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部長於是大發感慨,寫得太棒了,古廠長看過一定百分之百滿意。把我誇了一通,用了不少形容詞,隻是有些用得不很恰當,聽著同樣舒服。

    過獎過獎。得到您認可,無比榮幸。請抽支煙。

    不抽煙的馬部長,點著後深深吸了一口,複又嗆出,一陣猛咳。咳嗽平息了,伸出幾根手指,亮到我眼前。

    蟬老師,原先和肖月說好這數。翻一翻,沒問題。謝謝啊。

    我明白他意思,不想搭腔。連這也不懂,當麵說,不都挺尷尬嗎。

    馬部長,哪天上您家拜訪,不會讓我吃閉門羹吧?

    熱烈歡迎,熱烈歡迎。貴人上門,蓬蓽生輝。

    我笑笑。貴人?你知道所謂的貴人,昨夜是怎麽熬過來的嗎?

    接到鋼子電話,說獲獎作品已敲定。讓我趕迴去,整理充實附在文章後的簡評。我說手頭剛寫完,另一家正等著采訪。

    嗬,樂不思蜀。對肖月感覺不錯吧,這小娘們。別給我裝蒜,我能不懂男人嗎!老蟬,放開馬跑,有機會多讀幾個女人。明天還是得迴來。過幾天,得去北戴河聯係會址,你和我一起去。

    電話裏,我向肖月告別。她說正想去北京看弟弟,問我是否願繞個彎一起走。

    到她家時,已是傍晚時分。餐桌上點著紅蠟燭,音箱裏放的是蔡琴唱的不了情。低迴纏綿的旋律在客廳飄蕩,忘不了忘不了,難了難了的聲聲詠歎,如碎在礁岩的浪花沒入水中,化作清流浸潤心田。和上次一樣,她喝紅的我喝白的。不同的是,她那好看的眼睫毛塗了點油,泛著光澤。女人,到底逃不過化裝品追捕,看來也是老天的意思。

    大哥,幸苦了,我敬你。她舉杯,含笑望著我,眼裏波光盈盈。

    喊我大哥,是頭一迴。聽著很親切,隻是覺得步子大了點,應該還沒到這程度。

    馬部長來電話,誇你文章寫得好。得到他認可不容易,他文章也常見報。

    是那種豆腐塊吧。話才出口,就後悔了。這樣背後譏諷,顯得不厚道。同時意識到,這種反思並非真心,而是偽裝,不想給她留下不好印象。

    偽裝,平常人與人打交道時常有。不管出於何種動機,決不是為了坑他本人。

    我也常寫那種豆腐塊,想見報也真不容易。迴敬一杯後說,有位把持副刊十多年的編輯,有口皆碑。作者想上一篇,得陪上茶葉或名酒之類。他老婆下崗後,搞了個煙酒專賣,傻子也能賺錢。自費出版那本書,一翻開就聞到一股不絕如縷的煙酒味。

    是嗎,會有這種事?她一臉天真,編輯可不是一般小市民,靈魂工程師嘛。

    我斜她一眼。你有這麽天真?那些被你瞄上,肯掏錢買文章的廠長們,難道會被你所謂的天真打動?於是對她看法有了修正,內心那份尊重也在淡薄。我突然懷疑,她放蔡琴唱的不了情,也有刻意成份。隱約記得那天與她喝酒閑聊時,說過愛聽這首和其它幾首。我得證實一下。

    放盤梁祝聽聽吧,小提琴獨奏化蝶那段。

    行啊,這就換。

    我明白了。卻又不明白,她為何要討好我?

    說看上我,不可能,我有自知之明。自個模樣怎樣,比誰都清楚。也沒說過使她誤解的話,做過讓她誤會的事。那次趕稿到深夜,住隔壁房間的她,跑賓館外買來夜宵,讓我著實感動了一迴。放下筆陪她聊了一會,又繼續寫。完稿後才發現,她沒迴房間,側身躺在床上睡熟了。望著她嬌小蜷曲的身形,象個孩子睡得那樣甜,不由一陣感慨。象她這種年齡女孩,大多已結婚生子,受到親人嗬護和丈夫疼愛。她卻孤身在外打拚,享受不到丁點家庭溫暖。為了生存到處奔波,那些見多識廣的廠長是好對付的嗎。

    她對我毫無戒備,這份信任,感動了我,使我對她格外尊重。給她蓋上線毯,鎖上門,走出賓館。在小攤喝酒到天亮,心情卻依然低落。我並不是個多情的人,有時說話特損,一句話會讓別人記恨一輩子。

    她在我身上用心,細節上下功夫,自然有她理由,那會是什麽呢?

    我來之前,領導說你能幹,我也親眼見了。聊聊吧,你是怎麽說服那些廠長,使他們就範的。這話,之前是不會問的。說是業務機密也好,個人隱私也罷,從尊重出發都不該問。但你裝單純,以為我傻,那可對不住。我得象層層剝筍那樣,看看裏麵到底多少蟲眼。

    沒什麽難呀。他們都是長輩,我也得人緣,算是疼我吧。

    心想,疼你?那他該疼的人多了去,廠長也就沒法當了。

    那可是真金白銀,誰肯輕易往外掏。

    拿錢往自己臉上貼,有什麽不願意啊。大哥,談談文學吧,我愛聽。我也做過作家夢,寫過幾首詩。已經很久了,像是上輩子的事。我還記得誰說過,黑夜給我黑色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說得多好啊,一輩子忘不了。

    她顯得有點激動,眼裏流露的神情,讓我相信她沒撒謊。顧城部份詩作,我也愛讀,曾一次次被打動。甚至想過,一輩子寫不出這樣好的詩句。我告訴她那是顧城寫的,一個下手特狠的屠夫。再聊了一會,我告辭,去住賓館。

    就住這吧。委曲點,睡客廳沙發,再怎麽也比賓館強啊。票已買好,不用操心了。

    不,謝謝。我睡覺打唿嚕,特響。在家老婆都嫌,別影響你休息。

    沒事,我關上門不就得了。大哥,你就別找借口了。你心裏想什麽,我知道。

    話說到這份上,我也就不再堅持。

    我心裏想什麽,你未必知道。並非孤男寡女同處一室,才有所顧慮。你討好我,一定有原因,雖沒弄清為什麽。萬一你為達目的,一時胡塗,做出有損你形象的事來,不是彼此都很難堪嗎。

    清晨醒來,肖月已準備好早餐。火車啟動前十分鍾,我倆上了硬臥車廂。上下鋪位置。她讓我睡下鋪,說她身輕靈活,爬上爬下不礙事。我開玩笑說,這哪行,大老爺們,怎能享受這待遇。

    我躺鋪上,不想睡,也不想看剛買的文摘,有點想家的意思。妻子那句離多聚少的話,又在心裏轉來轉去。妻子跟我不容易。換了別的女人,我相信,十有八九早已棄暗投明。妻子很平凡,普通工人。書讀到初中,沒讀完,家貧輟學進廠做工。

    在工廠和她相識,那時我正和另一女子交往。有我在埸時,她倆也時有碰麵。彼此並不交談,點點頭而已。最終我選擇了枝。枝從不在我麵前提起那位,那位卻常把話繞到枝身上。

    枝長相一般,配我就叫漂亮。不屬於社交型理財型。不喜歡串門,不願當家管錢,沒有相夫教子破概念,當然也就夠不上賢妻良母。下班愛跑菜市埸,哼著歌圍鍋台轉。菜燒得好,毛線織得好,喜歡看渴望看瓊瑤。邊看邊掉淚,或被趙微演的小燕子逗得格格笑,笑聲很好聽。

    對我寫作不聞不問,也沒稿費概念。家務事全包下,圈子裏文友對這點很是羨慕。從不看我寫的東西,讀給她聽也很勉強,說耽擱看連續劇。卻樂意告訴同事我發了作品。有次同事問她,文章上沒見你丈夫名字,作者寫的是塵子。她說那是筆名,其中一位姐妹又問,什麽是筆名?她想了想,憋出一句,電影裏特務不是常用代號嗎,和那一個意思。

    我們家,她把我放首位,我把兒子放首位,兒子最戀她。各得其所,因此和諧也溫馨。我明白,溫馨是因有枝的緣故。苦了累了她,可她並不覺得。成天一張笑臉,很快樂的樣子。在京時每每想起,心裏都很溫暖。

    因為麵子,我曾重重傷害過枝。那次,鋼子幾位外地文友來我市橫向聯係。鋼子對我說,今晚抽個空,滿足他們,打一夜麻將。想來想去,放你家打比較好,沒問題吧?我一口答應。告訴枝,讓她準備夜宵。枝說誰來都歡迎,就鋼子不行。問原因,她說沒原因,就不高興見他。講了幾遍,還是不同意。我說,你迴娘家吧,夜宵我準備。她說這是我家,憑什麽我走。今天就守這,不讓他們進門。

    結婚幾年,頭一迴見她這樣不講理。我也懶得再說,拿起碗盤暖瓶一個一個往地上摔,間或問一句聲音脆不脆。她不答腔,睜大眼看我,淚水在眼裏打轉。見她不肯迴心轉意,我真火了,拿起唯一值錢的二手黑白電視,砸了。

    她淚水奪眶而出,說你真壞,抱起兒子迴娘家。

    第二天上午去接她,路上想著怎麽向嶽父母解釋,進門時更是忐忑不安。沒想到嶽父母見了我,眉開眼笑說,枝帶孩子迴家了,說你出差今天迴來。她才走不久,路上怎沒遇見?

    正沉浸在對妻子點點滴滴迴憶中,忽聽見過道腳步一陣亂響。坐起身,見一夥人往後麵車廂湧去。看看下鋪,肖月不見了。想了想,下床尾隨而去。到了餐車車廂,見一夥人圍觀一女孩。女孩十二三歲模樣,神色驚恐,臉頰浮出指印,嘴角有血痕。一隻手被銬在餐桌腳上,瘦弱的身體擻擻發抖。

    圍觀者七嘴八舌,說什麽的都有。有的說小偷可惡,多踹二腳才解恨。有的表示不滿,幹麽不去偷當官的,老百姓可是血汗錢。也有人抱怨孩子父母,隻生不教,是人嗎。

    望著孩子驚惶模樣,心裏不好受。想去摸摸她頭,給點安慰。二年後那次在深圳,有天晚上我和幾位相識從夜明珠舞廳出來,迴芙蓉飯店途中遇上那件事,對我心理也產生了衝擊。

    五光十色霓虹燈下,我們說說笑笑往迴走。快到飯店時,不知從哪冒出一女孩,手裏拿著一束紙花,舉到眼前,先生買束花吧。看模樣,才七八歲,清澈瞳仁裏露出諂媚。同行中一人把她手撥開,邊邁大步邊說別睬她,免得惹麻煩。

    我落後幾步被她纏住,有所不忍就買下了。誰知剛走幾步,暗影裏又竄出幾小孩。其中一位象熟練工,上來就抱住我一條腿。餘下的見他搶了先,便追上前麵幾位,也是抱住腿再說話。我意識到惹麻煩了,不知該如何處理。前麵那幾位,卻各有招數,想是早已經曆過這埸麵。有的照樣移腳,讓孩子掛腿上,硬生生往門前台階上拖。有的從兜裏掏出一把碎幣,往虛空一拋,掉台階上鋼鋼脆響到處亂蹦,趁小孩分神拔腿就跑。幸好同行的a君找來門衛,才幫我解了圍。

    這些孩子,本該坐教室裏聽老師講課,為今後人生積累知識。晚上做完作業,幹幹淨淨上床,在父母嗬護下進入夢鄉。早上醒來,又是一張燦爛笑臉麵對世界。而他們,小小年齡卻乞討街頭,日複一日磨去自尊,因求生本能學會諂媚學會狡詐,長大成什麽人,可想而知。他們父母幹麽去了?社會又是怎麽了?

    圍觀者陸續散去。麵對銬在桌邊的女孩,我什麽也沒說,也沒做。

    我能對她說什麽?說她不爭氣不學好,還是把她父母抱怨一通罵上幾句?難道,她天生愛偷竊?難道,她父母指望靠她偷竊發家致富?

    我又能對她做什麽?把她領走,供她上學,當一迴讓人豎大拇哥的善人?淪落街頭就她一人嗎?單憑個人行善供得完嗎?一旦財大氣粗有能力多供幾個,也許那時就不是出於真心,很可能為了作秀。

    要麽給她點錢,這倒能辦到。問題是,日子長得很。這讓施舍者本人感覺良好的錢,能打發幾天?用完後,她又該如何麵對今後猙獰的日子?

    這時,肖月從後麵車廂匆匆走來,後麵跟一戴大蓋帽乘警。到了女孩跟前,她讓到旁邊,神情急切地看乘警打開手銬。然後蹲下,用手帕輕輕擦拭女孩嘴邊血跡。她眼裏停著淚,含笑輕輕對女孩說話。纖細美麗的手指,梳理攏攏女孩紛亂的頭發,在那張稚氣尚存的臉上輕輕撫摸,一下一下,象慈母在安撫心靈受傷的孩子。

    我被深深打動了。眼前這位女子,會是那位用盡計謀,從廠長指縫裏摳錢的公關嗎?是那位工於心計,在細節上織網,我自以為把她看透了的肖月嗎?我對她究竟了解多少?她肯為一個陌生人,一個遭人唾罵的小偷把心掏出來,我做得到嗎?

    在老家時,那天下大雪,和幾位朋友餐館喝酒。見一形容瑟縮女孩在鄰桌討要,十來歲,渾身髒兮兮。那位先生衣著光鮮,旁邊是位穿裘皮大衣時髦女子。她象躲麻瘋病似的,身子歪向一邊躲閃,連聲說走開走開。女孩不為所動,反而靠近一步討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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