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尚未過寅時。


    宋又穀胥留留聞人戰三人已是早早起身,攢頭暗議一刻,這便令祥金衛將欽山弟子挨個帶入內室,輪番過堂。


    此一番訊問,並非依著欽山派內長幼之序;誰先誰後,全憑宋又穀一時喜好。故而,首來內堂的,乃是那一口咬定瞧見布留雲同柳鬆煙暗中勾結的陸春雷。


    入得堂內,陸春雷抿著唇、縮著肩、耷著目瞼,靜立室中;縱是耳後微汗,暗癢難耐,其手卻是規規矩矩攏在身側,連一動也是不敢。


    宋又穀見來人情狀,輕嗤一聲,掩口打個嗬欠,待罷,抬聲便道:“陸春雷,那夜你可是當真瞧見布留雲往柳鬆煙臥房?”


    “是……是……”陸春雷陡聞喝問,身子亦是跟著一震,十指一蜷,母指不住摳索旁的幾個指頭。手上動作愈快,口舌反應愈慢。


    “在下……那夜當真瞧見了布留雲……”


    “你既瞧見,怎不聲張?”聞人戰朱唇一撅,撇嘴詰道:“且不說布留雲同柳鬆煙是不是沆瀣一氣,單論這知情不報,你便得擔個同謀共罪!”


    陸春雷一聽,更見心急,抬眉疾掃了座上三人一眼,單掌空舉,頓口難言。


    宋又穀見狀,徐徐搖眉白了聞人戰一眼,折扇一開,反是笑道:“陸兄,你莫焦躁。我等雖奉宗主令前來欽山,卻斷不會仗著他老人家的威勢胡天胡地。我自不會以宗主親信這名頭壓你,你也萬勿將我等拒之千裏,生分了宗門弟兄的情誼。欽山一案前後,我等早得密報。你且取座,慢慢言來;我也好細細琢磨,兩相比對,掂量掂量虛實曲直。”


    陸春雷見宋又穀麵上形色,再咂摸咂摸其言下意思,這便拱了拱手,往邊上一退,端座一旁。


    “不瞞大人,在下自小身子骨便不硬實,之所以前來欽山投藝,也是存了熬打筋骨、強身健體之念。”陸春雷一頓,淺咬下唇,偷眼一瞧座上胥留留同聞人戰,頰上一紅,低聲歎道:“在下身子虛,宵中老要起夜,尋常裏起個四五迴已是少了。家師喪命前夜,約莫方入醜時,我將起身欲往茅廁,恍惚中瞧見一影,躡手躡腳在前。我怕驚了那人,初時未有聲張,暗中尾隨兩步,竟是跟到了大師兄柳鬆煙臥房前。”


    陸春雷單掌往膝頭一攥,緩聲接道:“我本想著,是否夜裏眼花,瞧了個虛影,心下沒著沒落不踏實,竟連滔滔尿意也失了,這便一直躲在一旁,靜靜候著。”稍頓,陸春雷五指再蜷,神色突變,“功夫不負,約莫一炷香後那人一出來,正讓我瞧個正臉!若非那欺師滅祖的布留雲,還能是何人那般鬼祟現身欽山?”


    “陸兄,在下有一問,也不知當不當說。”宋又穀折扇一停,也不待陸春雷應和,已然啟唇接道:“你既瞧了個真切,怎得未將此事說與旁的師兄弟們,反是於第二日查知尊師被害後,方才道出?”


    陸春雷聽得此言,不由苦笑,緩衝宋又穀拱手應道:“在下於這欽山派……實在是人微言輕……功夫習得不快,人緣修得不佳,平日裏便是能躲就躲能藏就藏,當閉口便閉口……”陸春雷一頓,膺前一縮,納口長氣,“我也不在諸位眼目下遮蓋,那一日,若非小伍……”


    “小伍便是那伍金台,”陸春雷抿了抿唇,低眉徑自喃喃,“便也是現下欽山派臨危受命的新掌門。此一事,你等昨日上山,想已聽了個大概。”


    陸春雷一頓,又再接言,“若非小伍心細如發,察覺師父屍身一側那對雙鉤並非父鉤,怕是我也不敢籍著眾怒,言明柳鬆煙跟布留雲合汙!”一言初落,陸春雷挑了挑眉,低聲試探道:“昨兒夜裏,小伍已同我等弟子提過,說是柳鬆煙已然為金衛所俘。想來,那子鉤父鉤之事,也無需我多作贅言。”


    此言方落,陸春雷再歎口氣,支肘座上,兩指不經意往唇邊一靠,色撓難掩。


    胥留留同宋又穀對視一麵,俱是搖眉,嗤聲不住,心底下,卻又念著:那伍金台,果是機靈。


    “這般唯唯否否,哪裏有半點範老掌門的風采品性?”宋又穀低聲,短歎連連,忙不迭將話頭一轉,再瞧一眼陸春雷,仍忍不住懊惱內訟,一來一去,委實牽了心緒。


    胥留留目珠一轉,腦內暗將陸春雷所言同那日葡山上柳鬆煙之言比對再三,添一二俗情,加三五妄念,細細想來,倒是恰切了人之本性,情理皆通。


    “我尚有一問,需你實言答來。”胥留留稍一側目,上下打量陸春雷兩迴,柔聲接道:“我等昨日上山,才知派內已然定了新任掌門。怎得今日我瞧著,你等對那伍金台言辭上也算不得恭敬?”


    陸春雷一聽,反是淺笑,抬眉直麵胥留留,眉眼間倒有些戲謔意味,“小伍便是小伍,即便掌門之銜加身,其也斷不會以此壓人,更不欲見我等師兄們陽奉陰違,假作恭敬!小伍近日常言,這掌門於他,可算是個苦差。若非我等師兄弟們苦口婆心,連番相勸,怕是他斷不會勉為其難,被這般俗物縛身。”話音未落,陸春雷目華漸亮,沉聲再道:“若是宗主知小伍能耐,其亦得強起小伍,將這掌門之冠強扣在他頭上。”


    “能耐?其有何能耐?”


    陸春雷抿了抿唇,陡然收了笑,啞聲應道:“江湖皆以為,得入欽山派,便可習練師父那倦客煙波鉤絕技,實則……”


    “那倦客煙波鉤最後三式,想來聞名已久。”陸春雷下頜一抬,身子一軟,反是往椅內一縮,抱臂自嗟,“第九式——與客攜壺上翠微,第十式——迎客朝曦豔重岡,第十一式——狂客歸舟逸興多。這三式,我等弟子,俱是隻知其形,不曉其神。便是說,即便再有天資,於欽山這處,也最多習得煙波鉤八式。”


    宋又穀等三人聞聲,無不一怔,不及相詢,卻見陸春雷拊髀笑道:“也不知柳鬆煙身為大師兄,是否已然暗中得了師父口傳心訣。然那人強俊,自視頗高,全不若小伍這般,真真同我等師兄弟親近。小伍侍奉師父日久,早在上一迴,其往密室送膳,便得了師父真傳第九式心法。小伍那人,自打入了欽山,有何好事從未忘了我等師兄。師父本就疼他,時不時予他些好處;小到吃食名點,大至欽山絕技,小伍皆願共享,從未見其獨擅私藏……”


    胥留留目珠一轉,立時接道:“這便是你百般推脫,令伍金台那十日代你送膳之由?”


    “原是想暗中多學一式功夫……你這所謂‘親如一家’,不也是暗存著趁水和泥之心?”聞人戰嘖嘖兩聲,立時解意,指尖一搔耳後,脆聲接道:“你等弟子,各有各的花花腸子。彎彎繞繞,又陰又險,怕是比這欽山鳥道還要難及!”


    “在下於派內,一言一行本就無足輕重。若非其他師兄弟攛掇慫恿,你當我敢有此請?唯歎在下根基淺薄,不若旁的師兄弟得利甚多罷了。”陸春雷輕嗤一聲,低聲喃喃,“那第九式,無論我如何依從心法,日夜操練,形神皆是不倫不類,哪裏使得出那招式半分神力?”


    “於人不情,於己無謂,活該你斧子劈水——白費氣力!”


    宋又穀折扇一收,直衝聞人戰作個噤聲手勢,後則再將折扇隔空點個兩迴,沉聲詢道:“陸兄,江湖上可是盡人皆知,範老掌門最鍾愛的,乃是他的大徒弟柳鬆煙。偌大的欽山,便也隻有柳鬆煙跟範老掌門一般,使雙鉤作兵器。”


    “若非早懷冀望,怕也生不出後續那些個懊喪失望。”陸春雷輕應一聲,兩指一屈,反是低眉專心撥弄起手上倒刺來。“你若將那掌門之位視為掌中之物,又再暗查師父將心法絕學私授旁人,幾位大人倒是說說,孰能做得到坦然處之,不生恨意?”


    宋又穀同胥留留換個眼風,後則兩腮一鼓,抬臂衝陸春雷擺了擺手。


    “你且先下去,喚個旁的弟子進來。”


    自寅時至辰時,欽山弟子無一不是被成百上千個問題反複訊問。由裏向外,再由外及裏,顛來倒去,幾要把他們每個人褪一層皮。


    而這一邊,宋又穀三人也是累得癱在桌上,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我說……胥小姐,”宋又穀顫手給自己斟了滿盞清茶,也顧不得熱,直往口內一灌,待口唇稍濡,這方一歪脖頸,愁聲懶道:“這一通折騰下來,我怎愈發覺得,柳鬆煙同伍金台是半斤八兩,嫌疑深重,俱同範老掌門之死撇不清幹係?”


    胥留留蹙了眉,仰麵往椅背上一靠,冷聲應道:“你倒說說,柳大哥怎就有了嫌疑?”


    “旁的不說,他為欽山首徒,私底下早也打好了接管欽山的小算盤。誰知半路殺出個伍金台,奪了師父寵不說,還妨了他的首徒地位。如此,怎能不早作籌謀,斷絕後患?”


    胥留留一聽,眼目開也不開,輕哼一聲,已然應道:“宋公子,你且想想,柳大哥若非坦蕩,又豈會於葡山當著恁多人,直言欽山掌門非他不可?人藏禍心之際,最是謹言慎行。話愈多,把柄便愈多的道理,宋公子你到現在還沒悟出來?”


    “況且,你莫忘了那日鹿大哥之言。其也提及,範老掌門既逝,柳大哥一除,漁翁得利之人,便當是那設局構陷之人。眼下,欽山掌門歸屬,豈非一目了然?”


    “可……”聞人戰俏臉一揚,低聲歎道:“可那伍金台,自金台寺一遇至今,可沒少說柳大哥的好話。方才訊問時,不少欽山弟子不是也說,自我們上山,那伍金台就暗中交待,不可妄言,不可誣害,若非親見,不得一口咬定柳大哥是兇犯麽?”


    宋又穀一聽,這方起身,開了折扇,也不多言一字,就隻定定瞧著胥留留看。


    胥留留仍是頂著椅背,閉目養神,倒也覺察不到宋又穀灼灼目光,聽得聞人戰一問,胥留留唇角一抬,反是淺笑半刻,長歎口氣,柔聲應道:“那你可還記得,葡山之上,你我疑心伍金台時,柳大哥之言?”


    聞人戰一掌支腮,思忖片刻,已然應道:“柳大哥寧願信那異教教眾非人,個個身負之力,也不願信那伍金台弑師嫁禍,犯此滔天巨惡!”


    “這便是了。”胥留留脖頸發力,身子朝前一仆,眼目一開,立時驚得宋又穀疾將麵頰一轉,逃目不敢對視。


    “那日葡山之上,柳大哥於眾人麵前,既庇護陸春雷,又保全伍金台;一提欽山,其口內無不是兄弟齊心,力可斷金。然則,於這欽山,方才你我訊問之時,諸人卻多言柳大哥籍著同我嫂嫂及鹹朋山莊幹係,又仗著其高堂去時遺下的那些資銀,勢壓師長,富傾寶山。這般眾口一辭,你等尚不生疑?”


    胥留留目珠一轉,掃了一眼一旁宋又穀,輕聲接道:“莫忘了,範老掌門不教的那三招,柳大哥也不教;那伍金台,可是一眾欽山弟子得那心訣的唯一關竅。人皆趨利,大勢之下,少不得作了旁人的口舌兵刀。”


    “宋公子,你說是不是?”


    宋又穀一聽胥留留輕喚,心下細思那日葡山胥留留之言,口唇一開,再不猶疑,立時應道:“正是,正是如此。”


    “我尚想著,柳大哥同伍金台俱是為對方說盡好話,然則,予不予人信任,不在此人之言,全在此人之行。那伍金台,不依師命,先以心訣籠絡弟子,此乃奪心;其後明言範老掌門所持並非父鉤,以此陷柳大哥於千夫所指,此乃除障;再將那黥麵客絞殺山下,尋迴範老掌門首級,此乃建功。如此這般,步步為營,環環相扣。這欽山掌門之位於他,便若探囊取物,名正言順。”


    宋又穀同聞人戰聽得此言,更覺胥留留分析鞭辟入裏。二人連連頷首,後則對視一麵,卻又生了新疑。


    “胥姐姐,那範老掌門之死,究竟同異教有無幹係?”


    宋又穀折扇一抬,輕拍腦門,抬聲便道:“那群欽山弟子,個個都說那佛經古卷聞所未聞,這便是說,伍金台雖告知旁人老方丈救其性命之事,卻隻字未提那佛經一頁。”


    “其之禍心,不言而喻。”胥留留淺笑,柔聲接應。“那黥麵客麵上,皮脫白色,肉多赤爛。伍金台曾言,說是見母有難,心下焦急,隨手將一鍋熱湯潑在黥麵客臉上,方成那般情狀。”


    宋又穀眉尾一飛,心下竟暗暗為伍金台這一應變叫了個好。


    “且不言停屍幾日,皮肉漸腐,單言那麵上燙皰處處,自是辨不出雕青新舊。”言罷,宋又穀撓了撓眉,又再輕道:“薄山那夜,你我皆見。並非我長他人誌氣——那異教中人,連魚龍兩位前輩尚難應付,遑論他伍金台;饒其得了煙波鉤真傳,終歸年歲尚淺,對陣尚生。”


    聞人戰一聽此言,眨眉兩迴,麵上跟著一黯,“虧得伍金台還敢放言,說甚用天因地,佛祖相佑,這才取了那黥麵人性命。這老天連善人尚還護不周全,哪能這般黑白不明,偏生要助個惡人!”


    宋又穀見聞人戰麵上情狀,心下一緊,輕咳一聲,立時轉個話頭,“現下,你我雖看穿伍金台那險惡用心,然則,我將他那些說話思量三番,怕是此人篤定你我尋不得實證,拿他無有奈何!”


    胥留留抿了抿唇,不由深納口氣,口上雖不認,然則心下卻真不知當往何處尋些個蛛絲蟲跡。


    “範老掌門同那黥麵客屍首,你我皆已瞧過。一個斷頭失血,一個當心一劍。”聞人戰這方迴了神,口內一酸,苦歎不迭,“單憑現下這些細碎線索,莫說指證兇手,就連範老掌門那怪異死狀都解釋不了。”


    “豈止豈止。”宋又穀兩臂往桌麵一攤,大喇喇將半個身子仆在桌上,徑自喃喃接言,“柳鬆煙也說,這欽山派內庖廚之事,多由伍金台擔待。他若想暗暗於水飯中添些不當有的物什,自是便宜。可時隔多日,即便那伍金台未有清埋瑣碎,怕也不會剩下甚有用端緒供你我追究了。”


    三人兩兩對視,目瞼一耷,竟是齊齊歎口長氣,再也難言一字。


    隔了半晌,方聽聞人戰沉沉打個嗬欠,手腕一抖,嬌聲歎道:“若是現下我爹同遊叔叔在,便可請他們出個對策,也不至你我枯坐堂中,空耗時辰。”


    此言一落,宋又穀目華一亮,嘩的一聲開了折扇,輕笑一聲,聽來頗是振奮。


    “你若不提遊前輩,我倒想不起,聽你一提,那妙計可是立時湧上心頭!”


    胥留留同聞人戰一聽,俱是瞠目傾身,稍往宋又穀身側一湊,異口同聲道:“是何妙計?”


    “他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宋又穀將那折扇搖得唿唿風起,定定瞧著聞人戰,眼笑眉開,“他既謝天相佑,我便代佛誅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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