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家裏,崔母就揩著圍裙滿是期待地出來問成績。“考得好不好啊?”“一般的。”“多少名?”“不知道,還沒出來。你們下午開了家長會就知道了。”崔敬文也不知道怎麽的,脫口而出就是句謊話,自己都沒做好準備。“都幾分啊?”於是崔敬文把三門都報了一遍。“那其他人呢?朱福幾分、馬駿幾分、盧譚幾分?”於是崔敬文又把這三個人的成績都扭曲得麵目全非再報一遍,眼睛都不眨一下。中間編不出來了就裝出一副努力迴憶的樣子。崔母每次大考之後都要探問這幾個人的成績,朱福代表尖子生,馬駿代表中等偏上水平,盧譚代表中等偏下水平,基本上可以從中比較得出崔敬文所在區段。把一串失真的數字在紙上一列,崔母皺了皺眉頭說:“你這次不好啊。估計八十左右,基本考不到上次的五十了。”崔敬文暗道:“八十,再乘以二吧。媽的,怎麽每次做完壞事父母都要對我這麽好,以往她肯定要劈頭蓋臉把我損得豬狗不如,怎麽今天這麽慈祥。她要是知道我是162會怎麽想?我現在倒寧願她直接把我亂罵一通。”心中這麽想,表麵上卻還是平靜如水,作微微失望狀。

    崔母一反常態地隻把崔敬文輕輕數落了幾句,後麵還加上些鼓勵就去開家長會了。臨走前有一種怪怪的感覺驀然湧起卻旋即飄散,心中也沒在意就走了。隻留下崔敬文一個人在謊言、親情、勇氣、羞恥中掙紮。

    “我為什麽要說那個謊呀?沒有意義的,等會媽媽還是要知道的,隻是時間問題。”“你死不是時間問題呀?要是早死晚死一個樣,大家還混什麽?”“但白濁水還會告訴她成績早就出來了。這樣我不更慘嗎?”“不要再想這個問題了呀。過去的東西了,想有什麽用。我也不知道怎麽突然就蹦出一句謊話。等會爸爸媽媽迴來怎麽辦啦?他們要把我殺了的。”崔敬文突然像個神經分裂症患者一樣自己跟自己鬥爭著。驀然間他突然湧起一個要離家出走的念頭。每次他被訓斥的時候都會很無聊地起這個懦弱的念頭。“離家出走,那我自己能養活自己嗎?餓死了怎麽辦?”崔敬文理都沒理自己,他為自己在這個悲壯的時刻出現這種庸俗的念頭而感到羞恥。雖然還在為是否真的要離家出走而躊躇,崔敬文卻不由自主地從床上爬起來,走了。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命運吧?有時候真的不是自己所能掌控的。不能掌控地出生,不能掌控地做了這兩個人的兒子,不能掌控地做了中國人,不能掌控地說了那句謊言。

    崔敬文臨走時帶上了自己的零花錢和兩本書,到了門口也不忘留下了張紙條,大致寫的是:親愛的爸爸媽媽,我騙了你們。這次我隻有一百六十二名,我真的覺得沒臉再見你們了。所以我走了,可能過幾天才會迴來。你們不用找了。本來還準備加上“我走了,像滾滾的流水一樣離開,不再歸來。”想想還是覺得有點發膩,太煽情做作了,還是淡然一點好,有氣節。也增加對現今教育界控訴的力度。其實離家出走並不是真的決定要外出流浪,很多時候僅僅是一時衝動或者想引起父母注意,或者逃避責罰。留言的目的很明確,“過幾天再迴來”是威脅“我不迴來了。”“你們不用找了。”就是“你們用力點找呀。”在門口還想象了一下爸媽發現兒子走了之後焦急抓狂的樣子覺得有點於心不忍,但還是決然離開了。

    現在崔敬文已經沒有家了,揣著兩本書走在大街上他突然覺得迷茫無措,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家對於我們來說已經不僅僅隻是一個遮風避雨的地方而已,他還是遠行者的方向,漂泊人的靜港。於是他就這樣漫無目的地閑逛著,擔心又有點希望不小心被父母撞到。過了一會,估計媽媽差不多該迴來了,心中突然又湧上一股莫名的酸楚,“現在她肯定在到處找我呢。我怎麽這麽沒出息呢?考得不好,還要給家裏添亂。”

    以往崔敬文總覺得小說裏男女主人公分手時老天為了兩個人的浪漫而不讓許多人打球,總下蒙蒙細雨的場景太假。但那天居然還真是很配合地下起了小雨,雨滴打濕了校服,粘乎乎地貼在身上。一開始很難受,後來卻有了些許冰涼的快感。崔敬文突然想起自己去網吧被抓的那天,也是這樣的細雨,心裏覺得有些靈異。那天馬駿在雨中把傘收起來,很詩意地說:“讓雨水洗滌我們的罪惡吧。”然後他們兩就並肩走在街頭,聽雨點落在堅硬的混凝土地上,落在水上,落在身上。感受那些水滴淋濕頭發,再一點點滑落,在發梢稍作停留,重重地砸在臉上。像一滴落在青春痘上的淚。青春痘或許是青春的傷痛。被在心中默默流淌的眼淚澆灌,在思索與奮鬥中脫落,成年後,留下的疤痕便是滄桑。其實他們不明白,哭並不可恥,但哭了多少就要堅強多少。

    現在卻隻有崔敬文一個人走在雨中。不過夏天的草木不像秋冬時那樣敏感脆弱,蒙塵的葉子在雨中反而變得閃閃發亮,分外精神。崔敬文看了卻覺得有點不爽恨不得他們也像秋天時那樣,風一吹,死一片。最好落在自己身上,好掩埋些痛楚。

    崔敬文雖然會寫詩,但還不是詩人。今天遇上大事沒詩意上一會,一個人在雨中走了半個小時後心裏就覺得沒什麽感慨的了。不知不覺,腦子裏掛念的都是利物浦打得怎麽樣,姚明拿幾分這樣爛俗的問題。又走了一會,覺得肚子有點餓,便要去蘭州一拉吃飯。兩條路,近的要經過家門口,遠的不要。崔敬文選了近的那一條,心裏告訴自己:他們肯定都找到很遠的地方去了。另一個念頭,他知道,卻不敢在心裏提及。

    崔敬文在街上埋頭走路,仿佛每個路人都知道他考了162名一樣。冷不丁被一聲“崔敬文叫住。”迴頭一看,原來是崔母正滿臉怒容地看著他。崔敬文原以為媽媽會像電視劇裏麵的慈母一樣哭哭啼啼地衝過來抱住自己,至於考試不好,學習吊兒郎當之類的曆史遺留問題通通一筆勾銷。沒想到崔母還是如此火大,嚇得腿都軟了。崔母在他袖子上重重一拉。怒道:“你還離家出走啊。跟我迴家去。”路上崔敬文的頭腦完全停止裏活動,整個人仿佛完全由脊椎神經控製一樣,隻會條件反射,拖著腿跟進了家門。

    迴到家,崔母倒也沒急著訓斥他。首先便打電話給崔父說:“小孩找到了。”語氣裏卻有了些釋然和快樂。崔敬文把自己鎖在房間裏,似乎在反思些什麽,又似乎僅僅在享受自己的悲傷。品嚐淚水的甜蜜。聽到媽媽說“孩子找到了”的時候,心裏突然一陣悚然,沒錯,自己還是一個孩子。他曾多少次地以為自己長大了,但每一次迴頭,又發現自己當初有多麽幼稚,自負。最後他還是要迴到這個家來,聞一聞打開門時那淡淡的,溫暖的家的味道。隻是在更多的時候他太習慣於這種溫暖了,習慣得以為世界原本如此。隻有當經曆過外麵世界的冰涼後,才能體會到這種溫暖。輕柔的…像陽光一樣無處不在的嗬護,同時,給他自由。

    又傷心了些時候,崔父也迴來了。推開崔敬文的房門,微笑著說道:“你還離家出走啊。今天真有點怪。今天在那邊跟幾個同學打麻將,我幾局就贏了五百多塊錢。自己心裏也覺得好像不大舒服,缺了些什麽的樣子。然後你媽媽就打電話過來說你跑掉了。我都不好意思跟他們說你考試不好離家出走,臉上無光啊。你知不知道?”說到這裏崔父臉色凝重起來,“我跟他們說你胃痛。這種事情傳出去,讓別人知道了我們還怎麽做人?你要有點誌氣呀。你跑就行了?什麽時候都不能放棄,放棄就等於提前失敗了。我們這是一個家族,你是男的,要撐起這個家門。我好歹從農村一路掙紮掙紮到上海來了,還在一個頂尖大學裏麵教書。老家的人都還敬重我們家。邊上曉文家那麽強悍的一家人也沒敢欺負我們家人。你爺爺生了我跟你二爸,你二爸生的兩個都是女孩。以後嫁出去就不是我們家人了,傳到這一代就你這個獨苗了。家門你不撐誰來撐?你以為你光為了自己讀書啊?你背上還有一個家族啊。好幾個人都看著你呢。你讀書不好,我過年都不敢帶你迴老家。你知道不知道?

    你現在學習不好,那你真的就覺得自己比別人笨?你天天迴來玩電腦,我們不在你還偷著玩,這樣怎麽可能成績好。我小時候是怎麽讀書的?夏天蚊子多,我就泡在水桶裏麵看書。晚上想睡覺,我就把清涼油往眼睛上塗。我腦子裏就裝著一個東西:“我不能做的比人家差。我要周圍村的人都看得起我們家。我要出人頭地到城市裏去。”就算你實在是比別人笨,你也要試一試。到時候你好對自己說,我問心無愧。我知道問心無愧是那些失敗的人拿來安慰自己的,但你不能放棄呀。努力了未必會成功,但不努力就肯定要失敗了。你背上是整個家族啊,你倒下了,這個家也要塌掉了。”

    雖然依舊沉默,崔敬文的血液中卻被燃起了熊熊鬥誌。一種男性與生俱來的血性蟄伏在青春期彷徨的日子裏,沉默著。此刻卻被一種責任感和使命感喚醒,咆哮在身體的每一個角落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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