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所有的新生命一樣,王笑牙也是從娘肚子出來,隻是她的出生伴隨著一些離奇怪誕的事件,這些事件沒有記錄在她的出生檔案,而是記錄在接生護士腦子裏。她們不敢四下散布這些消息,生怕和這個嬰兒粘在一起會引來殺生之禍。

    我是後來出於對王笑牙的好奇,通過種種私人渠道打聽到。

    王笑牙出生時隻有四斤重,但她母親依然沒有辦法順利產下她,原因是她身體一半的重量集中在頭上。她的頭看上去結實碩大,比一般嬰兒大出一倍,身子卻奇瘦奇小,她的身體也許比一隻青蛙稍稍大一點。比例的嚴重失調,使她看上去模樣古怪,讓看到她的人著實嚇了一跳,當然真正嚇住他們的,還不隻是她的外表。

    醫生在她母親的肚子上破開一道口子,口子比其他產婦更大,將王笑牙從那個血淋淋的窟窿裏拎出來,令護士不安的是,她沒有啼哭。

    她像一隻模樣很奇怪的動物,正在專心致誌地忙她自己的事。她張開嘴(她的嘴也比其他嬰兒大出一倍),一邊吃力地唿吸,一邊啃著手指上粘糊糊的液體,她古怪的樣子嚇壞了她的母親,她的母親躺在產床上,傷心地直流眼淚,可她還是沒有哭。

    護士們手忙腳亂,不知該對這樣一位努力唿吸,卻不願啼哭的嬰兒采取什麽辦法。她們按照常規的操作方法,提起這個小怪物兩條棍子般細的腳,將她倒掛起來,在她紅紅的屁股上不停地拍打。

    這一定很可笑,否則王笑牙不會笑,沒有人相信王笑牙會笑,她才出生不到一分鍾。看到她笑的是拎住她雙腳的護士,那位紮著一條小辮子的護士由於聽不到王笑牙的哭聲,急得滿頭大汗。她湊近王笑牙,用幾乎哀求的口氣說:

    “小姑娘!快!哭一聲。快呀!哭出來給阿姨聽,媽媽也聽著。乖!來!使點勁出來,哭呀!”

    王笑牙的母親卻“嚶嚶”地哭出聲來。王笑牙在母親的哭聲裏,狠狠睜開眼睛,兩隻眼睛一睜開,頓時又嚇人一跳,那兩隻眼睛如同深不可測的黑洞。王笑牙眨了眨她黑洞般的眼睛,突然就笑起來,那是一種無聲的笑,她鬆弛的皮膚在她的笑容裏皺得如同九十歲的老太太。

    拎著王笑牙雙腿的護士,神經失常似地叫了一聲,手腳同時一軟,王笑牙墜落到地上。她的腦袋像一隻沒有充滿氣的皮球一樣,與冰冷堅硬的水泥地柔軟地碰撞了一下,仿佛還在上麵跳了兩下,身子才跟著滾倒下去。

    產房裏所有的護士都觸電似地停止手上的動作,她們臉色蒼白地看著地上的王笑牙。王笑牙的母親還沉浸在她的失望和痛苦中,她的眼睛被一層淚水蒙住,什麽也看不清,一位機靈的護士慌忙將一張餐巾紙蓋在她的眼睛上,使她失去了看清楚女兒落地的機會。

    當王笑牙再次被抱起來時,沒有人發現她身上有絲毫損傷。相反地,通過和地麵的碰撞,她身體的每一個關節都開始靈巧地活動起來,手舞足蹈,健康快樂,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強勁的力量。

    但她始終沒有像一個剛出生的嬰兒那般啼哭,這讓護士們心裏蒙著一層陰影。一個古裏古怪的嬰兒,護士們在心裏想,嘴上卻不敢說,她們不願意讓外人知道,在她們的醫院裏,出生了一個不會哭的嬰兒,這種超自然反常規的現象,是福是禍,還難以預測。

    這個一出生就嚇住她周圍人的嬰兒,冥冥之中注定她不受歡迎的結局。

    王笑牙和她母親在醫院裏莫名其妙受冷落一周後,終於出院了。

    那天,下著雨,連續的晴天使那場雨下足了勁。王笑牙的父親沒有來,這恐怕是他這一輩子最明智的舉動。他對生女兒的看法,無意中推遲了他向死亡邁進的時間。

    那天的雨一直不停地下,直到下午,王笑牙的母親請人打電話,態度堅決地告訴王笑牙的父親,如果再不接她迴去,她就從醫院十層樓上跳下去,那一天她似乎注定要死。

    王笑牙的父親終於派來單位的車子,開車的是一個年輕的駕駛員,老遠就能聽到車廂內強勁有力的音樂,他聽得渾身肌肉抖動,像一個喝多酒的醉漢。

    王笑牙一看到他竟哭起來,哭聲嘹亮無比,把接生她的護士們又嚇了一跳。天呀!天呀!聽到了嗎?這小怪物終於哭了!我們還當她是啞巴呢,瞧,她這是舍不得離開醫院呀,真逗人!

    王笑牙的哭聲隨著車子的啟動,漸漸遠去,很長時間,護士們都能想起,那發自一個嬰兒之口,卻顯示出無窮力量的哭啼。

    沒有人會想不到隨後發生的事,也許隻有王笑牙知道。

    那輛麵包車在開出醫院不到五百米的十字路口,和側麵衝過來的一輛卡車緊緊地撞在一起。王笑牙的母親和那位年輕的司機在一瞬間的碰撞中,當場死亡,這一瞬間對王笑牙來說沒有多大影響,她隻是在那一瞬間停止了哭啼。

    死一般的沉寂隻停留短短幾秒鍾,路人一下子從驚愕中醒來,立刻四麵八方湧過來。兩輛變形的車糾纏在一起,在大雨的衝洗下,隻冒出一股白煙,轉眼就熄滅。第一個將腦袋伸進車廂的人,看見王笑牙在後座上蠕動,裹著她身體的白底碎花小棉被,映出一塊鮮紅的血,不知是她母親的還是司機的。

    王笑牙正在竭力掙脫束縛她身體的棉被,她沒有哭,隻是皺著眉頭盯著那隻突然伸進來的腦袋。對方“啊喲媽呀!”叫喚一聲,趕緊把頭縮迴去。

    人群突然不安地朝後退去,地麵上,正出現一條血流,血是沿著車門縫隙滲出來,與地上的積水混合在一起,開始沿著石板縫隙,像蚯蚓一樣往馬路上伸出去,形成一條長長的血溪,看得人心驚膽顫。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有人報警,有人叫救護車,還有人等不及開始砸車門救人。王笑牙被抱出來時正饑餓地啃自己的手指,嘴裏的口水流到下巴,下巴上塗滿粘液,有人心疼地掏出手帕想去擦她髒兮兮的下巴,她竟揮手將那隻手打開,表情憤怒地朝那人瞪了一眼。那人立刻嚇得臉色蒼白,嘴裏喃喃自語,這孩子被魔鬼附身了!說著,就匆匆逃離現場。

    失去母親的王笑牙,被她父親果斷送往鄉下,她住到外婆家。父親對失去母親的王笑牙沒有表現出一絲的同情和挽留,甚至在以後的歲月裏也沒有去探視過她。

    王笑牙和她父親沒有感情也沒有仇恨,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們是兩條互不相幹的平行線。直到王笑牙的外婆去世,她父親不得不頭痛地去麵對她。他將她從鄉下接迴來,出人意料地將她送進重點中學。

    於是,王笑牙和我,也和陸小玉成為同班同學。

    後來我們知道王笑牙進入重點中學,應該感謝農村那所學校的班主任—一位戴著眼鏡、麵孔精瘦的小個子女老師,她用威嚴的表情接待了王笑牙不負責任的父親,並毫不客氣地對他說,你如果不把她送進重點中學,我們會認為你在虐待她。

    王笑牙的父親樂起來,他說:“重點中學是什麽樣的學生去的地方?她一個農村裏長大的……”

    班主任立即打斷了他的話。

    “看來你不是一個稱職的父親,作為城市裏的一名機關幹部,你不應該輕視農村裏的孩子,更不應該輕視你的女兒。你對你女兒的了解還不及學校的看門老人。”

    班主任盯著王笑牙父親的眼睛,嘴角有一絲輕蔑的笑。王笑牙的父親很尷尬,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口才決不是老師的對手。

    他從王笑牙班主任的臉上,看到對他這位從不露麵父親的深深譴責。他突然有了良心上的不安,望了望長久立在一旁,始終低頭不語的王笑牙,終於決定帶她去碰碰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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