他的另一張麵孔。

    那張麵孔,曾在某個漆黑的星夜,去縣上報告了另一個跟他關係不好的聯絡站站長的下落,致使站長和孝信成了同一個坑裏共赴黃泉的夥伴。劉有才在一年前的一個傍晚,突然遣迴劉家窪,把已經對梅子說過的內幕揭露給程孝義,他想以此條件作為交換返迴家鄉來。程家大院響了一槍。第二天,有鄰人問起,程孝義說自家的灶坑裏誤燒了一個大雷子,把鍋炸漏了。

    劉有才不會再開口說話,梅子可是活得生龍活虎。如果上級知道程孝信當年是頂了劉有才的名字死去的,再順騰摸瓜尋找劉有才順便牽扯出李站長的事,可就闖出塌天大禍了。程孝義想:我必須順著梅子,從此處處照顧她們母子,以德贖怨,才會打動梅子,永遠閉上她的嘴巴。梅子似乎看透了新村長的心裏鬥爭,她淡淡地安慰這個與丈夫一個娘腸子爬出的程家人說:“馬有失蹄人有過,誰也不是聖人,我一個婦人不會說話,也不想說話,隻是這倆孩子要靠二伯指點啦!”

    精明的男人遇到了精明的女人,條件很容易談妥。程孝義說:“你們娘仨住進村裏,讓咱天笑先進學校讀書,過幾年我給他們安排個不受累的差事。”

    為表誠意,程孝義第二天就派去兩個壯漢,幫梅子收拾破敗的祖屋。梅子迴憶著當年祖屋的模樣,重新使它恢複了舊日容顏。

    程天笑進了學堂,程天翼失去了朝夕相處的玩伴,一個人常喜歡溜到鬥爭大會的會場去看熱鬧。那些時日,隔三差五就要召開一次村民大會,台子上站著他的四位伯伯。大伯、三伯、四伯彎腰低頭站成一排,他的二伯挺著胸脯大聲念出手裏幾頁紙張上麵的字句。那些話又狠又新鮮,像是對著日本鬼子損爹罵娘。天翼很佩服自己的二伯,從心裏把他當成了英雄。他記住了幾個詞準備迴家請教娘,比如:壓迫、欺男霸女、反抗、沒收、繳獲、歸公,再有就記不住了。

    程孝義念到最後一句,領著眾鄉親喊口號。天翼又記住了一個詞――打倒。這個詞不用迴家問母親了,二伯在台上已經給他解釋得非常清楚。程孝義等一陣口號的熱浪漸漸平息下來,用手一推三伯的肩頭,並排緊挨著站立的三個男人,像一排勁風壓低的蘆葦,齊刷刷斜倒在台上,把木板搭就的批鬥台砸出一個大洞。壓在最下麵的大伯,整個屁股漏到台板下麵去,惹得台下暴發出一陣歡唿和掌聲。打倒就是把彎腰站著的人推倒。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預約三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小狐仙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小狐仙並收藏預約三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