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當我在法庭上指證王笑牙殺人時,做夢都沒有想到以後會發生一係列離奇怪誕的事情。我會身不由己地卷入一場巨大的陰謀中,並成為其中的一粒棋子。

    那時,我隻是一個中學生,沒有多少人生閱曆,因而喜歡複雜的生活。

    王笑牙撞進我的生活裏,她是那麽的不簡單,可以說非同尋常又與無倫比。她吸引我的視線,我像琢磨一道奧數難題一樣琢磨她,其實她比所有我碰到的難題難解一百倍。

    我們因此成為朋友,我想王笑牙應該也把我當成朋友,因為除了我,她幾乎不和任何人交流。如果不是因為陸小玉之死,我永遠不會站在法庭上,永遠不會說出關於她的全部真相,也就是她的本來麵目。

    但事情以我無法預知和不可逆轉的軌跡發展,我隻能順行。

    陸小玉突然不可思議地死去了,我偏偏又是那樣一個見義勇為的女孩。於是,我做了我唯一能做的一件事,站出來指證王笑牙,指證的罪名是殺人。

    我反複地說,陸小玉是王笑牙殺死的,王笑牙用難以置信的手法害死陸小玉,為了說清楚,我不得不透露我所知道的秘密。

    這件事情發生在食堂裏,正是中午用餐時間,所有人不幸目睹這幕血淋淋的慘劇,陸小玉奇怪地死去,像一場匪夷所思的事故,所有人都被迷惑,唯獨我清醒,孤獨又痛苦地清醒著。

    我堅持著自己的清醒,並希望得到所有人的支持。

    王笑牙是我的朋友,命運安排我和她相識,冥冥之中注定了我的一生。我的一生和這個女孩一樣,離奇荒誕得無法解釋,那是後話。可在那一刻,年少的我以自己對世界的認知去行事,在經過一番掙紮後,我供出了王笑牙。我心懷愧疚,模糊地意識到自己也有罪,我早應該將王笑牙的事公布於眾,這樣陸小玉就可以逃過那場劫難。我為什麽遲遲不說呢?老師總教育我們要有社會責任感,可當社會責任感和友誼相衝突時,我想都沒想地選擇了友誼。

    是陸小玉的死喚醒了我!當時我堅信這一點。

    一個內心世界幾乎封閉的女孩,是眾人眼裏折另類,沒人願意接受。而我偏偏接受了王笑牙,我不僅接受她,還崇拜她。一開始我認為她的出現,意味著上帝承認有超人,卻隻給了百萬分之一的比例。不久,因為發生一係列令我意想不到的事,這個結論被自我否定。於是,我開始堅信她是來自遙遠星球的異類,這一發現可以說是驚天動地,我狂喜到幾乎神誌錯亂。

    我當然不能把這震驚地球的發現透露出去,王笑牙就真的隻能生活到外星球上去了,而我也會失去一個珍貴的朋友。

    我守口如瓶,把這份友誼看得比生命還重要。

    誰也不知道王笑牙是何許人物,直到陸小玉離奇地死去。

    整個事件在我腦子裏反複閃現無數次,每一次都像電光,激中我,讓我心驚肉跳,這種恐懼感需要徹底渲泄,我才能心安。

    我用鏗鏘有力的聲音告訴警察,是王笑牙殺死陸小玉。我作為目擊證人,現場似乎還有別的疑點。

    數月後,經過一套我當時一無所知的繁瑣程序後,迎來了法庭審判。

    “你們知道嗎?我所認識的王笑牙,和你們眼裏所看到的王笑牙,並非同一個人,或者說她和我們完全不同,她具有超常的能力。”經過漫長的心理準備,我終於說出這句壓得我透不氣的話,和我預料的一樣,我的話引起旁聽席上所有人的興趣,人群騷動,從師很快又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都急切地落在我臉上,不用多說,我看出他們的心情像一鍋沸騰的開水,正等待著我的下文。

    坐在前排是我的父母,我一眼就認出他們,他們臉上的表情很複雜,似乎並沒有完全明白女兒做這件事的意圖,隻是忐忑不安地望著我,生怕我有什麽閃失。

    我的對麵是被告王笑牙,她上身穿一件白色襯衫,配一條藏青色褲子,她永遠是這種落伍的裝束,衣服在她身上,僅僅隻是為了取暖和遮羞。她的樸素會讓人產生錯覺,而她一臉的純淨無邪,更會讓眾多懷疑的目光指向我。這個曾經讓我感到那麽純樸天然的女孩,此時此刻卻令我由衷地厭惡。

    她故意將眼睛睜得很大,似乎不敢相信似地看著我。

    我不能坦然地麵對她這種表情,因為我們過去是好朋友。肯定地說,王笑牙除了我,沒有其他朋友。但為了陸小玉,我勇敢地站出來。

    我周身充滿伸張正義的暖流,這股暖流讓我看上去情緒激動,像一個隨時準備拋棄一切的女英雄。

    我怎麽能容忍呢?慘劇就在眼前發生。謀殺!我要說的是我看到了謀殺,用詭異的手段,不露痕跡地發生,竟在我的眼皮底下。老天!這太可怕了,也太殘忍了。

    坐在台上神色威嚴的法官開始發話,他讓我陳述當時的情形。那一刻,我渾身控製不住地顫抖,話還沒說出口,就放聲痛哭起來。

    許多人看我,這其中也有我的父母,他們沒有阻攔我,和其他人一起麵無表情地等著我,好像我放聲痛哭在他們預料中。這一刻是多麽殘忍,我失去了關愛,每個人的表情都冷漠無情,他們唯一做的就是靜靜地等著我。我想起來這是法庭,比教室更令人威懼的地方。

    我知道我必須說話,我今天隻是一個證人,一個重要的目擊證人,是我讓自己圈入這場明辨是非的庭審中,我必須獨立麵對友情遭受的挫折。我擦幹眼淚,抬起頭,目光麵對王笑牙。幹壞事的不是我,心虛的也不應是我,可她竟關切地注視我,她就喜歡用這種可憐巴巴的樣子做幌子。

    她在動搖我的決心嗎?我的腦子裏現出陸小玉死亡的情景,蒼白的臉,四周圍浸出如蕃茄醬般殷紅的血。她死得太慘,我沒想得她那樣溫柔膽怯的人會死得這麽慘。

    我努力控製住自己的情緒,昂起頭憤憤地瞪著王笑牙,放大聲音開始我的陳述。法庭裏鴉雀無聲,隻有我的聲音在諾大的空間遊蕩,如同我無所依托的靈魂:

    “三月十八日中午,我們在學校食堂吃午飯,我和王笑牙麵對麵坐著。我們都在低頭吃飯,沒有說話,她一向不喜歡說話,我和她坐在一起,也很少說話。我們就這樣靜靜地吃飯。

    可王笑牙突然停住,抬起頭目光死死地盯住我,我被她的神態嚇一跳。我問她是不是有什麽事,她不迴答,皺著眉頭露出難受的樣子,好像她咽下一條蟲子。她開始煩躁地坐立不安,連筷子從手滑落也毫無知覺。我不由緊張起來,知道一定有什麽壞事情要發生,但我不敢亂猜。我問她是不是不想吃飯,她沒說話,眼睛盯著我看,臉漸漸漲紅,唿吸越來越急促。我焦急地問她到底怎麽啦,我希望她能告訴我什麽,可她還是什麽都不說,瞪著我的眼神露出叫人害怕的恐懼。幾秒鍾後,她突然將目光移向大門,她的表情出現了明顯的變化,眼裏的恐懼慢慢消失,換成了渴望,是的!她當時的眼神就是流露出渴望,她好像……好像在渴望著一件事情的發生。

    我順著她的目光朝大門望去,陸小玉正好在這時候出現在食堂門口,她來遲了,幾乎每次吃飯,她都落在後麵。她愛幹淨,動作又慢,來食堂之前總要先去衛生間打扮。

    陸小玉買好飯菜,端著盤子開始找位子。我並不欣賞陸小玉,但當時,我想緩解一下緊張的氣氛,於是,主動朝她招手,希望她坐過來。她看見了我,先是一愣,然後就興高采烈地往我們這邊走過來,她看上去真的很開心,腳步輕快,一雙嶄新的白球鞋非常亮眼。

    王笑牙盯著她,臉色蒼白,嘴唇顫動,雙手不停地抖動,好像生病了一樣。

    我終於忍不住,我說,王笑牙,有什麽事你就說出來!你別這樣嚇唬我,你知道我不喜歡這樣,我們是朋友,你難道還有什麽事情不能告訴我?

    我的話還沒說完,隻聽陸小玉‘啊’地一聲尖叫,等我迴過頭去,陸小玉的身體正失重一樣向後仰去,她的雙手在空中慌亂地動,好像要抓住什麽東西,手中的飯菜早已落在地上。她人一仰,後腦重重著地。緊接著,我又聽到了一聲清脆的‘哢碴’聲,這是陸小玉的腦袋砸在花崗岩地麵破碎後發出的聲音。這聲音讓我毛骨悚然,讓我的心髒好像也跟著裂開來。

    一切都是在幾秒鍾結束。

    陸小玉躺在地上,眼睛恐懼地張著。她的眼睛從來沒有張得那麽大,她看著我,說不出話,隻是一臉的驚訝,為眼前發生的事情,這事情來得太突然,以至我渾身顫抖著,發不出聲音。我嚇呆了,因為我看見陸小玉的腦子碎了,從她的腦袋裏流出一股殷紅的血,血緩慢地擴散、擴散……

    王笑牙用手捂住耳朵,張開嘴,大口唿吸,眼睛瞪得更大,眼睛裏出現一道光,像流星般一閃而過。我聽到她結結巴巴地說,對……不起!對不……起!”

    法庭裏一片喧嘩,王笑牙靜靜地站立著,眼睛一直友好地望著我,臉上沒有氣憤,沒有驚訝,沒有委屈。

    她的臉看上去像聖女一般純潔,美麗的大眼睛透出童稚的光芒,那雙大眼睛仿佛是後天安裝上去,經過精心設計,細心打造,用一位能工巧匠的全部技能,可以通過任何挑剔的目光。

    在場的人都被她的大眼睛打動,他們無法相信有著這樣一雙純淨清澈眼睛的女孩怎麽可能殺人?

    全場都用懷疑的目光盯著我,包括我的父母。

    他們哪裏知道眼前這個一臉無辜的女孩,眼神中暗藏著怎樣一個可怕的世界!

    對麵的律師陰沉著一張馬臉,拖長聲音開始提問:

    “證人是否親眼看見王笑牙殺死陸小玉?”

    我不假思索地答:“陸小玉是被地上的一灘油水滑倒後,摔死的。學校的食堂,清潔工在我們用餐時,會不停地拖地板。這灘油水,很奇怪,不知怎麽出現的,這一定是王笑牙幹的。隻有她可以這樣殺人!……”

    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靜,雖然我不習慣這樣的提問。

    律師打斷我的話,他語氣生硬地問:“請你正麵迴答我的問題,你是不是親眼看到王笑牙殺死陸小玉?”

    答案是很清楚的,我搖搖頭:“沒有看見。”

    “那你有沒有看見地上那灘油水是王笑牙倒在那裏。”

    我又搖了搖頭,說:“沒有。”

    律師臉上掠過一絲狡猾的笑,又問:“是不是王笑牙引陸小玉往你們這邊走過來?使王笑牙可以踩到地上的油水,從而滑倒,從而摔死。”

    馬臉律師在這一連串提問中,眼睛一直死死地盯上我,我隻好再次搖頭:“不是。”

    馬臉律師突然像蛇一樣探過身,伸長脖子,他的樣子,讓我覺得自己的脖子正被他纏住,喘不過氣。可他繼續問道:“那是誰把陸小玉叫過來的?”

    我突然覺得自己落入陷阱,沒有退路,我不由低下頭去,小聲說:“是我,可我不知道會這樣!”

    “請你大聲一點!”馬臉律師神氣活現地麵對旁聽席說。

    “是我!”我不得不大聲音重複一遍。

    馬臉律師的臉上立即露出勝利的微笑,他輕鬆地朝法官擺擺手說:“我的問題問完了。”

    這時,我激動地喊叫起來,我喊道:“請你們……相信我!陸小玉是王笑牙殺死的,隻有王笑牙能這樣殺人。事實上……她根本就和我們不一樣,如果你們了解她,會發現她和我們不一樣的,她一定是……是另一個星球上的生物。她可以用許多我們……我們做不到的方法來殺人,她可以用意念,她的大腦能控製一切。請大家相信我……相信我!”

    我語無倫次地表達著,這才發現,當我努力想把這件事情說清楚時,這件事情其實已經說不清楚了,誰會相信這樣荒誕離奇的事情,而且還是出自一個受過意外刺激的女孩之口。

    除了王笑牙,幾乎所有在場的人都驚慌地盯著我,他們嘰嘰喳喳地相互議論,還興奮地手舞足蹈,場麵就像一鍋沸騰的開水。我看見我的父母一臉驚愕的眼神。我的老師還有我的同學,我看見他們了,他們擺著一張令我陌生的麵孔,正同情地瞧著我。

    我明白過來,在一瞬間變成一頭怪物的,不是王笑牙,而是我。此刻,在他們眼裏,我說出的每句話,不過是一頭怪物在嚎叫,叫聲一定很可笑,否則他們不會用異樣的目光瞧我。我本來就與他們格格不入,我本來就超越常規,我……我怎麽能解釋清楚這一切呢?

    我看見王笑牙依然友好地望著我,從開始到最後,她都保持這樣寬容安詳的表情,她根本沒有喜怒哀樂。除了在殺陸小玉時,良心受到輕微的譴責。

    我的耳邊充斥著各式各樣的聲音,這些聲音讓我憤怒,憤怒得無法自控,我一下子衝出證人席,衝到王笑牙麵前,“為什麽不告訴大家?你根本就不是這個星球的,你不是人類!你說話呀!量出你的身份呀!告訴他們,我說的不是神話故事。”

    王笑牙一動不動地立著,仿佛是漢白玉雕刻出來的石像,寧靜又聖潔。她還在友好地盯著我,看上去是那麽無邪,無邪中透出幾份無知。這是多麽可笑!在我眼裏,這一切都不過是裝腔作勢,可沒有人知道,大家都相信表麵的東西,在他們沒有看清楚事情本質時,他們根本不會相信我的話。愚蠢的隻是我,我夢想讓他們相信這一切是真實。

    王笑牙的眼睛開始對著我一閃一閃,那道神奇的光芒仿佛又要穿過她的雙眼,她微微有些不安,朝人群掃視一遍,又轉眼看我。她張開嘴想說什麽,終於沒有出口,那目光中含著我熟悉的光,我近乎歇斯底裏地吼道:“你別對我閃,我不怕你!你殺了陸小玉,你以為我怕你?!哪怕全世界人都怕你,我也不怕!”

    我揮舞雙臂,像個被鬥敗的騎士,孤注一擲地作最後的努力。

    我終於被兩位女法警強行拉出法庭,在我被拖出大門的一瞬間,我看見王笑牙的大眼睛裏閃動著晶瑩的光。是什麽在動?是眼淚!不!不可能,可我分明看見一滴眼淚從她的眼睛裏滾落下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我的記憶裏,她不會流淚,我想看清楚,隻一瞬間,大門就在我身後關閉,從門縫裏傳出母親痛苦地喊聲,她在為我傷心,可能也為我臉紅,她的女兒瘋了!所有人都這樣說。

    我感到頭劇烈地痛,好像摔在地上死去的不是陸小玉,而是我。眼前出現許許多多的眼淚,如雪花一般,滿天飛舞,這是王笑牙的眼淚嗎?她的眼淚會飛?飛向半空,又化作奔湧的潮水總過來,瞬間將我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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