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樓一別後,馬天複又在陶家療養了數日,此間發生了幾件事。


    其一,萬馬閣書場的那位老把總攜孫子前來拜師。這馬天複當然不能答應,隻說指點武功無妨,師徒名分萬萬不能有。陶元不住幫老把總說話,老把總懇求到後來都要把孫子送與馬天複當貼身小僮了,馬天複差點沒頂住。最後,馬天複開了個號稱是祖傳秘方的強筋健骨的藥方子給老把總,才勉強過關。老把總一走,陶元馬上在背後“呸”了一聲,說這老東西什麽玩意兒,找書場的戴師傅找了半個月沒找著才找到這兒來,小馬你給他個屁方子,我一直給你使眼色叫你攆人你沒看見?馬天複早就習慣陶元這樣了,笑笑沒說話。算算日子,戴師傅不見了半個月,跟高家出事的日子差不多,二者會不會有些關聯?不過這事跟自己無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沒多想,也沒多問。


    其二,胡曉林來通知馬天複,督捕司發現蜀山幫仍設巡護站,建議撤除,巡護站人員按職位平調至其它管事處。幫裏決定把馬天複調到酒管任幹事。胡曉林拚命追問馬天複到底怎麽迴事,馬天複隻是賠罪抵死不說,逼急了就說關乎身家性命實在不能相告,胡曉林雖還是不信,但也隻得作罷。


    其三,陶元要招馬天複為婿。從此,陶元夫婦日夜吵鬧。


    這天,馬天複在屋內收拾行李,一個身著雲月服的人推門而入。


    “李哥?你怎麽來了?幾日沒有消息,小弟心焦得很!你……怎生如此憔悴?”


    “唉……倒黴!隻知道那人來頭不小,便一直未露麵,結果還是跑不掉!”


    看著李全友滿臉愁容走進來,馬天複趕緊去掩了房門,神色關切低聲問道:“你們惹上的那人什麽來路?”


    李全友往床上一趟,有氣無力道:“京城來的,厲害人物。”


    “不過是口角幾句,還能把你們如何不成!”


    “唉……”


    歎了口氣,李全友閉上眼睛半天沒言語,像是睡著了。


    馬天複小心翼翼碰了碰李全友的腿:“李哥?李哥?”


    李全友猛地坐起身,盯著馬天複道:“小馬,這有可能是我們最後一麵了,有些話我必須跟你說清楚。”


    馬天複大驚:“最後一麵?這麽嚴重?到底怎麽迴事?”


    “高家滅門一案,牽涉到朝廷黨爭,與此有關聯之人,非但自己朝不保夕,家人也可能受到株連。一個月前,錦衣衛收到消息有北邊的武人要來合肥行兇,卻不知會督捕司,而是由北鎮撫司獨力應付。我們巡捕察覺到了城中有異動,探明緣由後一邊上報南京一邊堅持要求督捕司參與。負責此次行動的是個千戶,根本不予理睬。小馬,錦衣衛你可能不太了解,雖然也有不少會家子,但遇到江湖高手實難抵擋。”


    “那……意思是這個千戶不自量力?”


    “哼,誰知道。後來南京督捕司來了公文,鎮撫司的人才勉強答應督捕司協同,卻把我們的人大部派往城外。這幫人,擺明了就是不想讓高家人活命。”


    “什麽?居然有這種事?莫非隻是李哥臆測?高家一門雙禦史,有武人來行刺也就罷了,朝中也有人暗中坑害?”


    “你知道禦史是什麽官?居幾品?”


    “這……”


    “你不知道,你也不需要知道,你隻需知道你離此事越遠越好。所以,沒有人知道那天晚上你在大蜀山,你也千萬別跟任何人提起。其實,之前一天已經來過一撥人,被我們城中埋伏的兄弟擒獲,領頭之人在武林中名頭還不小。錦衣衛的人當天就撤了防,我們幾人去大蜀山也是依例行事,沒想到!唉!”


    馬天複撓撓頭,皺眉道:“這個……既然督捕司隻是協同,那高家人被殺你們並無大過,連錦衣衛都撤防了!抓住兇犯……算是立功吧?對了,你們那日在天香樓不就是慶功來著?”


    李全友狠狠一拍床沿:“這幫北人,恃寵而驕飛揚跋扈,小四一時衝動,唉!也怪我,一時大意,那日丟了兩個人頭,落下把柄。現在,北鎮撫司傳我們去南京問話,小馬,以後……以後就當我們沒有這一場相識!”


    “不……這……這他媽算什麽?酒喝多了吵了幾句,難道還能要了你們的命?這……還有王法嗎?”


    李全友盯著臉色潮紅的馬天複,突然展顏一笑,轉而大笑:“哈哈哈,老弟呀,你是不知道。我們是督捕司的人,為什麽是錦衣衛傳我們去問話?那天,還有之後到底發生了何事你還不知道吧,嗬嗬。小四他們在那推推搡搡,正好呢,一不小心扯破了那個人手裏的一塊布,巧的是,那人是個錦衣衛,比千戶還大!那人不是叫我們第二天去找巡捕嗎?我們去了,一看,咱哥幾個運氣是真好,咱巡捕的老師正好在那喝茶!哈哈哈……”


    馬天複見李全友隻是發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又不知是何緣故,關切道:“李哥,李哥,你還好吧?”


    李全友咳嗽著擺擺手:“沒事,沒事,就是覺得好笑。你說這個事兒吧,他……嘿嘿嘿……是這樣,那人來了,說,喲,顧大人也在,正好,你給主持個公道,他們把我這塊雲龍九現扯破了,你看怎麽辦。那塊織錦是真了不得啊!正麵看有條龍,斜著看又一條,怕是真有九條龍在上麵。哈哈,我的個小乖乖,小四可是真能闖禍,這分明就是送給皇上的東西。還好,顧大人麵子大,人家隻叫給賠個一千兩的工本。哈哈哈哈,一千兩,一千兩!小四當時就急了,仗著有人撐腰,非說這是訛人,還說……嘿嘿嘿……還說,還說……還說人把出入宮禁的腰牌帶出宮,犯了法了……哈哈哈哈……這小子……人家轉身就走,顧大人追到了大門外人家頭也不迴。顧大人呐!三品的官!追到大門外!哈哈哈哈……”


    “唉……四哥……能給皇帝送禮的人,好惹麽?太……太欠考慮了。”


    “不行了,不行了,我快笑死了,我先走了。小馬,哥哥托人給你們幫裏打了個招唿,最近你怕是有好事要上門。以後呢,人走茶涼,我也不希望你跟我們有什麽瓜葛,你好自為之吧。還有,我代我們四人跟你道個別,就這樣了,走了。”


    馬天複一直送李全友送到能看見城門的地方。李全友又對馬天複說了許多江湖和官場上的見聞,馬天複一一牢記在心。看著李全友略顯佝僂的背影,馬天複突然想到,這也是個四十好幾的人了。萬捕頭他們為了一方平安勞碌半生,卻因為如此可笑的原因,落得這麽個下場,令人不甚唏噓。


    迴到陶家,陶元早迎在了大門口,見了馬天複一把拉進門,又驚又喜道:“我道你怎麽撞了大運,原來是交上了這樣的大人物!那個就是雲月服吧?比什麽飛魚服氣派多了!這人是誰?同門?舊識?”


    馬天複此刻是一句話都不想說,嗯嗯啊啊就往屋裏鑽,沒想到陶元臉一沉:“怎麽?這就拽上了?”


    雖然心情極差,但對陶元馬天複是真沒辦法翻臉,打疊精神笑道:“陶大哥哪裏的話!剛是在想一件重要的事情。我吧,好動,有事沒事就練兩手,有次正好被這位大人撞見,便結為忘年交。”


    陶元雙眼發亮:“那從今往後……你豈非平步青雲?”


    馬天複一臉得意:“所以,陶大哥千萬不可在外亂說,這力得使在暗處,懂吧?”


    陶元一手指天:“天知地知!這次提拔去酒管……”


    “嗯?”


    “呸!掌嘴!話多。我去叫二鎖備車了,二鳳也差不多收拾好了吧?小馬,你在合肥無親無故的,這兒以後就是你的家!在酒樓呆煩了就常迴家看看,啊?”


    打發了陶元,馬天複迴到小屋,二鳳正在幫他收拾行李,被褥、衣裳、雜七雜八的小物件還有一點銀錢,分成幾堆放在床上。


    “你看看,還有落下的嗎?沒有我打包了。看仔細了。”


    “我看看……就這些了吧……嗯?不對,少了二兩銀子!”


    “滾!”


    不一會兒幾個大大小小的包袱就收拾停當,二鳳低頭快步走了出去。


    “哎?幫我拿一下啊?”馬天複叫二鳳,二鳳不理,卻見陶夫人站在門口。


    “小馬,你出來一下。”陶夫人滿麵春風。


    “陶大……嫂夫人。”馬天複一時沒想起怎麽稱唿。陶夫人深居簡出,有時馬天複兩三日都見不到一麵,乍一看到,舌頭打結。


    “小馬,嫂子先恭賀你步步高升,啊。這個,來,這個你收著,”陶夫人拿出一隻白絹包裹的玉鐲,“你雖是外鄉人,但看情形你是要在合肥安家落戶了。男大當婚,以後若是遇見心儀的女子,可當個定情信物。父母不在,這些事還得是你自己做主啊。”


    馬天複連忙後退兩步雙手直搖:“嫂夫人,使不得,使不得啊!小弟蒙陶家恩遇,未嚐一報,怎能再受如此厚禮!萬萬使不得!”


    馬天複對陶夫人說這話並無問題,小文的事,陶夫人本就不同意。陶夫人執意要給,馬天複就是不要,一來二去馬天複被逼到了牆角再也後退不得,就在此時,陶元陰著臉過來了。


    “你幹什麽?”


    “你管我幹什麽?”


    夫妻二人本就未和好,一句話就又嗆上了。


    馬天複連忙解釋:“陶大哥,你別誤會,嫂子要送件東西給將來的弟妹,這太貴重了,小弟不敢收啊。”


    陶元轉臉對著馬天複露出了笑容:“傻了吧唧的說什麽渾話,我誤會什麽?送你你就拿著,一隻破鐲子值幾個錢。”接著又拉下臉對陶夫人道:“小馬都要走了,還不叫丫頭來送送?”


    陶夫人胸口起伏,帶著怒氣喊道:“二鳳,叫丫頭來送送他馬叔。”


    陶元大怒道:“放屁!誰說的馬叔?人家娶妻,內能持家,外能旺夫,你這個掃把星,在家不管事,就知道給我添亂扯後腿!”


    陶夫人杏眼圓睜,把玉鐲往馬天複手裏一塞,指著陶元的鼻子罵道:“你這個老不羞!自己沒本事攀高枝,盡拿兒女當馬凳!後悔沒聽我娘一句話,嫁了你個狼心狗肺薄情寡性沒臉沒皮的窩囊廢!丫頭今年才十二,你這個喪天良的東西你……”


    好一通罵,陶元隻有招架之功哪來還嘴之力,隻得連推帶搡道:“進進進進屋去,丟人現眼!”


    馬天複尷尬地站在原地,對剛被陶夫人喊出來的二鳳笑了笑。二鳳也抿嘴一笑,背著手走了過來。


    “剛我都聽到了。你願做陶家女婿麽?”二鳳眼中帶著笑意。


    “以前是沒想過成家的事,不過現在嘛……唉!還真是麻煩。”馬天複撓撓頭。


    “你別往心裏去。小姐年紀還小,過三兩年說不定老爺又看中了哪家青年才俊了呢?以前東家一年在家住不了三個月,現在你也知道,不怎麽出遠門了。放心吧,合肥這麽多人,難道還沒比你強的?”


    “話是這麽說,可定親了的話……要是反悔,於小姐名聲不太好吧。陶大哥老提這個事,還要擺酒,你說這個事它,唉!


    “哈哈,一股熱乎勁兒,過去了他就要想了,我陶大員外趕著求著招個小護院當女婿,怎麽算都虧本吧?再說了,夫人也不同意啊。你們武人打打殺殺的,萬一哪天有個三長兩短,對吧。好人家的女子找個武人成親的真沒有幾個。”


    馬天複愣了會兒,自嘲一笑道:“嗬嗬,是啊。我想多了。”


    的確,像萬捕頭他們,風風雨雨幾十年,在江湖上沒出事,最後還是栽了跟頭。還好,他們的妻小應有當年巢湖水寨的舊人照應。


    二鳳看著馬天複,美目流轉,低頭道:“怕是隻有我這樣窮苦人家的才不在乎。你還好,唉……我以後怕是沒得挑揀了。”


    馬天複嘴一咧,開解道:“你還窮苦人家?全廬州府有幾個窮苦人家吃過駝峰熊掌的?哈哈,放心,夫人心腸好,看在你伺候多年的份上絕不會虧待了你的,肯定給你找個好婆家。再說,找到了婆家不如意,不是還有我嘛?”


    二鳳臉一紅:“淨瞎說!”


    二鳳一跺腳,背在後麵的手掄起個東西就打了過來,馬天複不閃不避挨了一下道:“哎喲!舒服……誒?這是什麽?”


    “小衣服不用了,夫人送我了,拿來做棉鞋,不小心做大了。”


    馬天複看看手中的棉鞋,又看了看二鳳還穿著單鞋的腳。


    “怎麽?嫌醜?嫌醜現在就能扔了。”


    “不是……我就覺得吧……你腳那麽大,未必就不合適……”


    眼看二鳳又要發脾氣,馬天複求饒道:“哎哎哎,別別,對了,這麽說就是夫人送雙棉鞋給你然後你又送我了?夫人正好也送我一樣東西,看,就這隻鐲子。我也用不上,就送你了吧。不過你一個下人,粗手大腳的……戴不合適就拿去賣了吧,買雙合腳的棉鞋。”


    二鳳看看鐲子又看看馬天複,一把奪過了玉鐲緊緊攥在手中,低著頭道:“你送的,不許反悔!”說罷突然轉身跑了。


    馬天複剛欲開口,陶元帶著女兒過來了。


    他女兒平時跟陶夫人一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在屋裏看書寫字,馬天複偶爾遇見也沒細看,今天一瞧,麵相與陶夫人有八分相似,個頭也差不多了,隻是身材纖瘦,一張粉嫩的臉上稚氣未脫。想起招女婿的事馬天複不由得有些尷尬,小丫頭倒是很大方地蹦蹦跳跳過來嘻嘻一笑道:“馬叔,我和爹爹一起送你進城!”


    陶元輕輕拍了拍女兒的頭佯怒道:“討打!叫……天複哥哥!”轉臉又對馬天複笑道:“聽說你要走了,非得跟來。”


    小丫頭一邊嘀咕著什麽一邊又去大門外跟正在忙活的二鎖打招唿。馬天複想了半天才想起她的小名,道:“陶大哥,馬車那麽小,又放了東西,媛媛再去,不太方便吧。”


    “嗬嗬,不打緊,我在前麵跟二鎖擠擠。”


    “那怎麽好,天冷風大,我跟二鎖擠一下吧。”


    “你廢什麽話,能讓你坐前麵嗎?哦對了,我叫人趕了件東西出來,你看看,能否看得上眼。”


    陶元從懷裏掏出了一個長條木盒,打開,裏麵是雙筷子,上麵一半是金的,下麵一半是銀的,筷頭以細鎖相連,筷身也是精雕細琢。


    “如今就時興這個,你現在提了幹事,那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了,得備一個。他胡曉林不也就是個幹事?不嫌做工糙你就收著,將就著用。”陶元直接就把木盒揣到了馬天複懷裏。


    幾人上了車,馬天複朝門內張望,想看看二鳳會不會出來,結果望來個怒氣衝衝的陶夫人,陶元一把奪過二鎖手中馬鞭:“還愣什麽愣,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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