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已過,仲夏終於來臨,就連風中也傳達著屬於仲夏的氣息。卯時將過,金輪高懸,怕熱的人,額頭上早已滲出了一片細密的水珠子。


    在如此讓人容易心浮氣躁的時節裏麵,在這清涼殿裏,偏偏迴蕩著似水的琴聲,曲調清正,卻又細密綿長,恰如女兒家的心事,如泣如訴、如琢如磨,縱然有心,卻依舊在那方圓之內,恪守著應有的規矩。


    一曲罷,琴聲止,撫琴的人已經放下,聽琴的人卻遲遲未能迴神。


    直到茶香在室內彌漫,鼻尖也被碧螺春的味道充滿,長樂公主這才反應過來。


    “又是端午時節,你又要迴去了。”


    賈玖笑笑,道:“有聚有散,有散有聚。因為有分別,才能夠期待下一次重逢,不是麽?”


    長樂公主道:“你可知道,我新近得了一句話,卻是扣在心弦,久久不能放開。每每思之,卻是心頭陣陣疼痛。”


    “是什麽話?讓你如此憂慮?”


    長樂公主答道:“我聽說,人與人之間,重逢的次數是有限的。聽了這話,我這心裏就宛如真紮一般,竟然開始害怕分別。”


    賈玖一愣,歎息道:“公主,你可是又看了什麽話本子了?”


    長樂公主正要迴答,卻見他身邊的司讚女官走了過來,行禮之後,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方才退下。


    長樂公主坐直了身子,端正了臉,正色道:“有動靜了。”


    “哦?”


    長樂公主如此如此解釋了一番。又道:“那個薛寶釵,以為把底線告訴了夏守忠就能夠得到對方的好感。卻看不清自己的位置,以為人家得了好。就一定會幫他。也不想想,他自己是什麽身份,夏守忠身為內廷首領太監,又豈是輕易能夠收買得了的?更何況京裏這麽多的內侍,他能拒絕得了那個?隻怕從此以後,那薛家將不得清淨了。”


    賈玖歎息了一聲,道:“他終究還是選擇了這條路麽?”


    長樂公主立刻瞪起了眼睛:“你說什麽?你在同情他?”


    賈玖搖搖頭,道:“同情?那倒不至於。他會走到這一步,跟他受到的教育、跟他本身的性格是分不開的。隻不過。即便心思不純,他來了我們家這些年,對我卻是恭恭敬敬的。而我,卻算計了他。縱然有千萬理由,可是他不曾對不起我,而是我對不起他了。”


    長樂公主道:“你總是這樣,下手的時候幹脆利落。事後卻在這裏唧唧歪歪。就跟你說的那樣,是你算計了他,卻也是他自找的。若不是他自己心生貪念。又哪裏會落到這個地步?沒錯,那一百萬石仿太湖石是你給他的。你是賈家的人,是榮國侯的女兒,哪裏就懂這修園子的事兒?一百萬石。那是你毛估估的需要動土、需要堆山疊石的總數,而不是那園子裏麵需要的太湖石的數量。那個賢德妃的省親別墅不是他統籌的麽?具體需要多少石頭,他會不知道?他若是個聰明人。早就應該知道適可而止,在你願意幫忙的時候。就直接說明所需具體數目,而不是跟現在這樣。不但把那一百萬石仿太湖石全部拿下,還借著你的名頭跟道門又定了許多。看他的模樣,竟然是要將京師裏的所有園子的太湖石都包圓了。”


    賈玖歎息一聲,微微低下頭,卻不說話。


    長樂公主見此,哼了一聲,道:“說起來也真是好笑。那個賢德妃還是得了他的話,才跟父皇建議,借此機會讓內府大賺一筆的。如今,賢德妃可是丟盡了臉麵了。你大概不知道,父皇可是有一個月沒有踏進鳳藻宮了。”


    向賈元春提議、把賈元春捧起來,等賈元春起來之後,又立刻坑了賈元春一把,自己卻大賺了一筆。


    且不說這仿太湖石是不是他們薛家自己的東西,如果換一個時代背景,能玩出這麽一手,這薛寶釵也能夠稱得上是古代閨秀版的洛克菲勒。單單從商人和生意的角度上來說,他玩得的確漂亮。可惜的是,他偏偏生在這樣的時代。這個時代,可不保證商人的生命財產安全。而且,這省親別墅一事,本來就跟政治有關。用商場的那一套涉足政治之事,薛家的命運可想而知。


    薛寶釵,可惜了。


    賈玖的神色,長樂公主看得清清楚楚,當下也惱了。


    “這個薛寶釵實在是太大膽了。如果沒有人拉他一把的話,隻怕他和他們薛家,終究會一敗塗地。我們的賈郡君可是十分的憐香惜玉呢。怎麽,心疼了?”


    賈玖不覺啼笑皆非:“公主,憐香惜玉不是這麽用的。”頓了一頓,道:“事情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麽做的。這個薛寶釵也許心態不夠正,也許他有許多不得已之處,也許他有許多值得人同情之處。怎奈,我必須優先選擇保全自己。”


    長樂公主笑道:“這才像話。你自己的事兒還操心不來呢。偏生就鬧上了他的事兒了。罷了,不說他了。倒是你,等過了端午,我派人去接你,可不許你推脫。”說著,又頓了頓,卻不等賈玖開口,道:“不許提你那個表妹。他要守孝,本來就不宜被人打攪。再者,你不是還有兩個侄女兒麽?交於他們又有何妨?他們比你還大一歲。若是這樣的事兒都擺平不了,將來又能如何?”


    賈玖聽了,張了張嘴,終究還是微微歎息了一聲。


    長樂公主道:“我就不明白了,你那個表妹有這麽好?你為他忙上忙下,還跟長輩頂嘴。在此之前,你也隻為你父親的安危而那般不給長輩麵子。那還是好幾年前的事情。”


    賈玖想了想,道:“長樂,你對我家的事情並不陌生。那你也該清楚我們家的那些人的性子。你說,我那位嬸娘的貪欲。可為了幾萬兩銀子就消停?”


    長樂公主道:“怎麽可能。隻怕你們家還有林家的產業錢財都歸了他,他都不能滿足呢。我甚至都懷疑。連國庫和我父皇的私庫都不一定能夠滿足他的欲望。”


    賈玖答道:“是啊,這都是人盡皆知的事實。我那位好嬸娘可不是那麽容易滿足的人。一旦開了口子,就難以再拒絕他了。第一次是幾千兩,幫他應付大節過禮,第二次就會是幾萬兩,幫他代付田地款項,之後便是一次又一次。次次有借無還。說不定,等林妹妹一家要搬出去了,再來看這賬本。上麵的銀錢已經所剩無幾。那麽巨大的數額,他肯定是還不上的。要怎麽解決呢?自然是隻有讓債主消失一個辦法了。橫豎隻是幾個小孩子,出事能不容易麽?即便別人問起來,他也可以推脫說,都花在園子上了。林家賠上的錢財、賠上了性命,朝廷,萬歲替的背了黑鍋,隻有他……”


    這是很明顯的。


    賈家驕奢是事實,但是那個省親別墅才是大頭。省親別墅是誰的?皇帝的小妾賈元春的。誰下的旨意?皇帝。賈政上折子請旨的時候。為什麽沒有駁斥?君心難測。


    然後,皇帝的政敵們正好宣揚,是皇帝貪圖臣子家的錢財,故而才有了省親別墅的事兒。不然。怎麽這麽巧,那邊林如海才咽了氣,這邊賈元春就要省親。賈家就要修省親別墅了?


    不管怎麽樣,林如海能夠在鹽政上呆那麽久。可見他是個能夠平衡各方勢力,讓各方都不能完全滿意卻也能夠讓各方基本滿意。這樣的一個人。活著的時候,別人看他也許是各種不順眼,等他死了,未必沒有人不會記掛著他的好處來。看到林如海在鹽政上兢兢業業,把自己的兒子、妻子和自己都賠上了,結果自己的僅剩的女兒還被人如此作踐。


    那些官員們會怎麽想?


    前車之鑒猶在眼前,他們又會怎麽做?


    君敬則臣忠。


    兩千年前,先賢們就已經道盡了君臣之間的長久之法。


    君敬則臣忠。


    臣子雖然不那麽盡善盡美,卻也是恪盡職守。結果,這樣一個臣子,在死後都不得安寧。活生生的例子擺在眼前,其餘的臣子會怎麽想?又有幾個會繼續為朝廷賣命?


    所以,先賢們早就說過:要求臣子忠心,君王首先要對臣子保持一定的尊重。君王不尊重臣子,那麽,日後被臣子背叛,也就成了必然。


    長樂公主歎息一聲:“君敬則臣忠麽?所以,你是為了父皇才布下此計?”


    賈玖點了點頭:“是。這也是道門保持沉默的真正原因。一百萬石仿太湖石,無論是他價值一百萬兩銀子也好,無論是他價值兩千萬兩銀子也罷。比起大齊的安寧,這根本就算不了什麽。隻不過,為了壓住下麵的話,我必須在三年之內填補上這裏麵的虧空罷了。”


    長樂公主道:“虧空?怎麽算?五百萬和兩千萬,相差的可不是一點兩點。”


    賈玖本來還想說自己差不多已經還上了,可話到了嘴邊,他還是改口了:“安心吧。這兩年,我們弄的那些莊子,你不是已經看到好處了?大不了,我把莊子的份例都轉給道門便是。”


    “我不許。”長樂公主一聽,立刻急了。他抓住了賈玖的手,道:“那是你跟我一起弄出來的。為了那個,我們費了多少精神?你又日日在燈下一次又一次地推演,花費了不知道多少心力氣力。好容易才見到起色,你竟然要把他送人!如果,你把那些莊子送人,那,那,我,我……”


    賈玖答道:“長樂,你是公主,在很多事情上,你要比我自由許多。就好比這莊子的事情一樣,你不覺得我們的攤子鋪得太大,而我掌握的份例,未免多了一點麽?”


    “怎麽會?我還覺得,你拿得少了呢。作為首倡者,出力最多的你占據的份例不過一成有餘。這哪裏會多?”


    賈玖搖搖頭,道:“長樂,這就是你我的不同。你是公主。隻要你不涉足某些事情,隻要萬歲對你的信任依舊。那麽,無論是掌握多少錢財。在萬歲看來,都是不礙的。可是我不同,我本來就是勳爵貴胄家的女兒,背後又站著道門,我手裏掌握著太多的財富,並不是一件好事兒。”


    “可是,那些莊子是我們一起努力的結果……”


    賈玖答道:“置辦那些莊子,最初的目的就是為了安置流民,讓那些因為戰亂而失去家園的百姓有個落腳的地方。不致於挨餓受凍、不致於落草為寇。當然,這些莊子首先就必須自給自足,方能夠養活那些百姓。在過去的一年裏麵,我們做得很好,不,應該說是太好了。曆經大戰,朝廷拿不出太多的錢來賑濟災民,加上長樂,你與兩位長公主殿下的名頭。讓我們得到了許多無形的好處。朝廷力有未逮,道門卻有人手富餘。所以,才形成了如今的局麵。道門出力最多,所以得到了近三成。蘭陵長公主、嘉善長公主兩位各得兩成,唯有長樂你,因為不肯占我的便宜。所以執意要跟我平分剩下的三成。”


    長樂公主道:“那是當然。要我說,你我出力最多。分配的時候,就應該是上上份兒的。”


    賈玖搖搖頭。道:“長樂,道門且放在一邊,蘭陵長公主和嘉善長公主到底是太上皇的愛女,唯有你,才是當今的骨肉。這些莊子雖然是我們兩個弄出來的,可是你沒有發現麽?道門中人,許多都擅長醫術,救治了許多百姓。所以,明麵兒上他們隻得了三成,可實際上,他們對下麵的影響力卻遠遠不止那三成。兩位長公主殿下又代表著太上皇。如此一來,你就顯得孤單了。”


    最重要的是,道門不但直接插手了,還借著賈玖跟他們派出去的人,已經擁有了一半的掌控力。相反,當今皇帝的份額卻是最少的。無論事情的大小如何,皇帝知道了,不高興那是一定的。


    長樂公主一愣,


    顯然,之前他也忽視了這一點。他原以為,不過是自己用來打發時間,順便為自己爭取更多的時間跟賈玖相處的事情,竟然會跟國家大事有關。


    長樂公主悶悶地道:“原來我又扯進了這種事情裏麵麽?”


    賈玖搖搖頭,道:“長樂,你我本來就是局中人,又哪裏逃脫得了?”


    長樂公主愣愣地望著他,道:“你心裏就沒有一點不服氣?勞心勞力的可是你,得了好的人,卻是別人。這種窩囊氣,你竟然一點都沒個表示?”


    賈玖笑笑,道:“長樂,這個世界本來就是等級分明的。一味要求平等,那才是自尋死路。不止如此,就連付出和收獲,也是跟身份地位息息相關的。不是麽?”


    身份不同的人一起做事情,身份地位的人就必須要有這個覺悟:付出是跟身份成反比的,身份越高,需要付出的就越少,身份越低,需要付出的就越多;相反,收獲卻是跟身份成正比的,身份越高,收獲就越多,身份越低,收獲就越少。


    這才是這個世界的遊戲法則。一味講究平等,那才是對這個世界的挑釁。


    見長樂公主還是有些不服氣,賈玖便道:“公主,方才你還在說那個薛寶釵不知死活呢,怎麽到了我這裏,就亂了方才?若是我連自知之明都沒有的話,隻怕我也成了那個薛寶釵了。”


    長樂公主道:“不要拿自己跟那些薛寶釵比,他不配。”


    賈玖答道:“那麽公主殿下,你可依了我?莫要在為了我,與萬歲鬥氣了。”


    長樂公主道:“你,你說什麽?我怎麽聽不明白?”


    賈玖答道:“我聽說公主與萬歲日前發生了一場爭執。”


    “沒,沒有的事兒。誰在你耳朵邊兒上嚼舌頭?讓我知道了,我非好好地賞他幾板子!”


    賈玖道:“長樂,你知道麽?你一緊張,就會舌頭打結。”


    “我……胡說!本宮才不會呢!”


    賈玖輕輕地拍了拍長樂公主的手背,道:“長樂,謝謝你,你對我的心意,我了解。但是,你是公主,我是臣子之女,應該遵守的規則,我們必須遵守,如此,我們的友誼才能夠長久。……”


    就跟薛寶釵一樣,如果薛寶釵有自知之明,如果薛寶釵知道適可而止,如果薛寶釵在賈玖提出那一百萬石仿太湖石的時候,直接就隻要了賈元春的省親別墅所需要的數量,也不會有接下來的事情了。可是薛寶釵沒有,所以大家都知道,他們薛家得了一大筆進項。所以接下來,薛寶釵就勢必要應付著無數人的勒索。如果薛寶釵有足夠的能力支撐下去,如果薛家能夠應付得下來這些吸血蛭,那麽,薛家即便不元氣大傷也會被限製了發展。


    問題是,薛寶釵的能力在內宅中也許有幾分能耐,可是拿到外麵去,也不過爾爾。他們薛家這次能夠作成這麽大一筆生意,也不是靠著他們薛家自己的本事,而是因為別人有意而為之。甚至薛寶釵連這樣的陷阱都看不出來。


    薛家的命運,可想而知。


    同樣,在賈玖看來,薛家的事,足夠他引以為戒。


    薛寶釵跟他賈玖的身份是不對等的,他賈玖的身份又何嚐更長樂公主、蘭陵長公主、嘉善長公主對等了呢?偏偏他這個臣子之女,跟長樂公主這個當今萬歲的親骨肉拿一樣的份例,隻怕早就有人看他不順眼了。


    賈玖的潛台詞,長樂公主顯然是聽明白了。


    “所以,這是你的要求麽?”


    “是。”


    “那你打算如何安排呢?”


    賈玖道:“道門那邊,就補足三成。公主獨得兩成五。至於我,隻要半成就綽綽有餘了。不,也許公主拿兩成七分比較合適。我留三分就夠了。”


    長樂公主想了想,道:“三分?那太少了。還是半成罷。”說著,便伸出了手,摸著賈玖的臉,道:“他們都說我是個傻的,可是在我看來,真正傻的人是他們。他們身邊的人,有的是為了權,有的是為了錢,有的是為了名聲,有的幹脆就是為了從龍之功。又有幾個人是真正為了他們自己?也隻有你,你才是不同的……”


    “公主……”


    長樂公主捧著賈玖的臉,道:“你大概是我見過的最特別的,即便是被廣為稱讚的元皇後,也……”


    賈玖連忙打斷了對方的話:“我不計較,不過是因為我早就看透了這後麵的來龍去脈、利益糾葛,也清楚許多事情,光生氣是沒有用的。既然如此,我有何必生氣?生氣根本解決不了問題,不是麽?”


    聽見對方拿元皇後舉例,賈玖連忙打斷了對方的話。無論長樂公主接下來要說什麽,他既然抬出了元皇後,賈玖就不能讓他繼續說下去。


    “罷了,分別在即,公主想聽什麽曲子?”


    長樂公主想了想,道:“《梅花引》。上次你彈奏的《梅花引》很有味道,我還想聽。”


    清洌的琴聲再度響起,而當天稍晚些時候,相應的記錄就放到了禦案上。


    皇帝看了看相關的記錄,道:“竟然是為了朕麽?繼恩,你怎麽看?”


    王繼恩道:“萬歲,賈郡君行事與眾不同,奴婢還真的無法用一般女子的行事來評判。不過,這個王氏的行事風格,也的確如賈郡君所言。”


    皇帝道:“所以說,如果沒有這個賈玖從中阻攔,朕隻怕真的要讓臣子們寒心了,是不是?”


    王繼恩低了頭,不敢迴答。


    好半天,才聽皇帝自言自語一般,喃喃地道:“好像當初我那位好哥哥做著太子的時候,這賈家就上躥下跳的呢。隻不過,我那位好哥哥還是被廢除,成了義忠親王。讓賈家竹籃打水一場空。嗯,這個,那位榮國侯似乎是不知情的。但是他們家那位太夫人就不好說了。至於那王氏,似乎跟那甄家走得很近呢。”(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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