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先生吼她不見效,突然放出笑臉,說你過來,我給你。女孩走到他身旁,他倏地站起,一手抓牢女孩衣領,一手端起盤子,把油湯剩菜灌進她脖子。他拿起另一盤再灌時,我吼他一聲,讓他別幹。他先是一楞,冷笑一聲,照灌不誤。

    一股怒火直衝腦門,上去給他一耳光。結果打起來,用酒瓶把他腦袋砸破了。為這,被治安拘留,罰一星期勞動。這女孩,後被我寫進一個中篇。取名小鳳,寫她淪落為妓女的命運。那時被拘留,一點不悔。現在,未必會有這種激情衝動。許是添了閱曆,去了些棱角。拿眼前事來說,肖月至少比我富有人性。我隻是放心裏想,她卻在行動。

    女孩對她深鞠一躬,急於離開的樣子。肖月拉住她衣袖說等等,手伸進兜裏,忽然意識到什麽,顯得有點尷尬。抬眼看見我,眼睛一亮,問我借錢,然後塞到女孩手裏。後來我問她贖人花了多少,她沒說。我猜得出,作交易時,她不僅費了不少口舌,把口袋也掏空了。

    列車快到站。汽笛激昂的鳴叫聲,一陣緊似一陣,不斷放大直衝雲霄。

    迴京後,沒見著梅,晚飯喝酒時問鋼子。鋼子說我離京後,梅三天二頭鬧,指明二條路讓他挑。要麽把她和兒子接來,全家紮北京。要麽辦完這次活動,卷鋪蓋迴家。活動虧了也認,隻當前麵沒賺。

    老蟬,我怎會聽女人安排。事業才起步,妻兒來了礙事分心。兒子還差二年畢業,現在轉學受影響。讓我迴家,說了白說。這樣迴去,寧可死在北京。兒子快開學,她扛不住才走人。走時扔下一句狠話,讓我走著瞧。

    我會被她嚇著?笑話!女人跳起來,撒不出二尺高的尿。鋼子喝下一口,咂咂唇。這酒不錯,口感特好。廠家送的,熬到你迴來再開,誰讓咱倆哥們!梅現在變了,愛吃醋。媽的,原來女人全一樣,醋勁比那勁還大。話說迴頭,女人吃醋,對男人沒壞處。不吃醋,男人在家地位,就得大打折扣。老蟬,這是我最近悟出來的。

    不久,鋼子收到單位二封信。前麵一封是打印件,蓋了公章,限他一月內迴去上班,去過組織生活。如果不迴,停發工資,其它後果自負。後麵一封手寫,沒蓋章。向他解釋,因他妻子天天上單位鬧,有次把鋼子父親也動員去了,一把手被逼無奈,才公事公辦。打印蓋章是他父親主意,梅也堅持非得那麽辦。

    梅這一手果然厲害,著實讓鋼子焦慮了一陣。鋼子是帶薪讀二年文學班,按規定結業後得迴單位。鋼子會做人,沒費什麽事擺平了,人呆北京工資照拿。現在妻子窩裏反,單位領導也沒轍。工資無所謂,搞僵了就怕丟掉工作。那時我們地區事業單位,還沒停薪留職這一說。

    那天,鋼子買來一房間高檔家俱,一台29寸索尼彩電,一套菲利普高級音響。把才買年把的國產小彩電和便攜式錄音機處理給我。

    老蟬,梅操縱單位讓我迴去,這就是我的迴答。破工作他媽不要了,就算她弟帶幫打手來,也隻能把屍體抬迴去。說時,眼圈紅了,聲音有點哽咽。

    其實,鋼子家庭觀念很重。無論對父母,對妻兒都放心上。後來做大發了,在老爺子麵前依然恭恭敬敬。他父親從廠領導崗位退下後,嘴閑得慌,不便拿別人當靶子,就拿兒女當目標。剛子每次迴老家探親,都是大包小包禮物帶迴去,裝著滿腦袋訓話迴京。他從不頂嘴,當著外人挨訓,也是樂嗬嗬聽著。

    那次活動正節骨眼上,接老家來電,說老爺子中風。他扔下一攤子事,立馬買張機票飛迴去。結果那次活動沒賺,是我記憶中唯一沒賺錢項目。老爺子六十大壽,他迴去操辦壽宴。臨行交待員工,每人單獨發賀電,給老爺子祝壽。那位比我早到一天的文員,人長得雖醜,工作能力卻很強,有時義務加班也無牢騷。這次不知哪根筋搭錯了,頂剛子一句,你父親做壽,幹嗎讓我們發賀電?剛子臉一沉,讓她立馬走人。手上事不用交接,給我走得遠遠的,早他媽看膩你這張臉!

    鋼子在妻兒身上也很用心。兒子小學畢業後,接到北京上私人辦的貴族學校,大把往裏扔錢。培養成博士,現在國外定居。對梅,又是另一種情懷。那次梅得腎病住院,剛子找上我,讓我姐幫忙找一流大夫。那時他還未去北京,手頭時鬆時緊,平時抽煙也是便宜劣質那種。他將紅包塞到大夫手裏,懇請人家收下。嫌尿檢化驗排隊費時,不顧院方規定,端著尿液從七樓跑到二樓,軟泡硬磨非得讓人家先化驗。

    有次用單車載梅從沿河路經過,幾位長發青年衝梅吹口哨,說了句輕薄話。他停下車,梅扯他不住,徑直奔那幾人去,大打出手。一拚三,結果臉被打爛,趴地上動彈不得。事後問他,說小溝裏翻船喝醉了,摔垃圾堆上被玻璃碎片紮了。梅告訴我真相時笑說,他能喝醉?打幾歲起,他爸喝酒就從不拉下他,是他爸用酒泡大的。

    每逢有社交活動,鋼子都得拉上梅。梅懶得去,他又是求又是哄。那次把梅說動了,高興得當著我麵,把梅抱起旋一圈,臉上叭地親一口。弄得梅臉紅起來,連連啐他。梅愛唱歌,卻不樂意去舞廳。鋼子使出渾身招數,遇上我在旁幫忙,梅也隻去過幾迴。鋼子說,你在家,我跟別的女人跳舞,就不怕跳出點名堂來?梅笑說,有那能耐,倒讓我長見識,有本事領迴來讓我瞧瞧。隻要比我強,成全你,二話不說空身子出門。你呀,拿麵鏡子照照,誰能看上,也就我菩薩心腸肯收容。

    在京過單身生活時,鋼子每把女人弄到手,事後都會對我說上一通,邊喝酒邊點評。上次那妞山高水深,上了很過癮。昨夜這位會叫喚,明知是裝的,也讓人沒法不烈焰熊熊。簡單點評後丟一邊,把話扯到梅身上。從不提和梅的夫妻生活,隻沉浸在迴憶中,把梅的種種可人之處,點點滴滴說上一遍又一遍。

    老蟬,你知道,我工資全交給梅。為了應酬,瞞下獎金和稿費。那天朋友打麻將,推不掉,想起那筆錢。迴家找不著,後是梅說在舊雨鞋裏,才突然記起。梅取笑我忘性大,自己藏的會不記得。自那以後,每月工資退四分之一給我。說一大男人,口袋裏怎能沒錢,不夠花再向她要。

    僅這件事,我就聽了不下五遍。每次喝到七八分,他都象變了個人,嘮叨個沒完。見他說得投入,不忍打斷,裝著饒有興味聽下去。我明白,他內心正在掙紮,是在說給自己聽。也許他想從往事中解脫出來,要麽還陷在那快樂溫馨時光裏難以自拔。從鋼子對那些與他有染的女性態度,就不難看出梅在他心裏紮得有多深。

    那晚,和鋼子喝酒聊天。一瓶酒才過半,他突然記起一件事,說差點忘了,今天是芍生日。媽的,女人就事多,破生日自己過得了。偏拉上我,不知求了多少遍。今晚有空,給她點麵子。老蟬,陪我去,上她那接著喝。我再三推遲,鋼子說不礙事,這種女人,是臨時救急的。說得難聽點,我敢當你麵,脫褲子上她。

    芍是鋼子個把月前得手的女人。體態豐滿,曲線猶存。一張娃娃臉,皮膚細潤。大學畢業,在京漂了多半年,眼下沒個正式工作。多次糾纏鋼子,想來小樓上班,被堵了迴去。途中,拐進商店,七挑八挑,買了個最便宜的手提式錄音機。讓人家精心包裝,說生日禮物馬虎不得。

    芍租住在大雜院。一間偏屋,空間很小。一單人床,一小方桌,富餘就剩站腳地方。芍見了鋼子,喜笑顏開,拖著豐碩身體燕子一般飛到門前。摟住鋼子粗壯脖子,臉上狠狠親一口。鋼子把她一推,斯文點嘛,老蟬來了,別讓人笑話。她眼睛和我對上了,笑還停在臉上,眼睛卻沒笑,好象還皺了皺眉。這種埸合,我本不該涉足,怨不得人家不歡迎。但從她眼裏,分明覺察到稍縱即逝的敵意。這也不奇怪,我明白其中原因。

    芍沒事常來小樓,高興時義務幫忙幹點活。鋼子不讓,說別添亂。她照樣幹,不比別人幹得差。她與鋼子有那層關係,加上人大方也隨和,很有人緣。有次她感冒咳嗽,有位員工丟下手裏工作,事先沒請假跑外麵買藥,她大受感動。見我訓那員工,話中有刺把她也捎帶上,臉憋得通紅,嘴張了張,什麽也沒說。

    她對我很尊重,開口稱老師,從不開玩笑。我對她抱冷漠態度,不主動和她說話。出於禮貌非得答腔,也隻給幾個字。每每說完,總能見笑容從她臉上落下。也許,她以為是我從中作梗,封住了她進小樓工作的腳步。假如她真這麽認為,她對鋼子認識就太膚淺了。不過她也真不簡單,不知用了何種手段,生日後個把月,就如願以償成為員工坐到辦公桌邊。上班頭天晚上,鋼子開了瓶五良液請我。喝到半中腰,鋼子話鋒一轉,說有件事征求我意見。他正要說事,我搶在前麵說了。

    別抬舉我,和我玩這套。你是老板,想幹嘛你拍板,礙不著我啥事,讓她上班好了。

    你怎麽知道?哦,不說,我也能猜著。媽的這娘們嘴真快。還沒宣布,就嚷嚷開了,迴頭修理她。

    其實,我並沒聽她親口說。是給她買藥那位,向其他幾位報喜時偶然聽到。

    老蟬哪,給個機會,她也不容易。象她說的,不幹活,讓我養著,別人麵前抬不起頭。你也見了,她幹活不比別人差,耽誤不了事。

    你就往她臉上貼金吧。醜話說前麵,如果不聽使喚,訓她比別人更狠。

    她是你手下,工作上全聽你的。我交待過了,她說百分之百服從。老蟬,不知道吧,我早看出,她有點怕你。

    笑話,我用得著她怕嗎。做好自己份內事,誰也不用怕。

    兄弟,男子漢大丈夫,別和女人較勁。就當憐香惜玉,給她個飯碗。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讀了二年文學班,譴詞造句就這水平。

    第二天上班時,鋼子宣布芍員工身份。見有人鼓掌,剛子睃我一眼。

    我沒說完,鼓什麽鳥掌。今後芍和你們一樣,得聽蟬主任安排,我一概不過問。再宣布一條,蟬主任有權開除任何職工,不用請示我,誰也別抱僥幸心理。

    事後想,鋼子這老板當得也夠窩囊。但這也正是他過人之處。盡管走過埸那番話,有很大水份,但他卻拿捏得很準。既給了我麵子,也對芍取到抑製作用。

    芍上班後,想找機會訓她,打個下馬威。芍很乖巧,工作賣力,使我沒法下手。觀察一段時間,見沒異常,漸漸把找岔的心淡了。對她態度卻沒變,依然冷麵冷嘴。那天中午,在學七食堂吃飯,芍說上班後沒請大家,今天做個小東,說時含笑望著我。我明白請別人是打掩護,目的是想和我改善關係,但我不想接受。買好飯菜,另揀張桌子單獨坐。

    過了一會,芍端來一份獅子頭和一份宮葆雞丁,放我麵前說請您賞臉。我說謝謝,請拿走,我不愛吃。她楞在桌邊,抬頭見她眼裏有淚花,意識到過份了,正準備緩和,鋼子走了過來。老蟬,她是真心,想和你搞好關係,給她機會嘛。說著,拿起盤子把菜倒飯盒裏。他的介入,讓我明白他倆商量過,才有今天這出,並非芍出自真心。鋼子對她這樣上心,把我當外人,我氣不打一處來。將勺往桌上一撂,啥話沒說抬腳走人。飯盒是鋼子讓人帶迴來的。

    這件事使我意識到,芍和鋼子關係已非同一般。即然這樣,我也不必自作多情陷在鋼子事業裏,從此放棄了看緊芍的念頭。隨著時間推移,漸漸發現不對勁。原先沒遲到現象,現在有了。開始還解釋堵車什麽的,後來也懶得說,心安理得的樣子。問了不答,衝我笑笑,眼睛卻引我去看芍那張空桌。芍隔不上幾天就得遲到,陪鋼子睡覺起晚了,好說她什麽。後來發覺,工作上的事,她也開始插手。有位員工問,信封抄完了,下麵幹什麽。我說校對稿件。芍發話了,還得抄二千,昨晚老大對我說的。自那以後,她一步一步,什麽事都幹預。我也隨她去,睜隻眼閉隻眼,心裏卻在籌謀找機會一次把她幹倒。

    那天外麵下著大雪,十點來鍾有人推門進來。此人麵孔黝黑粗糙,二十六七模樣。一身舊棉衣棉褲,肩挎老式軍用包,手提紮成四方塊的被褥。一眼看出,他來自農村。當他說明來意,大夥吃了一驚。創作員大會早已結束,他現在才來報到,使人莫名其妙。他拿出參會通知,看過才明白他被人耍了。通知寫的是一月十八日前報到,給我們看的卻被改成二月。

    聽說會議已開過,這位名叫懷亮的創作員楞住了。一屁股坐被褥上,耷拉著腦袋,一聲不吭。楊沏杯茶給他,抬頭說謝謝時,眼裏正流淚水。情緒稍微平息後,從懷裏掏出一小紙包,一層層打開,裏麵是一遝鈔票。他說因沒錢,才沒按規定時間繳納會務費。好不容易湊齊,揣懷裏來參會,結果卻落了空。這次是奔通知上寫的,那些大編輯大作家名字來的,想聽他們講課。

    一問一答中,知道了他身世。父母去世早,和哥嫂一起過。今年二十二歲,還沒成家。在離家五裏磚窯幹活,工資全交給嫂子。哥嫂一直反對他癡迷創作,更反對他參會。要錢不給,說不能慣他壞毛病。說到傷心處,淚水又流出來,用袖子一遍遍擦拭。在埸的無不為之動容,一時竟沒人說話。這時,芍從外麵進來。看他一眼,嘻嘻哈哈說哪來一要飯。見不象平時有人附和,自覺沒趣,怏怏推門進了鋼子辦公室。

    大家捐點錢吧,楊說,掏出錢放我桌上。同事們用驚奇眼光看他,然後紛紛響應。懷亮連忙站起,哆嗦著聲音說謝謝,我不能收這錢。我把錢放他兜裏,這是大家心意。如果我是你,和你一樣處境,我會收下。

    說完,我推開鋼子辦公室。鋼子閉著眼歪在皮椅上,芍膩在身旁給他找白頭發。

    聽我說完,鋼子沉吟一會說,你們已給過了,也是代表文研部嘛,我就不用給了。

    你不但要給,還得多給。我語氣很衝,眼瞪著芍。

    鋼子一下坐直身子,盯住我眼睛問,我他媽憑什麽得多給?

    他的神態和口吻腔調激怒了我。

    嘴幹淨點,別在我麵前,他媽他媽的。這些創作員,衝什麽來參會的?想聽我說下去嗎?

    鋼子和我對視,俄頃目光移開,身子鬆下去,不吭聲。

    門口,擠滿員工看熱鬧。

    別忘了,你也是打工的!芍陰陽怪氣說,對老板這態度,還想不想幹下去?

    我冷笑一聲,鋼子,你小子真行!養個破娘們,和我叫板。老子不幹了,這就走人。

    鋼子很了解我,急了,抬手打芍一耳光。

    媽的,我倆說話,你插什麽嘴!滾,還傻站這幹嘛。老蟬,你也別意氣用事。我倆關係,不是一年二年,吵二句算什麽。晚上請你喝酒,說說開。

    芍哭著離開,被我攔住。你現在不能走,話沒說完呢。鋼子,明白告訴你,明天上班看見她,我立馬走人,你自己掂量。

    說完,我下樓乘車去北師大,找一朋友喝酒。夜裏也不迴來睡,免得鋼子花言巧語做工作。第二天上班,芍從我視線裏消失了。幾個月後在公交車上遇見她,裝沒看見。她卻親親熱熱和我打招唿,依舊喊我老師。女人,有時讓人捉摸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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