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年節,與一場大雪一同而至。

    扯絮般的雪花飄飄灑灑,一夜之間便覆蓋了天地萬物。

    隨蘇長越一起上京的李家大小子福鬆天還沒亮便叫接連不斷的炮竹聲吵醒,沒法再睡,隻好揉著眼穿衣起來,門一開,不由驚喜地“哇”了一聲。

    他是土生土長的金陵人,頭一迴來北方見著這麽大的雪,新鮮得不行,他年紀也不大,過了這年才十六,頑心仍在,當下也不怕冷,撲到院子裏蹦跳著玩了好一會,還堆了個歪七八扭的雪人,然後方有點醒過神來。

    ——天哪,如今宅院裏就他一個下人,這麽厚的雪,一腳踩下去都沒到腳脖子了,掃起來得掃到什麽時辰去?

    卻也沒法,隻好哭喪著臉去找掃帚,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雪走到柴房旁,卻見一名身穿墨藍棉袍的少年已先拖著把竹編的大掃帚出來了,他嚇一跳,忙趕上去要接過來:“公子,你的手是拿筆的,可不敢幹這事。”

    蘇長越露出一點笑容:“無妨,我在家時也掃過的,成日坐著筋骨都發酸了,這下正該動一動。”

    他說著繞過去走了,福鬆個子不及他高,不好硬搶,再也是幾個月處下來,知道他為人確無一點架子,便依言罷了,另取了一把掃帚跟上去。

    兩個人先到門外,把門前一片地方掃了,拿了早買好的炮竹來,點了引信堵了耳朵,在門前放了。

    劈裏啪啦的聲響似乎天生就帶著喜氣熱鬧,兩人對望一眼,因人少而生的冷清都被驅散了一些,不由相視一笑。

    再返迴去繼續掃院中的雪,從門口倒著往裏掃——因為大年初一照習俗是不能動掃帚的,會掃走運氣和財氣,然而院裏堆著這麽厚的雪,不掃到明日就凍結實了,逢著這種不能不掃的情形,人們又發明出了一種折中的法子,即從外往裏掃,垃圾不傾,把運道仍放在家裏。

    家中再無旁人,倒也不用掃得太幹淨,能在中間掃出一條能供人行走的小道就夠了。

    日頭漸漸高起,掃雪也漸漸進入尾聲,福鬆抹了把額上的汗,振奮地加快了點速度。

    終於掃完,他向蘇長越道:“公子快去歇一會吧,我去廚房弄些早飯來。”

    蘇長越放好掃帚,點點頭:“有勞你,送我書房裏來便可。”

    他轉身去了,福鬆佩服地望一眼他的背影——大年初一都勤讀不綴,怪不得人家沒滿二十就是舉人老爺了呢。

    福鬆做飯的手藝隻算湊合,平時兩人的早飯都是在外麵解決的,巷口就有好幾家早點攤子,方便又便宜,隻是如今盡皆在家團圓過年去了,除非窮瘋了,等閑誰也不會在大年初一還開市。

    湊合著吃完,福鬆抱著一個拜匣,跟蘇長越分頭出去拜年。

    蘇長越要去的是幾家蘇父生前極相熟的人家,如今他迴京城,必得他本人上門方顯誠意的;福鬆的拜匣裏則放的是蘇長越事先寫好的門狀,此門狀與平時往別家做客拜訪時投的名帖形似,但又略有不同,是為拜年專用,上麵寫著些拜年的吉利話兒,專為應付往來較少、關係一般的人家,不用進去拜會主人,隻要送封帖子表表心意便成。

    一路所見的官家衙門、商會店鋪全封著門板,但街上並不蕭條,出門拜年的人們來來往往,頑童們穿梭其中,打雪仗的,放炮竹的,堆雪人的,兼有幾個舉著草把子賣冰糖葫蘆的,熱鬧非常。

    福鬆眼前一亮,摸出銅板來,上前買了一根冰糖葫蘆,順嘴同那小販搭了兩句話:“今兒還上街做生意啊?”

    小販笑容滿麵:“沒小爺的福氣,我們小本生意,一年到頭就指著這幾天能多賺幾個了。”

    “那祝你生意興隆發大財啊!”

    小販笑得合不攏嘴:“喲,謝您吉言!”

    **

    除了賣冰糖葫蘆的小販外,京城裏其實也還有那麽三五個處所沒有歇年。

    比如說:錦衣衛。

    兩個身著便衣的錦衣衛籠著手,懶洋洋地踢踏著腳步在街上巡視,一邊低聲說著話,一邊慢慢拐進了蘇宅所在的這條巷弄裏。

    “你說我們怎麽就這麽倒黴,大年初一都不得消停,硬叫攆出來巡街,不知道有什麽好巡的,老子又不是幹的五城兵馬司的差事。”

    “可不就是最近太太平了,才隻好從別人嘴裏搶食了麽。”右邊的錦衣衛嘴唇輕動,“總這麽安閑無事,皇上養著我們幹什麽使。”

    左邊的錦衣衛撇嘴:“得,你覺悟高,哥比不得你。”

    “王哥,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想想我們百戶大人,幾年前投上了機緣,一下就連升兩級,從總旗直接爬到了百戶,現在我們在街麵上喝冷風,他在家裏舒舒服服地呆著,整點年菜,喝點小酒,有事動動嘴就成,自有下麵的人跑斷腿,這日子你不想過?”

    左邊的錦衣衛火氣散了:“嗯,這倒說的是。”

    右邊的錦衣衛就繼續道:“這機緣,不是那麽好得的,百戶大人是運氣好,抄個禦史家裏能抄出來五萬兩,在指揮使大人的心裏都掛上了號,我倆哪能有這個僥幸,也能隨隨便便碰著?——就有,這機緣也不會自己掉下來砸你頭上,得靠自己發掘。”

    左邊的王哥聽得連連點頭:“不錯,不錯,是這個理,小林,到底是你年輕,腦子好使些。不過,唉,你哥都這把年紀了,也指望不上什麽橫運了,能升個總旗,將來把兒子的路鋪平點,哥也就知足了。”

    “王哥可千萬別這麽說,小弟年輕,哪有王哥見多識廣,多少事都等著王哥指點呢——嗯?”

    他停下了腳步。

    王哥警覺地左右張望:“怎麽了?”

    小林卻指著他腳下的一地散落紅紙,道:“王哥請看。”

    王哥:“……”

    有什麽好看的?不就是炸開的炮竹嗎?大過年的,每家每戶門前都有,照習俗這一天都是不會掃走的。

    他心裏糊塗,礙著麵子不肯開口問,後輩都指明給他看了,他還看不出不對,這也太丟份了。

    小林很有眼色地主動道:“王哥,這就是小弟才提到的那家——他家敗了家業,在京裏呆不住,早已搬迴老家去了,宅子裏應當一個人都沒有,這事隔三四年了,門前怎麽會出現放炮竹的痕跡?”

    ——蘇長越迴京不過一個多月,大半時間又都是閉門苦讀,錦衣衛不會閑得來盯他一個毛頭小子,因此還當真不知道他進京趕考的事。

    這兩人正好是當年帶隊抄蘇家的那個總旗的手下,總旗迴去把銀兩奉上,因立了這功而扶搖直上,手下們羨慕不已,才分外對蘇家印象深刻,若不然,換了一般的錦衣衛即便從蘇家門前過發現了也不會如他們這樣在意。

    王哥一下醒悟:“這是他家有人迴來了?”

    小林和他對一對眼神:“多半是,我們打聽一下看看。”

    錦衣衛幹這個是一把好手,兩人各自分頭,在巷弄裏轉了一圈,不過一刻鍾功夫,再碰頭時已都有了答案。

    王哥略有些乍舌:“他家這小子倒有出息,算算時間是一出孝就去鄉試了,一考就中,這麽點年紀,已經有本事來試金榜了。”

    小林低聲道:“我想起來了,當年百戶說過,他考童生試時是案首,當年才不過十五歲。這樣人,大概就是那些文官說的讀書種子了。”

    “就是命不好。”王哥眼睛發亮,他略微激動地哈出一口白氣,“他老子成全了百戶,如今該他來成全我們了。這消息報上去,怎麽也能給我們記一功吧?”

    “光報上去可不夠,我們本就幹的是刺探消息的差事,這點功勞,不過得兩句嘴頭上的誇獎,三五日就教人忘到腦後了。”

    “那依你怎麽著?”

    “王哥,我們見了百戶大人,除了把這件事報上去以外,還得再主動爭取另外一樁差事——百戶大人當年抄了人家的家,該拿的不該拿的一樣都沒落下,還不慎驚死了人家的娘,這仇結在這裏,百戶大人是斷斷不會樂意看見蘇家重新起勢的,這就有我們的活幹了。”

    話點到這個地步,王哥終於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在會試裏給他動點手腳?”

    小林嘴角劃過一抹笑意:“百戶大人一定會想法這麽幹的,這活與其留給別人,不如我們頂上,前後功勞疊加,這分量才重了。”

    王哥連連點頭:“不錯,不錯!”

    “我們現在就去見百戶大人,等見了麵,就這麽說……”

    兩人一路低聲商議,出了巷弄。

    **

    為手下們所羨慕的成百戶其實並未在家中消閑,錦衣衛的人情往來少些,一般文武百官家都不必去的——誰家大過年的要見著錦衣衛上門,那是喜事變喪事的節奏。

    不過錦衣衛總也有些需要拜年的人選,比如說本部上司。成百戶就剛從直屬的千戶家裏迴來,聽到等在家中的手下稟報,他臉色陰晴不定了一會,勉勵了兩句手下,重新披上大氅,出門飛馬往萬閣老家去。

    巧得很,萬閣老也是剛剛迴府,皇帝剛煉出了一爐仙丹,他進宮捧場去了。

    畢竟有年紀的人了,大年初一還要這麽來迴折騰,萬閣老略有疲憊,聽到成百戶的稟報,他沒怎麽放在心上——閣老大人整垮的人家多了,個個都要滅門,閣老也忙不過來。這些都是手下敗將,不足為慮。

    不過既然撞上來,而且看著還真有一兩分能成氣候的樣子,那閣老也不介意防微杜漸,順手摁下了。

    便你來我往,商議了幾句,萬閣老可以確保會試當天進貢院監查的錦衣衛必定有成百戶這一支,而餘下的事,就交給成百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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