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通過黑夜的道路,人們才能到達光明。

    ——紀伯倫

    在淮海,不,我長到十來歲,總算得到伯父的一句誇獎。他指著我笑嘻嘻地(他難得有笑容)對伯母說:“丫頭真像一個出色的演員。”伯父母和我父母一樣,總喜歡叫我乳名。我雖然不喜歡這女孩名,但是父母之命,我隻能聽從。伯父因何誇讚我,這裏麵還有段故事呢。

    前幾天,我正在燈下“按家規辦事”,伯父臉色陰沉地磕了磕“斯大林煙鬥”,姑且叫做“斯大林”吧,然後轉到裏間和伯母嘀咕著什麽密事,這是他的習慣:凡事都要同伯母嘀咕。

    不一會,他出來叫我:“丫頭,跟我出去一趟。”

    “爸爸,上哪兒去,我也去。”小亞聽說出門,屁股猶如安了彈簧,坐不住了。

    “行啊,你去問問你那根棍子,看它同意不同意。”伯父平心靜氣,好像對小亞要跟去一事沒半點意見,一切權力歸棍棒。

    小亞聽這話,不敢吱聲了,因為這棍子是專門對付小亞的。伯父崇尚古訓:棒頭出孝子。

    小亞苦喪著臉隻得老老實實趴在桌上看書了。說他看書,隻有鬼才相信。他耳朵對著書本,眼睛卻盯著窗外看星星。他對我說,星星是孫悟空點的電燈,孫悟空一拉開關,星星就亮了。我對他說,星星是玉皇大帝點的蠟燭,隻是不知道點這些蠟燭得花多少錢才能買到。

    大姐仍在為數學題苦思冥想。說來也怪,小亞不學習,成績也比大姐強。也許小亞真像伯父說的那樣,生就了一副官相,福相,財相。不管怎樣,將來都是有福的。

    伯父在前麵低著頭,匆匆地走著。他走路就是這種習慣:低頭斜肩快步。低頭,大概是在思索人生;斜肩,是減少和防禦正麵撞擊;快步,是追趕目標,——我想。

    我揚著頭,小跑跟著。他心思重重,一言不語;我莫名其妙,不吱一聲。一路上,他從未迴過一次頭,也不怕我被丟掉,也不問我能否跟上。好在我不甘失蹤。

    快到淮海市政府大門時,他總算止步,望著汗津津的我說:“我帶你進去後,在人麵前,要裝作愁眉苦臉的樣子,裝作饑餓難受的樣子,裝得越像越好。”

    我不知其中奧妙,機械地點頭領“旨”,實際上,我無需要裝,就憑我本身這副樣子:瘦、黑、小、營養不良,與病過多天的病人沒啥兩樣。

    市政府的一間辦公室裏,有三四個人,立坐不等,正在談論什麽。他們見到伯父和我,突然變得雅雀無聲。他們用各種眼光,望著伯父,望著我。

    “我的報告,你們研究沒有?”伯父陰沉著臉問。

    “老郝,現在缺糧戶太多,好些人家早就揭不開鍋了,市委意見——”一個略胖、敗頂的人,和和氣氣地對伯父說。

    “老徐,我不是不知道市委意見,我也響應市委號召,把困難留給自己,方便送給群眾,這是共產黨員應有的品德。可是,我現在已經揭不開鍋了,你看這孩子——”伯父把我拉到眾人麵前,“瘦成什麽樣了?你們能看下去嗎?他是孩子,和老百姓的孩子也沒什麽兩樣,是條生命,老百姓的孩子不能餓死;這孩子,你們也不能眼睜睜地看他餓死呀!”

    ……

    伯父還滔滔不絕地講了許多,那神態,那言辭,正如他自我標榜的像什麽“吃米偷來豬”(季米特洛夫)。他義正言辭的話,使那個“敗頂”敗下頂峰,無言可對。那幾個人對我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又打量一番,就像一個牛販子買牛,生怕上別人當。我也盡力表演著,像是演小戲。我裝出來的苦臉,大概會比苦瓜還苦,眼裏還津津地噙著淚,實際那是沙眼被風吹的緣故。我像是受了八輩子委屈似的,用伯父的話說,是進入了感情。是的,聽說要吃的,我怎能不起勁呢。我被餓怕了。在陵河,我吃夠了爛山芋。那些爛山芋是父親風塵仆仆,曆盡艱辛,從山東拾來的。用這些爛山芋做饅頭、煎餅、包子,又黑又苦又酸又澀,若不是餓極了,望一眼都會惡心,即使餓極了,要吃它,沒有大蔥大蒜卷在裏麵,你就別想下咽。當然,最好是青陰陰辣乎乎的大蔥最理想,大蒜辣心,吃黑饅頭受不了。

    來淮海,實指望能飽肚,可是仍然不行。饑餓像是我的影子,走到哪兒跟到哪兒。在淮海市,爛山芋是吃不到了,隻有米、麵、玉米粉,還有搭配的豆腐渣。但是,這些東西每月總有三五天斷掉,餘下的隻有青菜蘿卜,賴以充饑。不過這些青菜蘿卜也不是可以隨意享受的。因為貨缺價高錢少,沒法買。“放開肚皮吃飽飯”的共產主義生活,已經離開了中國。聽伯父說,意大利“殺雞窩”(薩勒諾)派常勸人:“要少吃,要常吃。”我也和伯父說的什麽笑麵人師父“窩裏雞”(窩蘇斯)一樣,隻能遵守這句箴言的一半,那就是“要少吃”。遇到星期天沒吃的時候,我們也有辦法,早晨起來,向伯母要五分錢,姐弟三個到花街的小人書攤前一坐,租看小人書。早中兩餐不吃,誰也不會覺著餓。說實的,餓也沒辦法,隻能到小畫書中吃好吃的山珍海味,喝好喝的雞魚肉蛋湯。偶有福氣時,我還能得到祖母的暗中恩賜。祖母和我共鋪,她常利用做飯之機,烤一塊雞蛋大小的麵團,睡覺時偷偷地從被窩裏塞給我,我便躲在被窩裏,品嚐這“後門”之食。麵團外殼硬內心軟,半生不熟,說得幹脆一點,外殼被烤得似乎熟了,內心還是生的。麵團殼上煤灰斑斑,吃起來盡管咯牙,我也吃得很香,老君爐裏的仙丹也無法與之媲美。因為仙丹畢竟是天上寶物,凡人得不到,麵團倒是真的,硬硬的皮,軟軟的心,可度轆轆之肚饑。雖然,我常受祖母的這種厚愛,但仍未擺脫饑餓。如今聽說伯父為要糧而來,並且要到與否全靠我這塊牌子,表演好壞,僅此一舉,成則金榜題名,糧食到口;敗則名落孫山,繼續當半個“殺雞窩”派,我怎能不耍盡招數,盡情表演呢?我雖然沒進過什麽戲劇學校,但親自嚐過饑餓的滋味,“無師”就可以“自通”。

    市政府的官們讓步了。從那變幻的臉色中可以看出:他們同意救濟。我真不明白;伯父革這些年命,他的同一戰壕的戰友,為什麽還不相信他?是伯父平時的言行有不實之處,還是他們不相信任何叫喊饑餓的人?

    迴到家裏,伯父在伯母麵前,著實把我誇獎一番。我敢說,他這一場的讚揚,是出自內心的,因為,我為他,不,為這個家掙來了可飽幾餐的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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