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水就這樣一點一點氤氳開來,模糊了視線,也燙傷了眼瞼,窗外那座城市逐漸演變成為倫敦的熟悉景象,那些街道、那條河流、那些建築交錯成為黑白棋盤的模樣,最後蛻變成為一座沒有色彩的牢籠,禁錮著向往自由的翅膀。


    然後,所有的情緒就這樣消失,沒有憤怒、沒有失落、沒有懊惱、沒有錯雜,隻是單純感受到了傷心。


    他就好像迷路的孩子。站在十字路口,無助而茫然地抬頭望向四周,不知道如何求助、也不知道走向何方,似乎被全世界遺棄在了原地,再也找不到依靠,也找不到家園,忍不住就傷心地大哭了起來。


    他倔強地咬緊了牙關,拒絕讓聲音從齒縫之中泄露出來,全部悶在了胸腔裏,但眼底深處的傷心卻在那一顆顆晶瑩透亮的淚珠之中閃爍湧動著,整個世界正在一點一點地分崩離析,那悶悶的哭聲迸發出了一股撕心裂肺的疼痛和苦澀,讓人也跟著心酸起來,試圖想要安慰安慰,卻不知道應該怎麽辦。


    菲利普緩緩地將轎車停靠在了路邊,透過後視鏡靜靜地注視著後排座的藍禮,就這樣放任所有悲傷釋放出來,似乎卸下了所有的防備,連帶著菲利普的鼻子也不由微微發酸,腦海再次浮現出了記憶裏的那個晚上。


    那是1993年的冬天,彼時藍禮隻有四歲,一個非常普通的晚上,沒有狂風大作,也沒有鵝毛大雪,隻是零零散散地飄落著淅淅瀝瀝的小雨而已,如同無數個倫敦寒冬夜晚一般,所有一切都再正常不過。


    淩晨時分,菲利普檢查了所有的門窗和煤氣,準備結束一天的工作,迴到臥室就寢休息,卻在二樓走廊裏發現了藍禮:


    他穿著睡衣睡褲,赤腳離開了房間,蹲坐在了走廊角落裏,雙手抱著膝蓋,把整個腦袋埋在了雙膝之間,靜靜地、就那樣靜靜地安坐著,似乎整個人融入了濃鬱的夜色之中,幾乎感受不到存在感。


    “藍禮少爺。”菲利普有些意外,因為那個晚上沒有發生任何特別的事情,他無法想象藍禮會做出如此異常舉動:


    喬治因為應酬而待在了俱樂部,沒有歸來;伊麗莎白在晚餐之後臨時前往曼徹斯特,晚上不會歸來;艾爾芙留在學校圖書館裏學習,不會迴來主宅;伊迪絲和亞瑟則雙雙留在了學校宿舍,沒有迴家。


    至於藍禮,晚餐結束之後還在書房裏翻閱了一些書籍,他端送茶點進去的時候還簡單地交流了片刻,藍禮似乎正在翻閱醫學的書籍,詢問了他一些問題,這就是全部情況了,所有一切都再正常不過。


    但意外就這樣發生了。


    當菲利普唿喚的時候,藍禮沒有抬頭,那低低的、悶悶的哭聲從雙膝之間傳了出來,幽幽地在走廊裏迴蕩著,不是嚎啕大哭,也不是失聲痛哭,卻能夠在那支離破碎的聲音裏感受到發自內心的傷心。


    藍禮就那樣靜靜地、靜靜地哭了好久好久,菲利普也沒有離開,就這樣靜靜地守候在一旁。


    時間的流逝失去了意義,不知道過了多久,然後藍禮那稚嫩的聲音帶著濃濃的鼻音從雙膝之間傳來,說出了一句他至今都沒有辦法忘記的話語,“菲利普,現在開始是不是就隻有我一個人了?”


    對待藍禮,菲利普總是不同的,在這個孩子身上,他看到了更多東西,和霍爾家的其他三個孩子都不同,他的視線總是忍不住停留在藍禮的身上,好奇著未來到底會發生什麽,就如同嗬護自己的孩子般。


    他知道這是不對的。他隻是一名管家,這隻是一份工作,他與霍爾家的命運息息相關,但他也必須保持客觀獨立,絕對不能產生太多糾纏,否則他的工作就失職了,這不是一名專業管家所應該擁有的情感。


    但終究還是不同的。


    在那之後,菲利普就再也沒有看到過那樣的藍禮,那樣孤單落寞、那樣手足無措、那樣茫然若失的藍禮。


    一直到今天。


    悶悶地、沉沉地,藍禮的聲音沙啞而艱澀地傳了過來,泄露了片刻脆弱,然後,他就詢問了同一個問題。


    如同二十一年前般。


    他記得,他也記得。


    菲利普微微張了張嘴巴,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通過後視鏡注視著藍禮的模樣,眼睛裏盛滿了哀傷和示弱,仿佛胸膛裏塞了一團棉花般,沉悶得難受,想要宣泄卻找不到出口,不知道應該怎麽辦。


    藍禮抬起頭來,透過朦朧的淚花迎向了菲利普的視線,一字一頓地說道,“迴答我。”總是冷靜自持、總是聰明睿智的藍禮,此時卻好像一個討要棒棒糖的孩子般,蠻不講理地說出請求,然後頑固不化地堅持著。


    藍禮充滿哀傷地注視著菲利普,眼神裏的倔強和脆弱同時存在著,矛盾卻和諧地在淚珠裏不停打轉,“迴答我!”


    但菲利普沒有辦法開口,所有的話語就這樣卡在了喉嚨口,前所未有地笨拙。


    他想要留下,可惜,他不能。


    喬治逼迫菲利普前來說服藍禮。喬治是男爵,是霍爾家家主,同時也是菲利普的上司,作為管家,菲利普沒有多少反抗的空間,他可以拒絕,也有權利拒絕,但主動權始終牢牢地掌握在喬治的手中。


    就好像當初利用丹妮斯-斯蒂文斯來鉗製伊迪絲一樣。


    菲利普知道喬治他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即使他不同意,喬治他們也可以通過不同的辦法脅迫藍禮,方法和途徑可能有所不同,但結果都是一樣的——除非菲利普主動離開,否則他始終都是藍禮的弱點。


    菲利普也有他自己的堅持,他拒絕為了名利而傷害家人,他拒絕為了自己而抹黑他人,他拒絕為了生存而拋棄尊嚴,他拒絕為了榮耀而忘記驕傲……就如同古老而死板的世襲貴族般,堅持著那些愚蠢的、無用的、瘋狂的、老舊的、荒唐的規則,然後就這樣在優勝劣汰的自然法則之中退出曆史舞台。


    如果“進化”就意味著放棄自己的堅持,那麽他寧願被淘汰,也不願為了“適者生存”而拋棄曾經的自己。


    很愚蠢,對吧?


    菲利普知道這是愚蠢的,但他卻願意堅持下去。更何況,他已經是半個身子都邁進泥土裏的老家夥了,遲早都要被淘汰,那麽,不如就這樣堅持最後一點點驕傲,至少當死神來臨時,他可以無愧於心。


    就好像藍禮也有藍禮的堅持一樣。


    於是,菲利普選擇了自己主動辭職,告別了他堅守了一輩子的崗位,選擇告老還鄉。也許,就這樣被時代淘汰。


    隻是……他再也沒有辦法守護藍禮了。


    那個傻子一般追逐著夢想的笨蛋,那個埋頭前衝把自己撞擊到遍體鱗傷的傻瓜,那個隻要能夠好好睡一覺就仿佛贏得了全世界般的白癡,那個因為害怕傷害而獨自踽踽獨行的呆子,那個下雨天打著赤腳跑出去淋到發燒的孩子……他以為他會守護他到自己生命的終點,但現在這個承諾卻無法實現了。


    二十一年前,菲利普如此迴答,“藍禮少爺,我在這兒”;但二十一年後,菲利普卻再也不能說出這句話了。


    藍禮注視著菲利普,卻遲遲沒有等到迴應,然後就這樣一點一點心碎,那種憤怒從靈魂深處緩緩滲透出來,終於再也無法保持冷靜。


    “他們想要怎麽樣?”


    “他們到底還想要怎麽樣?”


    “我從來都不曾針對過他們,我不在乎,我全部都不在乎!他們隻需要……隻需要像以前那樣放任我一個人就好,那樣就好!這就是我所有的要求!他們可以在倫敦享受一切,那些東西我全部都不在乎!拿去!全部都拿去!就這樣假裝彼此不存在,就這樣掩耳盜鈴地生活下去,這不是他們最擅長的嗎?”


    “為什麽?為什麽他們總是想著得寸進尺?為什麽他們總是想著能夠擁有一切?我所渴望擁有的就隻有那麽一點點……就那麽一點點的自由和溫暖,為什麽他們還要搶走?為什麽他們就不能放過我呢?”


    “他們傷害了亞瑟和伊迪絲,他們傷害了艾爾芙,卻沒有人會指責他們,為什麽?因為他們賜予了我們生命,所以他們就可以為所欲為?因為他們用金錢撫育了我們,所以他們就可以把我們當做工具一樣進行交易?因為他們帶著父親和母親的頭銜,所以他們就可以隨心所欲地操縱我們的人生卻不需要負責?”


    “憑什麽?”


    “憑什麽!”


    “我現在甚至沒有辦法把他們存在的地方稱之為’家’,然後,他們就連你的存在都要抹掉!為什麽?難道我的存在就連一點點分量都沒有嗎?難道你的一生奉獻就連一點點意義都沒有嗎?難道他們就連一點溫暖都感受不到嗎?難道他們都已經沒有心了嗎?”


    “他們到底在堅持什麽,我又到底在堅持什麽?誰能夠告訴我?菲利普,迴答我,上帝,我需要你迴答我!我累了,我真的真的累了,為什麽他們總是如此貪婪,為什麽他們的欲/望永遠都無法滿足?為什麽他們總是想要掌控全世界?為什麽他們的瘋狂總是看不到盡頭?”


    “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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