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的這個冬天似乎比以往更冷一點,色墊燈籠錦窗柩裏漏出一絲冬日的暖陽,蘇湘玉躺在套間暖閣裏小憩,卻被外間隱約的說話聲吵醒,她緊實的小胖腿蹬下被子,換了一個更舒服的躺姿,聽著外間的動靜。

    說話的是蘇湘玉的繼母馮氏,馮氏原是蘇湘玉親娘趙氏的表妹,父親雖然進士出身,但官場沉浮多年隻是從八品的小官,趙氏去世之後,外家怕蘇湘玉受繼母的氣,便和蘇家商議,抬了馮氏進門,馮氏雖家境一般,但也是官家小姐,謙和有禮。

    這些事,蘇湘玉一個兩歲的小娃娃如何得知?不為別的,隻因現主兒是穿過來的。

    隻聽馮氏問道:“萬姨娘那胎可安好?”

    迴話的是馮氏的心腹韓媽媽:“萬姨娘胎像安穩,隻是和往常一樣,少不得折騰。”

    馮氏歎氣說:“老爺寵她,我說不得話,她是個聰明的,從不露話柄出來。”

    馮氏說完進了暖閣,看蘇湘玉睜著眼睛發愣,不以為意,伸手把她抱在懷裏:“玉姐兒可曾睡飽了?”

    蘇湘玉打量馮氏,她著了一件金絲如意孔雀紋錦衣,麵若桃花,笑盈盈的逗弄她,蘇湘玉動動嘴,發出一聲童稚的聲音:“娘親餓。”

    這倒不怪她,怕積食損傷脾胃,每餐吃的都不多,此刻已是饑腸轆轆,馮氏笑著讓人去廚房做些糕點,小丫鬟掀簾幌進來,麵有不豫:“廚房秦四家的說,做糕點的材料,都讓萬姨娘的小廚房拿走了,說是萬姨娘如今嘴刁,怕吃時尋不到。”

    饒是馮氏好脾氣,聽到這裏也拍案道:“便是如此,也不至全部搜羅走,澄粉呢?六小姐最喜吃蘿卜糕。”小丫鬟搖搖頭說也沒有。

    馮氏道:“晚上老爺迴來,非要分辯分辨不可!”

    馮氏身邊的趙媽媽,忙攔道:“太太不可啊,老爺本就偏心,你這有何必,還不如調理好身子,早日生下哥兒要緊。”

    韓媽媽睜著圓眼道:“趙媽媽此話差矣,咱們太太是正室,偏心一個妾室,寵妾滅妻不成,若不爭辯清楚,咱們太太如何立足?”

    韓媽媽是馮氏的奶娘,自幼在她身邊伺候,當年跟著馮氏陪嫁過來,情意不同一般下人,貼身的活都是韓媽媽在操持,趙媽媽雖是原配留下的人,也不如馮媽媽權力大。

    蘇湘玉在一旁總結:這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新領導上位,舊部哪如嫡係部隊吃香?正房裏下人們跟紅頂白,更願意聽韓媽媽的差遣,

    倒是看馮氏的態度,很敬著趙媽媽。

    古代後宅的女人,再沒有比子嗣更重要的,蘇湘玉親娘生下一子一女,女兒就是蘇湘玉,兒子叫蘇重秉,今年八歲,被老爹帶去前院教導。

    關於親娘的死因,蘇湘玉聽說是情誌不舒,氣機鬱結所致,說白了就是心情不好,經常生氣,為個甚?自然是因為後宅裏的萬姨娘,古代等級意識分明,若不是親眼所見,蘇湘玉是絕不敢相信,一個正室會受妾室的氣。

    萬姨娘“聰慧可人”,很少在禮節上有錯漏,犯的錯無關大雅,楚楚可憐狀一求,老爺也就遷就容忍了,最主要的,是人家有後台。

    這萬姨娘家道中落,據說因為一次意外,救了祖母一命,陰差陽錯抬到府裏做姨娘,生了一兒一女,她爹爹在萬姨娘這兒,多年來始終恩寵不斷,祖母也十分維護。

    後宅的陰毒手段,馮氏是不會的,她做事橫衝直撞,不得蘇鴻良的喜愛,進門後懷過一胎,三個月的時候小產後便再無消息。

    大約小半個時辰,廚房端上來一碗糖蒸酥酪,蘇湘玉進的香甜,馮氏拿著手帕給她擦拭嘴角,垂淚道:“表姐走後玉姐靠我照拂,可我沒本事,竟看顧不好她。”

    趙媽媽忙在一旁勸:“太太你待姐兒一片真心,這個最難得,誰家繼母能如太太這般?”馮氏這才疏散心緒。諸多閑話不談,晚間蘇鴻良過來,問過蘇湘玉一天的情況,馮氏沒忍住,和蘇鴻良抱怨道:“萬姨娘到底是個妾室,因孕建個小廚房已屬違製,過午玉姐餓了,去小廚房尋糕點,沒想到萬姨娘竟拿走了所有的材料。”

    蘇鴻良撣撣團雲衫襖上的細灰,不以為然:“不過是一些吃食,府中還能短缺了你們不成?她如今有孕在身,你身為太太,該有容人的度量。”

    馮氏反譏說:“我有孕時,也不見老爺這般,她一個妾怎的就高我一截?”

    蘇湘玉忍不住閉上眼,後娘啊後娘,難怪萬姨娘如此張狂,你不僅不籠絡丈夫,還自降身價和妾室對比,這也就罷了,說老爹偏向妾室,句句指摘他的不是,哪個男人受得了?告狀也要講究藝術啊,用現在的話說,馮氏就是情商太低,看來再說下去,一場爭吵是免不了了。

    蘇湘玉醞釀了一下情緒,手腳並用爬到蘇鴻良身上,雙手緊緊的揪住他的衣服:“爹爹抱!”蘇鴻良看女兒嘟嘴攀著她,抱她在腿上:“玉兒今天可乖?”

    蘇湘玉撇撇嘴:“我想吃蘿卜糕,可廚房的人欺負娘親

    ,娘親都被氣哭了。”正說著話,丫鬟引蘇重秉進來,嘖嘖,不過是八歲的娃娃,背挺的直直的,嚴肅的猶如老學究,向長輩行禮。

    蘇重秉的眼睛仿佛黏在了妹妹身上,過去捏住蘇湘玉的臉:“玉兒想哥哥了沒有?”麵無表情的臉上漏出一絲稚氣,遞給蘇湘玉一個糖人。想起穿到古代後的種種,前路雖然茫茫,但好歹有個嫡親的哥哥。

    晚上蘇鴻良歇在了馮氏處,半夜間外麵嚷嚷說萬姨娘噩夢驚醒,讓老爺過去瞧瞧,廳堂燈亮亮的掌了起來,萬姨娘的丫環小翠在外間低聲說著話,蘇鴻良離去後再沒迴來,馮氏屋子的油燈,亮了半宿。

    第二日姨娘們過來給太太請安,室內熏香爐裏燃著甘鬆香丸,熏的滿是清香,獨扇素麵屏風擺在西側,馮氏端坐在竊曲紋羅漢榻上,眼底掛著烏青,萬姨娘的肚子圓挺挺的,看著著實硌眼,馮氏吩咐下人搬來一個杌子,讓萬姨娘坐下。

    每日姨娘是要到主母這裏立規矩的,蘇鴻良小妾不多,萬姨娘最受寵,生下一子一女,肚子裏又懷了一個,韓姨娘是蘇湘玉親娘的丫鬟,如今早已失寵,住在院子南角的小院裏,還有一個芳姨娘,是蘇鴻良上峰所賜,也是貴妾,一雙狐狸眼嫵媚多姿,相貌俏麗,也頗為得寵。

    萬姨娘生的二少爺今年五歲,喚作蘇重明,女兒六姑娘四歲,喚作蘇湘雪,刁蠻任性,蘇湘玉未曾說話前,她總會趁著大家不備,偷偷擰蘇湘玉的胖手,還惡狠狠的瞪她。

    芳姨娘抿嘴笑道:“太太真是好性兒,聽說昨天七小姐連糕都沒吃上,有人的尾巴,真是要上天了,也不打量打量,後宅是誰的地界兒。”

    芳姨娘向來看不慣萬姨娘的張狂,此話一出,萬姨娘臉色微變,緩緩站起身:“都是妾身的不是,因昨日害喜,遂讓丫頭去廚房拿些點心麵粉,沒想到小丫頭不知輕重,竟全數都拿了來,妾身已經罰過了,老爺爺訓斥過,還希望太太原諒。”說完眼眶泛紅,像是要哭般。

    萬姨娘姿色秀麗,紫綾子如意窄裉襖襯得更加楚楚可憐,蘇湘玉不禁暗歎,怪不得老爹百般縱容,這樣的楚楚可憐,女人看了都覺得心軟。

    馮氏見狀,隻能將事情揭過不提,馮氏招手讓雪姐兒過來和蘇湘玉頑,蘇湘玉芯兒裏是個成人,如何和這個小娃娃玩到一起?遂偷聽大人們講話。

    馮氏在給姨娘們分布料,老爺新得了一批古香緞,造價不菲,平時不易得,馮氏留了幾匹,便讓姨娘們挑選。

    芳姨

    娘和萬姨娘都看中了一匹寶藍地織金彩的緞子,爭持不下間,芳姨娘笑道:“萬姨娘,如今你身子臃腫,這古香緞非得收腰貼身方好看,你怕是一年半載用不得。”萬姨娘反唇相譏:“我偏不讓。”

    蘇湘玉看的頭疼,家宅安寧看的是主婦,誰家的妾室在正房麵前不是小心翼翼,生怕行差步錯,他們家倒好,姨娘們都翹起了尾巴,後宅的手腕決斷何其重要!

    最後還是馮氏煩了,讓兩人重新擇選新的才作罷,等姨娘們退下,趙媽媽和馮氏咬耳朵,說她也是太縱著妾室了。

    馮氏又拿出那句:“老爺和老太太都縱著那個,我有甚辦法?”

    蘇湘玉在一旁抓香包玩兒,她特別想說,後宅慢刀子磨人的辦法有的是,她再是貴妾,你占著禮法大宗,若是有理還怕收拾不了一個妾室?她咽咽唾沫,盯著炕桌上的蓮花酥,罪惡的小胖手伸了過去,算了,還是做好一個小孩子的本分,吃吃睡睡吧。

    沾滿糕屑的手胡亂在衣服上一擦,跌跌撞撞的跑去外間,奶娘在後麵喚她:“玉姐兒小心點門檻。”

    天寒地冷,沒甚可玩的,若是她開口讓娘親做一些玩具出來,怕被當成妖怪,年紀小也是不好,長日無聊,馮氏唉聲歎氣,她都有些食欲不振了。

    奶娘帶著蘇湘玉在花園玩兒,正巧碰到了蘇湘雪,正無聊的很,見妹妹過來,存心要捉弄一下。

    前日的雪還沒化,地上濕漉漉的,蘇湘雪拉著蘇湘玉,用腳絆了蘇湘玉一下,蘇湘玉沒想到這個孩子這麽熊,跌在地上,臉上手上都是泥,奶娘正要說道一番,一個丫頭過來,氣喘籲籲的說道:“不好了,萬姨娘小產了。”

    此刻也顧不得這小事,兩方人匆匆往迴趕。

    蘇鴻良本在衙門,也被喚了迴來,院裏的樹木枝枝突兀,砂石台磯觸腳略硌,一片蕭索之象下,屋子裏萬姨娘的聲音一聲慘過一聲。

    蘇鴻良不停踱步,這不是他第一個孩子,也不是最重要的一個,但出官入仕的男人,更希望多子多福,家族綿延。

    大夫出來搖搖頭:“蘇大人,大人保住了,孩子不成了。”萬姨娘的貼身丫鬟小翠跪在蘇鴻良腳邊啜泣道:“老爺,您要為姨娘做主啊,姨娘是被人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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