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上。

    汪張兩家住在同一片官署裏,相距極近,這趟出門不用太早,珠華得以有充足的時間,把自己和葉明光都收拾好了,又讓鍾氏看過沒有問題,一行人才不疾不徐地登車,徐緩往知府衙門的後宅而去。

    車行不過一刻鍾就到了。

    汪太太並汪蘭若已經等在堂屋,兩方見了麵,各自見禮分賓主坐下。

    葉明光作為一個大胖小子十分搶戲,他現在瘦了點,不是那種會讓人聯想到“癡肥”的體型了,而是中年婦人最喜歡的富貴福氣型,汪太太頭一迴見,當即就把他招到身邊,問他名姓年齡等語,葉明光少見外人,怯生生的,答一句就要看一眼珠華,但他智商仍然在線,迴答十分清晰明了,並沒出任何岔子。

    靦腆又有禮的樣子把汪太太逗得直笑,還打趣珠華:“你們姐弟倆的性子倒是反過來了,做姐姐的剛,做弟弟的柔。”

    珠華清楚他倆就是活躍氣氛來的,她雖然不擅長,但偶一為之,倒也能湊合著施為,就笑:“太太不了解我,其實我可溫柔了。”

    她有意做低眉順目矜持狀,笑容也收得極淺,不但把汪太太惹得笑得更開,連她這一邊的鍾氏並張萱都笑了,獨有葉明光的胖臉嚴肅起來,有點憂心地扭著頭盯她:“姐姐,你牙也疼了嗎?”

    嗯,葉明光小胖子開始進入換牙期了,他前天早上醒來,忽然發現有一顆下門牙隱隱作痛,一摸,居然可以搖動,以為自己得了什麽重病,嚇得淚奔著來找珠華,珠華給他安慰解釋了半天才好。

    此刻在弟弟眼裏是牙痛的淑女珠華:“……”

    “哈哈——”

    一屋笑聲,連站在邊上打扇的丫頭們都忍不住低頭含笑,這也罷了,這些笑聲裏笑得最大的是張萱。

    簡直沒天理,她是為了誰才在這裏裝憨的呀?

    珠華很不樂意,悄悄瞪一眼張萱,恰被張萱接受到了,她是不懂婉轉的,直接揭穿了笑道:“珠兒,你怪我做什麽,又不是我說你牙疼的——別說,還真有點像,哈哈。”

    慣常是鍾氏打圓場,她忍笑道:“萱兒,又欺負你妹妹,你是做姐姐的,不可總是如此。”

    珠華順勢接:“可不是,都是我脾氣溫柔,才不和二表姐計較。”

    張萱剛止住笑又噗了:“好好,你溫柔,你溫柔。”

    她是真不知道緊張啊。

    珠華簡

    直服了她,看二表姐這架勢應該是常來往汪家的,所以這麽自然輕鬆,可今天來和以前都不一樣,不是純做客,是有目標的好嗎?

    不管怎麽樣,這麽一通笑,氣氛是肯定活躍起來了,汪太太就先笑著說鍾氏:“照我看,孩子們這樣說說笑笑很好,自家姐妹,說個話何必有那麽多顧忌,大麵上不錯就行了。”

    又自然地嗔怪身邊丫頭:“我不知道多了個小哥兒同來,你們去迎人的也不知道著個人先迴來報個信,這樣呆木,讓我連見麵禮都沒準備,真是失禮。”

    丫頭陪笑蹲身,自陳不是。

    鍾氏忙道:“他小孩兒家,暑天在家悶了,我才一同帶出來散散,哪裏要什麽禮物。”

    汪太太道:“若是別人就罷了,這孩子我一見就喜歡,必要給的,隻是我這裏都是女人家的物件,倒不便給他——這樣罷,”她目光移向那丫頭,“你去外院書房看看大爺在不在,若在,叫他挑一方好硯送來,給光哥兒以後開了蒙使。”

    丫頭笑著應聲去了,珠華佩服地望一眼汪太太,這番過場做的,因勢利導水到渠成。講真,她有點要杞人憂天了——當然她不是覺得汪太太是壞人,可婆媳相遇,處不來的幾率比處得來的大多了,而二表姐這個秉性脾氣,在汪太太手底下恐怕走不出三個迴合。

    她這裏想著,那邊汪太太已經和張萱搭上話了,聽語氣她和張萱熟得多,開口不是誇她,而是嗔怪:“我不請你娘來,你就不知道主動上門來給我請個安,我久不見你,還以為是蘭若得罪了你,特特去問她,惹得蘭若怨我偏心,說怎見得就是她得罪了你,不是你得罪了她。”

    汪蘭若聽聞,在對麵溫柔地笑了笑。

    珠華順著望過去,呃,她聯想到了張興文,感想有點複雜,不過這倆肯定沒可能了。看汪蘭若現在的模樣很正常,眉宇間不見悒鬱,看來就算有情傷也走出來了,倒是好事一樁。

    “蘭若這個脾氣,想得罪誰可難了。”張萱大咧咧笑道,“我想得罪她也難,太太放心,我倆在一起再吵不起架來。我家裏這陣子事情多,才絆住了,往後一定常來,隻怕太太嫌我煩。”

    汪太太笑道:“我不嫌你,你天天來才好。”

    珠華聽這一句立刻轉臉去看張萱,然後驚歎地發現她二表姐真是位勇士,她聽到暗示意味這麽濃重的一句話臉色居然仍然是正常的。

    倒是捧著一方硯正走到門前的汪文蒼紅了臉。

    他平複了一下才進來,向鍾氏行了禮,把墨硯送給葉明光,葉明光乖乖接了道謝。

    他才中了秀才,鍾氏見了他,自然要誇讚兩句,又問預備哪日擺酒請客,到時必要來賀的。

    汪太太笑道:“可別誇他了,隻是僥幸過了童試,我們老爺的意思,是不辦的,不然那些有底蘊的人家看了,倒要笑我們輕狂。等下迴中了舉再辦罷——隻是要看他爭不爭氣了。”

    鍾氏笑道:“我要替文蒼不平了,這個年紀就能穿襴衫戴儒巾,汪太太還覺他不夠爭氣,可是過嚴了。”

    汪太太搖頭歎道:“你不知,我這個兒子,是外麵光堂裏麵拗,越大越有自己的主意,且定了主意就要去做,拿這次舉試來說,我們老爺都管不動他,隻得依著由他去試了一試,偏偏運氣好,叫他中了。他自己拿對了這次主意,這往後啊,我們做長輩的再要管就更難了。”

    她說到管教兒子上,鍾氏就不好輕易接話了——也因摸不清汪太太的意思,到底是說汪文蒼自作主張提前考童試呢,還是說他對張萱有意的事,就暫且但笑而已。

    珠華占著年齡優勢,清脆開口:“太太,我也要替汪哥哥打個抱不平了,我現在跟著二表姐讀書,依我的心得,學問這件事,會就是會,不會就是不會,一點假摻不得,跟運氣有多大關係呢?我總不能去求菩薩,讓二表姐考我的時候,專考我會的,我不會的一句也不問,那菩薩恐怕不樂意搭理我。”

    一屋人又都笑了,鍾氏無奈狀指她:“汪太太看,我們家這個小丫頭都有自己的主意,孩子大了,總是這樣的。”

    汪太太就護她:“她人雖小,說的道理卻沒錯,難道還硬要擰著訓她不成?”說著笑點了點兒子,“你伯母妹妹都替你說情,罷了,往後我也不念叨你了,另給你找個厲害的人來管你,我索性撩開手,享享清福去。”

    汪文蒼麵色又紅了,也不知是熱的還是羞的,拱起手衝母親討饒地行禮。

    汪太太揮揮手:“行啦,我們要聊些女人家的話題,跟你可沒什麽關係了。你這做大哥的,把你這些弟弟妹妹都一道領出去,好好招待著。”

    話已至此,誰都知道底下所謂“女人家”的話題是什麽了,但又都要裝作不知道,汪文蒼打頭,一串弟妹們跟著行了禮告退。

    出來之後,汪蘭若便邀請眾人去她的院子,汪家同樣是異地為官,不過不像張家一樣拖了一堆親眷過來,隻有汪知府一家住著,房

    屋十分寬綽,汪蘭若可以獨占一個小院。

    汪蘭若挽著張萱走在中間,珠華跟在後麵,便聽汪蘭若低聲笑道:“阿萱,你今天怎麽了,話這般少,我快以為我真的得罪你了。”

    話少?珠華迴憶了一下,發現還真是,分界點應該是從汪文蒼進來,張萱就沒有出過一聲了——原來她不是真的一點都不緊張啊!

    珠華不由捂嘴偷笑,她不是存心要笑張萱,已經盡量放輕動靜了,怎奈旁邊跟了個葉明光,他張口就問:“姐姐,你笑什麽?”

    他的音量可沒放低,於是不但前麵的張萱和汪蘭若聽見了,連再前麵的汪文蒼都聽得清清楚楚。

    他沒迴頭,但是肩膀抖了抖——汪蘭若先問張萱那句他也沒錯過。

    張萱本來沒覺得怎樣的,但讓前後這麽一笑,她再大方也大方不起來了,低了頭悶聲無語。

    自己造的鍋,隻好自己背,珠華抽抽嘴角,道:“……我沒笑,我牙疼。”

    葉明光有點疑惑地道:“我看錯了?”

    珠華肯定地道:“嗯!”

    她兩個在末尾一問一答,前麵的人俱是聽得肩膀直抽,這麽一打岔,到汪蘭若院裏的時候,氣氛總算重新自然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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