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完婚假去上班,等著孟欣的是一個讓她喜出望外的消息:她被抽調到護理部做護理幹事,兼做全院的宣傳報道工作。孟欣在科室故做平靜地整理著衣櫃,收拾屬於自己的個人物品,同事們滿懷羨慕地一撥兒撥兒圍過來祝賀她,說著一些勉勵與祝福的話,也開著一些苟富貴勿相忘之類的玩笑,更發表了一些天生我才必有用的感慨,暈暈乎乎的孟欣用滿臉的微笑迴應著大家,她還像是在一個醒不過來的夢境裏,無法相信自己真的就要離開工作了六七年的護士崗位。

    隻有林玉潔在孟欣被滿心歡喜暈得不知今夕何夕的時刻兜頭潑來了一瓢冷水,她沒有夾雜在同事中七嘴八舌地湊著熱鬧,而是瞅準她身邊沒人的時候款款而至,給了她意味深長的一笑:“還是嫁人好吧?剛為人婦,即離苦海。小麟是真有能力,對你也真是夠意思。”

    孟欣無比吃驚地看著這個已經是一家人的妯娌,卻如醍醐灌頂般迅速清醒,戀愛時陳玉麟的話清晰地迴想在了耳邊:就算你沒有滿腹才華隻會打針送藥,我也絕不會讓你做一輩子吃苦受累的小護士。

    孟欣還以為自己是憑著手中的筆贏得了今天的位置,卻原來陳玉麟根本沒理會她那不要走後門的忠告。看林玉潔的神情,分明是早就知道了什麽,難道陳玉麟為了給她一個驚喜悄悄運作了她的改行,全家都知道,隻瞞著她一個人?看著一臉詭異的林玉潔,孟欣想不理她都忍不住,“小麟對你說什麽了?”她迫不及待地問。

    “還用說什麽啊?明擺著的事情!”林玉潔一副勿庸置疑的口氣。孟欣盯著她的眼睛,忽然現出了一種驕傲的神色:“就算陳玉麟再有能量,要不是我有一支生花妙筆,能謀到這個位置麽?”

    林玉潔笑了一笑,有點尷尬,有點牽強,孟欣也還她一笑,卻明朗得像外麵的陽光,將一摞書塞給她,親昵地、毫不客氣道:“幫我送護理部!”

    但是還沒等孟欣搞清楚自己的改行到底與陳玉麟有沒有關係,孟欣靠著新婚愛人的能量通過市長大人坐進護理部的消息還是在醫院裏傳得沸沸揚揚,僅僅半天之後,同事們羨慕的語氣裏就夾雜了一種酸酸的味道:“朝裏有人好做官啊。”“咱什麽時候也能嫁給市長身邊的什麽人啊?”“你幹脆嫁給市長算了。”調侃脫離了最初的軌道變成了另一個主題的笑鬧,孟欣卻在嘻嘻哈哈的氛圍裏滿心苦澀,終於忍不住把要好的姐妹揪到值班室詢問消息的源頭,果然是林玉潔,醫生護士們聚一起議論醫院的人事變動時,林醫生一句不動聲色的“幹得好不如嫁得好”,便使得原本就對人盡其才滿心懷疑的人們恍然大悟。

    滿懷憤恨的孟欣真想衝到辦公室質問:林玉潔,你個長舌婦,別人可以望風捕影,還有你說三道四的份兒?但是瞅準室內隻有她一人埋頭寫病曆的時候,孟欣卻是滿麵春風地坐到了她的對麵:“玉潔,你不用急,大哥給市委書記做秘書,不是比個司機更有份量?早晚你也會借光兒的。”林玉潔依舊埋頭在病曆裏,發出了不屑的輕笑:“我急什麽?我的工作又風光又體麵,不需要借他什麽光兒。”孟欣依舊笑意盈盈:“你安於工作,未必就安於做一輩子小大夫。”林玉潔警惕地抬頭,眼神裏聚起了挑釁的神色:“那也用不著他啊,我用自己的醫術說話。”孟欣正等著這樣的迴答,凜然道:“你憑自己有什麽用,架不住別有用心的人的攪混水啊。”不待林玉潔做答,孟欣已是一個輕盈的轉身,衣袂飄飄地揚長而去,留下瞠目結舌的大伯嫂,望著她秀頎的背影半天迴不過神來。

    晚上迴家,孟欣才知道林玉潔的猜測絕不是空穴來風。從認識孟欣開始,陳玉麟便貌似無意實則有意地在市長麵前炫耀未婚妻的才華。轎車風檔後麵的平台上,總是放著幾張他等待市長時隨手翻看的報紙,其實每一張都有孟欣的文章,市長也隨手翻看的時候,他便指著文章驕傲地告訴他:我對象寫的。市長就感興趣地閱讀,然後不止一次發出驚歎:“小才女啊,小陳你可真有眼光!”得知小才女隻是個小護士時,市長倒也沒說什麽,但隔一段時間再看報紙,他會主動發問:“有沒有你那位天使的文章啊?”市長大人一向是惜才如金,陳玉麟堅信未來的某一天自己鄭重其事地請他幫忙給妻子換個崗位,一定不會遭到拒絕,隻要他在院長麵前提一提孟欣的名字,還不就是水到渠成的事?然而連陳玉麟也沒想到,還沒等他開口,孟欣已然坐進了護理部。

    到底是市長金口玉言的成全,還是院長懂得人盡其才?夫妻倆分析來分析去也分析不出個所以然,孟欣當然更希望是自己改變了自己的命運,“你那市長,不會高尚到做好事不留名吧?真要和他有關係,怎麽還不在你跟前賣個人情啊?”她滿懷期待地問。

    “也說不定。”陳玉麟道:“哪一次酒場或會場上偶遇你們院長,興之所致信口一提,恐怕連他自己都不記得。他都不用說什麽改行不改行的話,隻提提你是才女,院長能不刮目相看?”

    孟欣無言,自己的命運,或許真就掌握在人家上下唇一碰之間。才華橫溢也好,目不識丁也罷,埋頭苦幹若幹年,真就敵不過領導們嘻嘻哈哈一瞬間。

    “得了,”陳玉麟攬了攬妻子的肩膀:“管他哪塊雲彩下的雨呢,這兩尊菩薩,咱哪個都不能不拜。”

    孟欣麵露難色。上班這麽多年,她最看不慣的就是一臉諂媚地圍著領導的人。如果她懂得拜菩薩,怕也不用在護士崗位熬這麽多年。但是眼前的事應是另當別論的,領導給你換了更理想的崗位,再怎麽清高,也不能不表達心中的感激吧?孟欣把諂媚的笑都給了陳玉麟:“你自己去拜,好不好?”

    陳玉麟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無奈:“你怎麽跟大哥一個樣啊?還沒讓你們求爺爺告奶奶地拜誰呢,事兒都成了,去意思意思是起碼的禮節,怎麽就抽筋扒骨般的難受呢?”

    孟欣晃著陳玉麟的肩膀耍賴:“那你就心疼心疼我,別抽我的筋扒我的骨好不好?咱倆是一家人,我的事還不就是你的事啊?”

    陳玉麟愛憐地刮妻子的鼻頭:“笨蛋一個,這麽點事都做不來,還混什麽混?”

    孟欣知道陳玉麟不會再強她所難,以她對丈夫的了解,陳玉麟做這種事情絕對是駕輕就熟,一直對他這種八麵玲瓏的處事作風有些隱隱的反感,覺得工於心計熱愛鑽營的男人不大可靠,今天才知道自己多麽需要這樣的一副肩膀靠一靠。但是她又嚴肅地提醒道:“不管你打算怎麽答謝他們,絕對不能讓大哥知道。”

    陳玉麟滿頭霧水:“為什麽啊?我大哥欣賞你還來不及呢,能礙著你什麽事啊?”

    他是礙不著我什麽事,但大嫂能礙著啊。孟欣幾乎要脫口而出了,又及時地咽了迴去。她不想剛結婚就給丈夫留下多事兒的印象,好端端地在人家兄弟倆中間製造嫌隙。“你就聽我的嘛,哪來那麽多為什麽?”孟欣故做嬌嗔。

    陳玉麟的嘴裏嘖嘖有聲:“你是不是特在意大哥對你的評價啊?怕他笑話你不是靠真才實學改行而是走歪門斜道是不是?你以為他像你一樣幼稚啊?”

    被陳玉麟將錯就錯李代桃韁俘獲芳心的事,一直是孟欣心頭觸碰不得的一道傷疤,眼見他那麽一副自以為窺破她心機的表情,孟欣急了,紅頭漲臉地分辯:“什麽啊?我是怕嫂子知道,她那張嘴,肯定會嚷嚷得全院無人不曉。”

    陳玉麟吃驚道:“怎麽會呢?就算不是一家人,她還是你的好朋友啊。”

    孟欣從鼻孔裏發出了一聲輕哼。關於朋友的含義,她懶得闡述,其實也搞不懂自己和林玉潔究竟是怎樣的朋友。陳玉麟因為她這怪異的動靜而憂心忡忡:“嫂子那人不錯啊,現在你們應該比從前更好才對,千萬別小雞肚腸的互相猜忌搞家庭矛盾。”

    孟欣沒有言語,心下卻道:猜忌,我要冤枉她才怪呢。孟欣的生活改變絕對可以用天翻地覆來形容。新婚燕爾,夫妻倆像戀愛時一樣如膠似漆,卻又多了許多戀愛時所沒有的柴米油鹽的算計和洗煮買汰燒的牽絆,耳鬢廝磨的深情厚意像是濃墨重彩遮蓋了庸常日子的平淡和瑣碎,孟欣卻已隔著這華麗的色彩隱隱地望見了自己日後的行跡,“煮飯婆”、“洗衣婦”,她已經當著新婚丈夫這樣無奈地戲謔著自己,陳玉麟嘿嘿地笑,用手環住她纖細的腰肢,在她耳邊唿出了一團熱氣:“我就喜歡看你係著圍裙在屋裏忙碌的樣子,特有女人味兒,讓咱家特有生活氣息。”孟欣在他懷裏扭著身子撒嬌:“你若係上圍裙,會更有生活氣息呢。”陳玉麟就老謀深算地用自己的唇覆蓋了她的,不讓她繼續說下去。

    孟欣心理上的不適應還來自於那份所有護士都可望不可及的工作,坐進護理部之後,無所事事的清閑簡直讓她不知所措,從前在臨床做護士,從上班忙到下班,甚至下班也忙不完幾乎是家常便飯,現在卻是一張報紙一杯茶,坐一天也沒有丁點的事情幹。護理部文字材料本來就少,宣傳報道這方麵也沒有什麽規定的任務需要完成,寫什麽,怎樣寫,完全靠她自己琢磨,而孟欣也沒覺出日常瑣碎平凡的工作裏有什麽可歌可泣的東西需要她的生花妙筆,閑閑地坐著的時候,心裏就生出一種惶然和愧疚,覺得自己的角色真是可有可無,這樣的混過一天又一天實在對不起絲毫不比從前少的一份工資,但見左鄰右舍的幾位幹事也是這樣一天幹不了多少事,安閑舒適地坐在辦公桌前喝茶看報,才略略覺得心安一些,同時也對自己曾經在臨床科室累死累活地創造效益養活著這樣一班閑人生出了憤憤然,但是很快的,又體麵又安閑地被人養活著的優越感,又淹沒了往事不堪迴首的遺憾。今昔對比了幾次,心潮起伏了幾天,孟欣終於算是坐穩了板凳,不再那麽地惶惶不安地折磨自己了。從前畏之如虎的護理部主任如今就坐在對麵,時不時絮絮叨叨地跟她嘀咕著自己和別人的家長裏短;一向高高在上不怒自威迎頭碰麵連眼角都不曾斜她一下的院長,如今就在對麵的辦公室低頭不見抬頭見,時常展露給她一個親切的微笑,孟欣對這些變化也由誠惶誠恐漸漸安之若素。

    但是孟欣沒忘記在林玉潔麵前極力渲染這種不適應,孟欣用了那麽一種深惡痛絕又無可奈何的口吻,表明自己是多麽討厭現在的無所事事。林玉潔聽得心裏妒海泛波,卻笑出一臉的羨慕:“多好啊,難道你還希望做一輩子忙忙碌碌的小護士啊?”孟欣心說你才希望我那樣呢,臉上卻笑道:“那倒是。”林玉潔又說:“你看我,昨天胃大切和血氣胸連台,一站六、七個小時,今天又有一個甲亢手術等著,累都累死了,要能像你那樣清閑,還不樂死我?”剛剛被人家羨慕得心花怒放的孟欣不能不投桃報李了,“多好啊。”她先把這句還迴去,又補充道:“你這樣忙著,是很有成就感的一種忙啊。”林玉潔很謙虛地說:“就是個累,哪有什麽成就感啊?”從一個隻會做闌尾炎的小大夫成長為無所不能的科室骨幹,整日被患者和家屬們眾星捧月地恭維著,林玉潔的驕傲溢滿了眼角眉梢,惟一的遺憾就是孟欣離開了科室,不能時時分享她的驕傲,既然孟欣毫不吝嗇地展覽地自己的幸福,林玉潔當然也不能吝嗇地收藏自己的驕傲,既然孟欣用了那麽一種苦惱又無奈的口吻,林玉潔當然要還之以其人之道。

    實際上兩人正式成為妯娌之後,這種言來語往的交流比起從前朝夕相處時已經少之又少了,盡管是門對門一牆之隔毗鄰而居,盡管結婚前曾熱情洋溢地憧憬過各配一把對方家門鑰匙,你家即是我家的親情濃濃的日子,但她們卻非常默契地從不在未被邀請時擅入對方領地。孟欣在林玉潔家吃飯,都是因為陳玉麟偶爾早妻子一步下班,卻懶得下廚,先自賴在哥哥家等著蹭飯,聽得自家門邊鑰匙響,便探頭招唿道:“過來吧,大哥做飯帶咱份了。”孟欣一麵罵他懶,一免猶豫著磨蹭,直到林玉潔或者是陳玉麒也探出頭來熱情相邀,才肯從自家門上拔出鑰匙。除了孟欣刻意安排的迴請,林玉潔卻很少在小叔子家吃飯,倒是她值夜班時,陳玉麟一定要拽哥哥過來,起初陳玉麒還猶豫,弟弟卻不由分說:“一個人還做什麽飯做飯?你做飯有癮啊天天做飯?”陳玉麒就一臉不好意思地衝著廚房裏忙碌的孟欣客氣:“麻煩你了啊孟欣。”孟欣還他一個微笑:“麻煩什麽啊?趕上啥吃啥,又不給你單做。”說不是單做,但算著林玉潔夜班的日子,孟欣還是會刻意地買迴些好吃的,她心裏隱隱的有一點擔憂,深怕這樣的習慣延續長久了會引起另一種麻煩,畢竟她和陳玉麒曾經若有似無的感情糾葛已被林玉潔心知肚明,他們的關係不似普通的大伯哥和兄弟媳婦一樣單純,她怕林玉潔有想法。林玉潔卻似乎並不曾將過去的事情放在心上,像孟欣肚裏的蛔蟲般知曉了她的顧慮,

    常常就事先招唿道:“我今晚夜班,做飯帶你哥的份啊,不然他又瞎對付。”

    兄弟兩家的聯係似乎就是這些不分彼此的吃吃喝喝了,有時晚飯後百無聊賴的陳玉麟會拿著圍棋找上門,纏著哥哥廝殺一番,孟欣和林玉潔卻寧肯守著自家的電視遙控那些無聊的節目。隻有每天清晨一同去上班的路上,她們才可能一路走一路說笑著溫習從前形影不離的深厚友誼。除去林玉潔串休、上下夜班或者夜間有急診手術的日子,這樣的同行已經少之又少了,互相招唿著搭伴兒而行的上班之旅,越來越像是冗長而又乏味的儀式,兩個人心照不宣又興致勃勃地履行著這個儀式,似乎就為了向別人也向自己證明:她們親手培植的枝繁葉茂的友情之樹,不曾隨著時間的推移的關係改變而受到任何影響,永遠都會這樣鬱鬱蔥蔥的生長著。沒有人知道孟欣或者林玉潔一個人安靜地走在從家到單位的那條路上,不必刻意地沒話找話,不必違心地彼此奉承時,是多麽地如釋重負,也沒有人知道,如果一連幾天都是兩妯娌的其中之一形隻影單,聽不到另一個人喋喋不休的聒噪或銀鈴般的嬌笑,心裏麵又是多麽的落寞,多麽的悵然,連她們自己也納悶:冥冥之中究竟是怎樣的一雙手,安排了她們之間這種剪不斷理還亂的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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