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幾天，分管黨群的夏雨副書記找我談話。說是根據你近期的表現，經石書記提議，交黨政聯席會討論決定。任命你為黨政辦副主任（主任由李秘書兼任），協助李秘書做好黨政辦的一切工作。明日起與李秘書同室辦公，脫離與文化站的關係。月工資增加二十元。
我迴到文化站，耿書記不在屋裏，就開始慢慢地拾掇我的東西。不知不覺中淚水滑落下來。是對以往留戀的淚，還是對上蒼感恩的淚。但我相信命運是掌握在自己手裏的，上蒼不會辜負任何一個人。
我到黨政辦之後，作為“小”字輩的我，做到腳勤手快，謹小慎微。牢牢到堅持兩個“凡是”：即凡是跑腿的活，我爭著幹、多幹。凡是拿主意的事，就多請示多匯報。也看得出，李秘書很喜歡我。
這天晚上，石書記值班。我和李秘書都沒迴家，在夥房簡單吃點，又迴到辦公室。因沒事，就到裏間陪石書記看電視。石書記看電視時，喜歡疊起二郎腿，雙手扣在膝蓋上，腿時兒不時地擺動著。屋裏就我們倆，我想和他說說話，打破這沉悶的氣氛，可又找不到合適的話題。於是，我就給石書記倒了杯茶，繼續看電視。他笑的時候我也陪著笑。過了一會，石書記笑微微地說：“小辛，這段時間我就想找你談談，你婚姻的事怎麽樣了？定了嗎？”我隨口就說：“說的不少，有人家退我的，也有我退人家的。反正都沒定下來。”他又問：“你想找個什麽樣的？”我故做笑態地說：“我沒有什麽標準，隻要人家不嫌我，下雨能朝屋外跑就行。”我和石書記都哈哈地笑了。這時，李秘書也笑著進來了，並說：“吆！這麽說辛幹的標準不低。我隻聽說‘下雨能朝屋裏跑就行’，還沒聽說‘下雨能朝屋外跑就行’的來。”我說：“下雨朝屋裏跑，說明隻怕自己挨淋，不知往屋裏拾東西，又說明不會過日子。下雨朝外跑，是去拾掇東西的，說明會過日子。”一陣笑聲過後。石書記說：“你這孩子！別給我開玩笑，我是給你說真的。你要是沒定的話，我想當迴媒人，給你介紹一個。”我說：“那忒好了，以後得讓你費心。”他說：“費什麽心，我認為那女孩不錯。高乎的個子，幹活、過莊戶日子不用問了，一把好手。你倆蠻合適的，湊空讓你們見見麵就是了。”當時我沒有考慮那麽多，就稀裏糊塗地應下了。誰知幾天之後，石書記趁我不在家，開著車到俺家去了。把前後話一五一拾地向父母說了。這迴可把父母喜毀了，說：“人家鄉黨委書記，開個車來給咱提親，真裝臉麵。唉！咱算燒八輩子高香了。”母親說：“我兒！這可是您書記親自保的媒，你可別不當迴事。”我說：“什麽當迴事不當迴事的，行就行，不行就退了。”
見麵那天上午，我第一次坐上了上海轎子，跟著石書記到了他家。一進門，院子和屋裏都是人。我隻認得石書記的老婆，肥肥大大的很顯眼。其他人一概不認識，他們都象在看一個奇怪的動物一樣，上下打量著我。我極不自然地掏出煙來，故做笑態地給他們上煙。他們有的吸了，有的不吸，隨即都陸陸續續、說說笑笑地走了，隻有女方的父母還在堂屋裏喝茶。這時，石書記他老婆說：“小辛！我來介紹一下，這是她父母，你喊三叔、三嬸就行了。”我慌忙叫三叔、三嬸，緊接著就假裝殷勤地遞煙遞茶。之後，就坐了下來，愣了半天都沒言語。我感覺出不開身，腳手都沒窩放，大冷天別扭出一身汗。這時，女方的父母相互瞅瞅，又向石書記遞了個眼色。石書記說：“辛幹！女孩在裏屋了，你們在裏屋說說話吧。”我感覺她父母這關通過了。又叫我去闖下一關。我推開內門進了裏間。她慌忙從寫字台前的椅子上站起來，臉紅紅的有些不好意思。愣了一會說：“坐吧。”我說：“你坐吧。”她說：“我坐這兒。”她就坐在了寫字台旁的床上。她留著短發，赤紅麵色，圓胖的臉，鼻梁兩翼布有星星點點的雀斑，口紅擦得太重，象是兩片紅紙貼在唇上，很不協調。個子有一米六五左右，體態方正，強壯有力。手黑黑的，指頭粗粗的。我感覺沒有點女人味。說心裏話，不論她長的多麽醜陋，還是多麽俊俏。我都不會用真誠的態度，去認真地對待這件事的。因為在我的心裏，早已認為孟穎是我今生今世相知相守的人了。雖然現在我和孟穎還沒有確定下來關係，但我們的心早已熔為在一起了。我也計劃好了，準備在春節前後托中間人，向孟穎的父母提親。他們答應與否，這都無關緊要。隻要我和孟穎即成事實，一切都將ok了。我認為她父母也不會是個糊塗人。所以說我這次來相親，好象是來例行公務。準確地說，是為了顧及石書記的麵子，來敷衍一下。不成最好。半天，那女孩問：“你會吸煙嗎？”我一笑說：“還沒學會。”她說：“那就別學了，吸煙有什麽用？還得糟蹋錢”。我無奈地一笑，繼續漫不經心地翻騰著寫字台上的書，做出不屑一顧的樣子。女孩說：“你叫新什麽？”我說：“叫辛幹。”她說：“哪個新幹？”我說：“辛苦的辛，幹活的幹”她笑了，說：“還怪有意思來。”我隨口說道：“你和石書記是什麽關係？”她得意地笑著說：“石書記是俺二大爺，俺達是老三。俺二大爺沒給你說嗎？”我說：“從來沒說過這個關係，你叫石什麽？都幹些什麽？”她說：“我叫石季，因為俺娘姓季，我又是老大，俺達說‘把父母的姓都叫出來，首先能體現男女平等，能提高婦女地位’。俺這裏是郊區、地少，家家戶戶都種菜。有時也販菜賣。其實販菜可賺錢啦。你看我的手，都是製菜製的。”我一笑說：“還怪有意思來，真夠實際的。”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搓著手。我又說：“喂！石季！我給你說點實際的事。我們那裏可窮了，我的工資可低了。一個月的工資趕不上你販一天菜的，這些您二大爺知道。你要考慮清楚了，可得講究點實際。”她自信地說：“俺父母說了，媒人底實，一切不用俺問，聽俺二大爺的就行了。”我說：“又不是您二大爺找對象，他的標準能和你的標準一樣嗎？”她有些疑惑地問：“那聽誰的？”我感到她有些不可理喻，就說：“你聽你自己的。”她固執地說：“我自己還是聽俺二大爺的。”我無奈了，感覺她將會給我帶來麻煩。這時，石書記的老婆喊我們吃飯，我們就起身出去了。飯桌上已擺好了酒杯、筷子和六盤香噴噴的菜。我挨著司機坐了下來。石書記和石季及她父母又一起到裏間，嘰咕了半天，又都笑眯地出來了。接著石書記又把我喊到裏屋說：“辛幹！你認為怎麽樣？婚姻大事不可兒戲，不可勉強。有什麽直說就是了，早說比晚說強。一拖就不是那麽迴事了。”我的腦子一下子懵了，感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我說什麽呢。假如我說我沒看鍾、沒有緣分。那不等於扇石書記的臉嗎？那女孩可是他親侄女，同自己的兒女一樣。他的臉麵將會在鄉機關與家族中丟盡。他能輕易地放過我嗎？不會的。那將預示著我過去的努力和將來的前程，都將會化為泡影。父母寄托在我身上的希望，也將會破滅。假如我違心地答應了這樁婚事，以後將怎樣去麵對孟穎，怎樣去用一生麵對一個不愛的人。我怎麽辦！我怎麽辦！無論如何我都不能先開口退。我隻有用緩兵之計了，緩過一時是一時，我先應承下來，以後自己再製造點劣跡，製造點麻煩，叫石季自己提出來退親，那就達到兩全其美的效果了。石書記看我愣著就說：“要不，你等幾天再迴答我吧。”我心想：還等幾天幹嘛，反正結果都一樣。於是就說：“我沒有意見，不知人家怎樣？”石書記說：“她也沒有什麽，我說您般配就般配。走！咱吃飯去。”石季和她父母都沒走，我們都一塊兒吃的飯。那氣氛就好象一個大家庭吃著團圓飯，說說笑笑熱熱鬧鬧。石書記幾杯酒下肚，臉色開始紅潤，他樂嗬嗬地說：“辛幹！我給你說，以後若在公共場合或工作當中，你仍叫我書記。若在私下裏，你就叫我二大爺就行了。咱自然是親戚了，就得有點親戚味。你和石季，就象我的兒女一樣，又能遠到哪裏去？你放心好了，以後隻要你好好地幹，我就不再多說了。”我極力掩飾著內心的痛苦，必恭必敬叫著三叔、三嬸、二大爺。一會倒茶一會倒酒。我幾乎到了精神錯亂的地步，一會蹭掉了酒杯，一會碰倒了酒瓶。弄得手忙腳亂，不知所措。其實我的心在流著淚呀！
那天下午，我渾渾噩噩地迴到家裏，哪裏也沒去就躺下了。睡也睡不著，滿腦子是石季和孟穎的影子，還不由自主地把她倆的影子扯到一起，不停地進行比較。從身個、臉盤到言談舉止，哪怕是一個細小的動作都不漏掉。一個是胖胖大大、強壯有力，一個是修長柔美、亭亭玉立。一個是赤紅麵色還布有星星點點雀斑，一個是白皙細嫩俊俏甜美。一個是黝黑粗大的手，一個是纖纖柔嫩的玉指。一個是粗聲粗氣有些木訥，一個是說笑朗朗活潑可愛。特別孟穎的飄飄長發、富有挑逗感的微翹的唇，還有哪一次次瘋狂的擁抱、接吻……怎能叫我忘掉。這一切的一切都要讓我改變，讓我接受這個現實，我怎能承受得了？這對我來說太殘忍了。我的淚不停地滑落，打濕了漆黑的夜幕。
到第天，我把相親的情況和我要退親的想法，統統地向父母說了。父母一聽說是一把手的親侄女，登時象攀上了皇親國戚，那高興勁就別提了。對我想退親的想法給予徹底否定。母親含著淚說：“我兒，我理解你的心情。但這樣的事咱打著燈籠都找不著，你可別想七想八了。你說的那些不三不四的、勾兒搭枝的有幾個真茬，就是有真茬，比這又能強到哪裏去？女人就是生孩子、過日子，還不都一樣嗎？那些花裏胡哨的，能穩當嗎？能過日子嗎？別學憨了，人家石書記這邊是正著。”父親也動情地說：“孩子，咱人過得是什麽？不就圖過得象個人似的嗎？我自小挨餓，經過戰爭，整天東躲西藏、死裏逃生。又經曆了五九年的挨餓，之後的文化大革命，直到現在也沒過天好日子。您達我無能，一輩子窩窩囊囊，幾時象個人？但我一輩子不怕出力、不怕吃苦、不怕受罪，不怕受氣。什麽都能忍。我圖得什麽？不就圖個你們弟兄幾個將來能有出息嗎？能揚眉吐氣嗎？我過得麻？我過得是你們，隻要你們出息了，我就是搭上這把老骨頭，也心甘情願，就是死了也閉眼了。”父親流淚了，我也扒在桌上哭了起來。父親又點燃了一支煙，猛抽了幾口說：“今年正月十五，我為什麽紮走馬燈。還不是因為你在鄉裏幹了嗎？這片莊子有幾個在鄉裏幹的？那晚上放的花有幾家比上咱的？您達我就覺得裝臉。現在你這個親事再定下來，她二大爺是鄉裏的一把手，以後還能虧待你？假若你弄個一官半職的，俺過一輩子也算罷拉，也算沒白熬。俺到人前也象個人樣了。假若你退了這親事，你想想你能好嗎？這一切不都完了嗎？你還有出頭之日嗎？夠人家笑話咱的吧？孩子！現在你聽您達我的，你得板板正正地處好這個親事。什麽河岔村的什麽教師，以後就別提了。斷絕一切來往。你若弄出什麽差錯來，您達我死都不瞑目。”父親幹瘦的、滿是皺紋的臉上布滿了淚水，母親和我都哽咽起來。
沒過幾天，石書記給我說：傳統的那一套咱不搞了，象大小啟什麽的都免了。叫石季到您那兒看看家，與您父母見見麵就算定了。那天上午，石書記用上海轎子，把石季送到俺家就走了。父母一見石季，個子高高的，相貌也不差，甚是高興。午飯製了十個菜，買了兩瓶甜酒，找了四個小閨女陪的。還給了一千一百塊錢的見麵禮。說是意味著一心一意。當時我家是土房子土院牆，給我結婚蓋的房子是三間禿頭瓦屋，也沒拉院牆。我就帶著她到家前院後轉了轉，又到那三間新瓦房看了看。她也沒說什麽，隻是要求在結婚之前，新房子要拉上院牆，蓋好門麵。我聽了特煩，這不是額外地附加條件嗎？就氣衝衝地說：“家裏窮、沒有錢拉院牆，也沒有錢蓋門麵。”我心裏暗想：你不願意正好。但她沒有什麽反映，表現得很平靜。到下午石書記迴家的時候，又用轎子把她接走了。
從此，我的心情沉重了，往日的笑容沒有了。韋寶、林一修、郝時運等他們都說我變了。說我是幹辦公室努毀了，也有的說我是懾於“丈大爺”的威嚴，不敢喜形於色。其實不然，辦公室以李秘書為主，我無非是些來往接待、上傳下達、寫寫材料、接接電話。沒有很繁重的工作。“丈大爺”對我也並不施威，倒象個敦敦的長者一樣，對我特別關心照顧。有時石書記出發或遛著玩，他也帶著我去，給領導們買紀念品也少不了我的一份。越是這樣我越是感到不安，感到壓抑，感到痛苦。甚至，人一問我婚姻之事，我的頭就懵了、炸了。我不敢去說，也不敢去想。隻有默默地工作，來掩蓋內心的苦惱。默默地期盼著石季的退婚。
有好幾個例會，我見到孟穎就遠遠躲開。每當我看見她，心裏都充滿了無限愧意。我不敢去麵對她，更不想去傷害她。在每次開完會迴家的路上，她依然是慢悠悠地騎著，期待著我的出現。我多麽想和她在一起啊，可是我已經沒有那個權利和勇氣了。每次例會迴家，我都或早或晚主動和她避開。這天星期六下午，我走的很晚，天都快黑了。當走到小河邊的時候，孟穎出現了。她穿著暗紫色的半截呢子大衣，脖子上係了線織的白圍巾，戴了副雪白的手套。她依著車子正看著我笑，說：“吆！辛主任這段時間怪忙，總見不著麵？”我下了車，故做鎮靜地說：“唉！辦公室的事太多了，把我忙得暈頭轉向。”我們推著車子，順著小河往下遊走。河底所有的青草都幹枯了，踩在上麵軟綿綿的，隻有那嘩啦啦的河水，依舊流淌著。孟穎插好車子說：“喂！歇會。”我也插好車子，此時此景使我想起了狂熱的甜蜜的初吻，可匆匆的時光已改變了一切，我不禁淚如雨下。孟穎說著向我走來：“我看你穿的少，你冷吧？”我把臉轉向了一邊，怕她看出我在流淚，沒有理她。她一轉身，麵對著我，拿起我的雙手，抹掉手套，用她那溫柔的雙手，捂緊了我的手指。說：“來！我給你暖暖手吧。我想問問你，這段時間為什麽見我老是躲躲閃閃的？你不想上俺家提親了？我已經給俺達說了，俺家裏會同意的。”我還是沒有理她，她感到有些不對勁，就用手搬過我的臉。此時我已哽咽起來了。她又用圍巾擦去我滿臉的淚水，急切地問：“到底是怎麽迴事？”我再也控製不住了，一下子抱緊了她嗚嗚地痛哭起來。之後，就把我和石季的事全都給她說了。霎時，她已滿臉淚水，使勁地推開我，什麽話也沒有說，就推起車子順著小河瘋的一般走了。她急促的身影、擺動的白圍巾和飄動的長發，漸漸消失在傍晚的小河裏。我瘋狂了，朝著她去的方向猛追過去。我流淚的心在唿喊著：孟穎啊！你等等我。太陽啊快給我一點光亮吧！讓我再看看她亭亭的身影呀！看看她飄蕩的長發、白皙俊俏的臉朧、微翹的嘴唇，再聽一聽她咯咯的笑聲。可一切都遠去了，遠去了……我奔跑奔跑著，在不知不覺中倒下了。我雙手拍擊著大地，在叩問著什麽，可四周黑蒙蒙的沒有點迴應。冷冷的天空中，星星依舊靜靜地眨著眼。小河依舊嘩嘩地流淌著。
再過幾天就是春節了。今天鄉裏舉辦“迎新春文藝聯歡會”。就是為了增強一下節日的氣氛，自娛自樂。節目都是各單位部門自己編排的。聽婦聯的張主任說，幼師們也編排了幾個節目，其中就有孟穎的一個。昨天晚上石季就給我打來電話，說是想來玩玩，看看聯歡會。我極力地勸阻她，不讓她來。但她還是跟著石書記的車來了。我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到孟穎了，為了不讓孟穎看到我和石季在一起。我就叫石季蹲在辦公室的裏屋，不讓她出來。並安排她說：“你千萬別出來，機關裏小青年多，見了你肯給我們開玩笑。不是叫你買糖就是叫我請客，弄得都不好意思。”她信了，她還問我：“院牆拉好了嗎？門麵蓋了嗎？”我煩透了，我真想說句：“我有錢也不弄！不願意就散夥。”由於理性戰勝了衝動，這句話在我心裏憋了半天也沒說出來。最後生氣地說：“家裏沒有錢，沒弄！”說完就出去了。她就在裏屋呆呆地看電視。演出的時候，我也沒招唿她。我在最前排和韋寶坐在一起。演出之前，石書記先作了新年賀詞的講話。之後，在一片熱烈的掌聲中，聯歡會的序幕拉開了。先是教育係統編排的童聲合唱、歌舞、小品。接著是文化站在民間請來的武術表演、嗩呐演奏。這時，石季晃晃地進來了。她紅著臉衝我一笑，就來到了我的跟前，我對她說：“你到後邊找個坐吧。”韋寶忙問我：“這是你那個……石什麽吧？”我理解韋寶的意思，就說：“是”。韋寶就起身朝後邊去了，石季就坐在了韋寶的位子上。我的頭一下子又懵了……自從那次我說托人到孟穎家提親之後，猛穎就天天等著盼著這件事。有時，孩子們在課間唱民謠《十二恨》時，她就手托著腮在一旁呆呆地聽：
“……三恨說媒的
說媒該死的
兩家兩婆都願意呀
你怎不來說我的
你怎不來說我的……
……六恨我的哥
哥哥在南學
手捧著書本念呀念子曰
哥哥無話說
哥哥無話說……”
她聽著聽著就流下淚來。可我沒能兌現提親的諾言。後來，她暗下了決心：即使沒有媒人提親，她也會在春節前後，跟我到俺家一趟，挑明我們的戀愛關係。這對女孩子來說，雖然有點傷風俗，但也不是多麽丟人的事。現時社會不正時興自由戀愛嗎？可我也沒能給她這個機會。自那天晚上在小河灘分手後，她也沒能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如果孟穎看見我和石季正肩靠著肩、膀靠著膀，會不會給她來傷害呢？會不會說我故意在傷害她呢？我剛想出去躲一躲，但這時已經晚了，孟穎已經出現在台上了。她已經看見我和石季了。她脫掉了暗紫色半截呢子大衣，上身穿粉紅色羊絨外套，左胸前別著一個金光閃閃的小飾物，黑色緊身褲，一雙棕色半截馬靴。她的裝束打扮，同我第一次聽她唱《甜蜜蜜》、看她跳現代舞時候的裝束一模一樣。修長的體形、烏黑的長發、微翹的嘴唇，依然那麽動人。隻是麵容失去了往日的燦爛的笑容，多了幾分憂鬱。她脈脈地注視著我，是在鄙視著我的渺小、猥瑣、自私？還是在訴說往日的情懷？我不得而知。我感覺她的目光象把鋒利的刀子，把我剝得透透徹徹、零零碎碎，使我羞愧難當、無地自容。這時，隨著音樂的響起，她唱起了那首悠美、婉轉、淒怨的《一簾幽夢》：
我有一簾幽夢
不知與誰能共
多少秘密在其中
欲訴無人能懂
窗外更深露重
今夜落花成塚
春來春去俱無蹤
獨留一簾幽夢
她唱著唱著不覺淚已流下，我也淚眼模糊。仿佛從那如泣如訴、婉轉淒楚的曲調中，感覺到那一幕幕情景從我眼前掠過：一路同行時的說說笑笑……夕陽裏她用柔嫩的雙手，捧起清清的水、細細的沙……秋日的驕陽下，臉流著汗、紅腫的手拎著一串用芨毛英穿起的螞蚱……還有那一次次瘋狂的擁抱、親吻、……而我身邊坐著的卻不是孟穎，而是另一個我不愛的女人。我不敢再想下去，極力地控製著自己。並掏手絹沾去淚水。此時此刻孟穎會不會想到這一切呢？她繼續含著淚在唱：
誰能解我情衷
誰將柔情深種
若能相知又相逢
共此一簾幽夢
她那真切感人的歌聲，贏得了台下陣陣掌聲。有的人喊叫“再來一個，再唱一個。”她沒有理會，就款款地走了下來。我的淚水又一次模糊了視線，慌忙掏出手絹去擦。這時，石季疑惑地問：“你是怎麽迴事？”我說：“昨天晚上加班趕材料，趕得我困了，眼有點澀、疼，一個勁地淌眼淚。”
石季吃過午飯，就跟著石書記的車迴家了。孟穎開完下午的例會才迴去的。這天下午我早早地在路上等著她，想給她說點什麽。但她見了我之後，繃著臉，一句話也不說，騎得飛快。我追上她說：“你要理解我，我臨時隻是顧及領導的麵子，早早晚晚我會退了這門親事的，你相信我。”一路上，我滔滔不絕地說著。無論我怎樣說，她還是不理我，抿著嘴，一個勁地流眼淚。就這樣，我們各自迴家去了。以後，我們再也沒有單獨說過話。
我迴到文化站，耿書記不在屋裏，就開始慢慢地拾掇我的東西。不知不覺中淚水滑落下來。是對以往留戀的淚，還是對上蒼感恩的淚。但我相信命運是掌握在自己手裏的，上蒼不會辜負任何一個人。
我到黨政辦之後，作為“小”字輩的我，做到腳勤手快，謹小慎微。牢牢到堅持兩個“凡是”：即凡是跑腿的活，我爭著幹、多幹。凡是拿主意的事，就多請示多匯報。也看得出，李秘書很喜歡我。
這天晚上，石書記值班。我和李秘書都沒迴家，在夥房簡單吃點，又迴到辦公室。因沒事，就到裏間陪石書記看電視。石書記看電視時，喜歡疊起二郎腿，雙手扣在膝蓋上，腿時兒不時地擺動著。屋裏就我們倆，我想和他說說話，打破這沉悶的氣氛，可又找不到合適的話題。於是，我就給石書記倒了杯茶，繼續看電視。他笑的時候我也陪著笑。過了一會，石書記笑微微地說：“小辛，這段時間我就想找你談談，你婚姻的事怎麽樣了？定了嗎？”我隨口就說：“說的不少，有人家退我的，也有我退人家的。反正都沒定下來。”他又問：“你想找個什麽樣的？”我故做笑態地說：“我沒有什麽標準，隻要人家不嫌我，下雨能朝屋外跑就行。”我和石書記都哈哈地笑了。這時，李秘書也笑著進來了，並說：“吆！這麽說辛幹的標準不低。我隻聽說‘下雨能朝屋裏跑就行’，還沒聽說‘下雨能朝屋外跑就行’的來。”我說：“下雨朝屋裏跑，說明隻怕自己挨淋，不知往屋裏拾東西，又說明不會過日子。下雨朝外跑，是去拾掇東西的，說明會過日子。”一陣笑聲過後。石書記說：“你這孩子！別給我開玩笑，我是給你說真的。你要是沒定的話，我想當迴媒人，給你介紹一個。”我說：“那忒好了，以後得讓你費心。”他說：“費什麽心，我認為那女孩不錯。高乎的個子，幹活、過莊戶日子不用問了，一把好手。你倆蠻合適的，湊空讓你們見見麵就是了。”當時我沒有考慮那麽多，就稀裏糊塗地應下了。誰知幾天之後，石書記趁我不在家，開著車到俺家去了。把前後話一五一拾地向父母說了。這迴可把父母喜毀了，說：“人家鄉黨委書記，開個車來給咱提親，真裝臉麵。唉！咱算燒八輩子高香了。”母親說：“我兒！這可是您書記親自保的媒，你可別不當迴事。”我說：“什麽當迴事不當迴事的，行就行，不行就退了。”
見麵那天上午，我第一次坐上了上海轎子，跟著石書記到了他家。一進門，院子和屋裏都是人。我隻認得石書記的老婆，肥肥大大的很顯眼。其他人一概不認識，他們都象在看一個奇怪的動物一樣，上下打量著我。我極不自然地掏出煙來，故做笑態地給他們上煙。他們有的吸了，有的不吸，隨即都陸陸續續、說說笑笑地走了，隻有女方的父母還在堂屋裏喝茶。這時，石書記他老婆說：“小辛！我來介紹一下，這是她父母，你喊三叔、三嬸就行了。”我慌忙叫三叔、三嬸，緊接著就假裝殷勤地遞煙遞茶。之後，就坐了下來，愣了半天都沒言語。我感覺出不開身，腳手都沒窩放，大冷天別扭出一身汗。這時，女方的父母相互瞅瞅，又向石書記遞了個眼色。石書記說：“辛幹！女孩在裏屋了，你們在裏屋說說話吧。”我感覺她父母這關通過了。又叫我去闖下一關。我推開內門進了裏間。她慌忙從寫字台前的椅子上站起來，臉紅紅的有些不好意思。愣了一會說：“坐吧。”我說：“你坐吧。”她說：“我坐這兒。”她就坐在了寫字台旁的床上。她留著短發，赤紅麵色，圓胖的臉，鼻梁兩翼布有星星點點的雀斑，口紅擦得太重，象是兩片紅紙貼在唇上，很不協調。個子有一米六五左右，體態方正，強壯有力。手黑黑的，指頭粗粗的。我感覺沒有點女人味。說心裏話，不論她長的多麽醜陋，還是多麽俊俏。我都不會用真誠的態度，去認真地對待這件事的。因為在我的心裏，早已認為孟穎是我今生今世相知相守的人了。雖然現在我和孟穎還沒有確定下來關係，但我們的心早已熔為在一起了。我也計劃好了，準備在春節前後托中間人，向孟穎的父母提親。他們答應與否，這都無關緊要。隻要我和孟穎即成事實，一切都將ok了。我認為她父母也不會是個糊塗人。所以說我這次來相親，好象是來例行公務。準確地說，是為了顧及石書記的麵子，來敷衍一下。不成最好。半天，那女孩問：“你會吸煙嗎？”我一笑說：“還沒學會。”她說：“那就別學了，吸煙有什麽用？還得糟蹋錢”。我無奈地一笑，繼續漫不經心地翻騰著寫字台上的書，做出不屑一顧的樣子。女孩說：“你叫新什麽？”我說：“叫辛幹。”她說：“哪個新幹？”我說：“辛苦的辛，幹活的幹”她笑了，說：“還怪有意思來。”我隨口說道：“你和石書記是什麽關係？”她得意地笑著說：“石書記是俺二大爺，俺達是老三。俺二大爺沒給你說嗎？”我說：“從來沒說過這個關係，你叫石什麽？都幹些什麽？”她說：“我叫石季，因為俺娘姓季，我又是老大，俺達說‘把父母的姓都叫出來，首先能體現男女平等，能提高婦女地位’。俺這裏是郊區、地少，家家戶戶都種菜。有時也販菜賣。其實販菜可賺錢啦。你看我的手，都是製菜製的。”我一笑說：“還怪有意思來，真夠實際的。”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搓著手。我又說：“喂！石季！我給你說點實際的事。我們那裏可窮了，我的工資可低了。一個月的工資趕不上你販一天菜的，這些您二大爺知道。你要考慮清楚了，可得講究點實際。”她自信地說：“俺父母說了，媒人底實，一切不用俺問，聽俺二大爺的就行了。”我說：“又不是您二大爺找對象，他的標準能和你的標準一樣嗎？”她有些疑惑地問：“那聽誰的？”我感到她有些不可理喻，就說：“你聽你自己的。”她固執地說：“我自己還是聽俺二大爺的。”我無奈了，感覺她將會給我帶來麻煩。這時，石書記的老婆喊我們吃飯，我們就起身出去了。飯桌上已擺好了酒杯、筷子和六盤香噴噴的菜。我挨著司機坐了下來。石書記和石季及她父母又一起到裏間，嘰咕了半天，又都笑眯地出來了。接著石書記又把我喊到裏屋說：“辛幹！你認為怎麽樣？婚姻大事不可兒戲，不可勉強。有什麽直說就是了，早說比晚說強。一拖就不是那麽迴事了。”我的腦子一下子懵了，感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我說什麽呢。假如我說我沒看鍾、沒有緣分。那不等於扇石書記的臉嗎？那女孩可是他親侄女，同自己的兒女一樣。他的臉麵將會在鄉機關與家族中丟盡。他能輕易地放過我嗎？不會的。那將預示著我過去的努力和將來的前程，都將會化為泡影。父母寄托在我身上的希望，也將會破滅。假如我違心地答應了這樁婚事，以後將怎樣去麵對孟穎，怎樣去用一生麵對一個不愛的人。我怎麽辦！我怎麽辦！無論如何我都不能先開口退。我隻有用緩兵之計了，緩過一時是一時，我先應承下來，以後自己再製造點劣跡，製造點麻煩，叫石季自己提出來退親，那就達到兩全其美的效果了。石書記看我愣著就說：“要不，你等幾天再迴答我吧。”我心想：還等幾天幹嘛，反正結果都一樣。於是就說：“我沒有意見，不知人家怎樣？”石書記說：“她也沒有什麽，我說您般配就般配。走！咱吃飯去。”石季和她父母都沒走，我們都一塊兒吃的飯。那氣氛就好象一個大家庭吃著團圓飯，說說笑笑熱熱鬧鬧。石書記幾杯酒下肚，臉色開始紅潤，他樂嗬嗬地說：“辛幹！我給你說，以後若在公共場合或工作當中，你仍叫我書記。若在私下裏，你就叫我二大爺就行了。咱自然是親戚了，就得有點親戚味。你和石季，就象我的兒女一樣，又能遠到哪裏去？你放心好了，以後隻要你好好地幹，我就不再多說了。”我極力掩飾著內心的痛苦，必恭必敬叫著三叔、三嬸、二大爺。一會倒茶一會倒酒。我幾乎到了精神錯亂的地步，一會蹭掉了酒杯，一會碰倒了酒瓶。弄得手忙腳亂，不知所措。其實我的心在流著淚呀！
那天下午，我渾渾噩噩地迴到家裏，哪裏也沒去就躺下了。睡也睡不著，滿腦子是石季和孟穎的影子，還不由自主地把她倆的影子扯到一起，不停地進行比較。從身個、臉盤到言談舉止，哪怕是一個細小的動作都不漏掉。一個是胖胖大大、強壯有力，一個是修長柔美、亭亭玉立。一個是赤紅麵色還布有星星點點雀斑，一個是白皙細嫩俊俏甜美。一個是黝黑粗大的手，一個是纖纖柔嫩的玉指。一個是粗聲粗氣有些木訥，一個是說笑朗朗活潑可愛。特別孟穎的飄飄長發、富有挑逗感的微翹的唇，還有哪一次次瘋狂的擁抱、接吻……怎能叫我忘掉。這一切的一切都要讓我改變，讓我接受這個現實，我怎能承受得了？這對我來說太殘忍了。我的淚不停地滑落，打濕了漆黑的夜幕。
到第天，我把相親的情況和我要退親的想法，統統地向父母說了。父母一聽說是一把手的親侄女，登時象攀上了皇親國戚，那高興勁就別提了。對我想退親的想法給予徹底否定。母親含著淚說：“我兒，我理解你的心情。但這樣的事咱打著燈籠都找不著，你可別想七想八了。你說的那些不三不四的、勾兒搭枝的有幾個真茬，就是有真茬，比這又能強到哪裏去？女人就是生孩子、過日子，還不都一樣嗎？那些花裏胡哨的，能穩當嗎？能過日子嗎？別學憨了，人家石書記這邊是正著。”父親也動情地說：“孩子，咱人過得是什麽？不就圖過得象個人似的嗎？我自小挨餓，經過戰爭，整天東躲西藏、死裏逃生。又經曆了五九年的挨餓，之後的文化大革命，直到現在也沒過天好日子。您達我無能，一輩子窩窩囊囊，幾時象個人？但我一輩子不怕出力、不怕吃苦、不怕受罪，不怕受氣。什麽都能忍。我圖得什麽？不就圖個你們弟兄幾個將來能有出息嗎？能揚眉吐氣嗎？我過得麻？我過得是你們，隻要你們出息了，我就是搭上這把老骨頭，也心甘情願，就是死了也閉眼了。”父親流淚了，我也扒在桌上哭了起來。父親又點燃了一支煙，猛抽了幾口說：“今年正月十五，我為什麽紮走馬燈。還不是因為你在鄉裏幹了嗎？這片莊子有幾個在鄉裏幹的？那晚上放的花有幾家比上咱的？您達我就覺得裝臉。現在你這個親事再定下來，她二大爺是鄉裏的一把手，以後還能虧待你？假若你弄個一官半職的，俺過一輩子也算罷拉，也算沒白熬。俺到人前也象個人樣了。假若你退了這親事，你想想你能好嗎？這一切不都完了嗎？你還有出頭之日嗎？夠人家笑話咱的吧？孩子！現在你聽您達我的，你得板板正正地處好這個親事。什麽河岔村的什麽教師，以後就別提了。斷絕一切來往。你若弄出什麽差錯來，您達我死都不瞑目。”父親幹瘦的、滿是皺紋的臉上布滿了淚水，母親和我都哽咽起來。
沒過幾天，石書記給我說：傳統的那一套咱不搞了，象大小啟什麽的都免了。叫石季到您那兒看看家，與您父母見見麵就算定了。那天上午，石書記用上海轎子，把石季送到俺家就走了。父母一見石季，個子高高的，相貌也不差，甚是高興。午飯製了十個菜，買了兩瓶甜酒，找了四個小閨女陪的。還給了一千一百塊錢的見麵禮。說是意味著一心一意。當時我家是土房子土院牆，給我結婚蓋的房子是三間禿頭瓦屋，也沒拉院牆。我就帶著她到家前院後轉了轉，又到那三間新瓦房看了看。她也沒說什麽，隻是要求在結婚之前，新房子要拉上院牆，蓋好門麵。我聽了特煩，這不是額外地附加條件嗎？就氣衝衝地說：“家裏窮、沒有錢拉院牆，也沒有錢蓋門麵。”我心裏暗想：你不願意正好。但她沒有什麽反映，表現得很平靜。到下午石書記迴家的時候，又用轎子把她接走了。
從此，我的心情沉重了，往日的笑容沒有了。韋寶、林一修、郝時運等他們都說我變了。說我是幹辦公室努毀了，也有的說我是懾於“丈大爺”的威嚴，不敢喜形於色。其實不然，辦公室以李秘書為主，我無非是些來往接待、上傳下達、寫寫材料、接接電話。沒有很繁重的工作。“丈大爺”對我也並不施威，倒象個敦敦的長者一樣，對我特別關心照顧。有時石書記出發或遛著玩，他也帶著我去，給領導們買紀念品也少不了我的一份。越是這樣我越是感到不安，感到壓抑，感到痛苦。甚至，人一問我婚姻之事，我的頭就懵了、炸了。我不敢去說，也不敢去想。隻有默默地工作，來掩蓋內心的苦惱。默默地期盼著石季的退婚。
有好幾個例會，我見到孟穎就遠遠躲開。每當我看見她，心裏都充滿了無限愧意。我不敢去麵對她，更不想去傷害她。在每次開完會迴家的路上，她依然是慢悠悠地騎著，期待著我的出現。我多麽想和她在一起啊，可是我已經沒有那個權利和勇氣了。每次例會迴家，我都或早或晚主動和她避開。這天星期六下午，我走的很晚，天都快黑了。當走到小河邊的時候，孟穎出現了。她穿著暗紫色的半截呢子大衣，脖子上係了線織的白圍巾，戴了副雪白的手套。她依著車子正看著我笑，說：“吆！辛主任這段時間怪忙，總見不著麵？”我下了車，故做鎮靜地說：“唉！辦公室的事太多了，把我忙得暈頭轉向。”我們推著車子，順著小河往下遊走。河底所有的青草都幹枯了，踩在上麵軟綿綿的，隻有那嘩啦啦的河水，依舊流淌著。孟穎插好車子說：“喂！歇會。”我也插好車子，此時此景使我想起了狂熱的甜蜜的初吻，可匆匆的時光已改變了一切，我不禁淚如雨下。孟穎說著向我走來：“我看你穿的少，你冷吧？”我把臉轉向了一邊，怕她看出我在流淚，沒有理她。她一轉身，麵對著我，拿起我的雙手，抹掉手套，用她那溫柔的雙手，捂緊了我的手指。說：“來！我給你暖暖手吧。我想問問你，這段時間為什麽見我老是躲躲閃閃的？你不想上俺家提親了？我已經給俺達說了，俺家裏會同意的。”我還是沒有理她，她感到有些不對勁，就用手搬過我的臉。此時我已哽咽起來了。她又用圍巾擦去我滿臉的淚水，急切地問：“到底是怎麽迴事？”我再也控製不住了，一下子抱緊了她嗚嗚地痛哭起來。之後，就把我和石季的事全都給她說了。霎時，她已滿臉淚水，使勁地推開我，什麽話也沒有說，就推起車子順著小河瘋的一般走了。她急促的身影、擺動的白圍巾和飄動的長發，漸漸消失在傍晚的小河裏。我瘋狂了，朝著她去的方向猛追過去。我流淚的心在唿喊著：孟穎啊！你等等我。太陽啊快給我一點光亮吧！讓我再看看她亭亭的身影呀！看看她飄蕩的長發、白皙俊俏的臉朧、微翹的嘴唇，再聽一聽她咯咯的笑聲。可一切都遠去了，遠去了……我奔跑奔跑著，在不知不覺中倒下了。我雙手拍擊著大地，在叩問著什麽，可四周黑蒙蒙的沒有點迴應。冷冷的天空中，星星依舊靜靜地眨著眼。小河依舊嘩嘩地流淌著。
再過幾天就是春節了。今天鄉裏舉辦“迎新春文藝聯歡會”。就是為了增強一下節日的氣氛，自娛自樂。節目都是各單位部門自己編排的。聽婦聯的張主任說，幼師們也編排了幾個節目，其中就有孟穎的一個。昨天晚上石季就給我打來電話，說是想來玩玩，看看聯歡會。我極力地勸阻她，不讓她來。但她還是跟著石書記的車來了。我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到孟穎了，為了不讓孟穎看到我和石季在一起。我就叫石季蹲在辦公室的裏屋，不讓她出來。並安排她說：“你千萬別出來，機關裏小青年多，見了你肯給我們開玩笑。不是叫你買糖就是叫我請客，弄得都不好意思。”她信了，她還問我：“院牆拉好了嗎？門麵蓋了嗎？”我煩透了，我真想說句：“我有錢也不弄！不願意就散夥。”由於理性戰勝了衝動，這句話在我心裏憋了半天也沒說出來。最後生氣地說：“家裏沒有錢，沒弄！”說完就出去了。她就在裏屋呆呆地看電視。演出的時候，我也沒招唿她。我在最前排和韋寶坐在一起。演出之前，石書記先作了新年賀詞的講話。之後，在一片熱烈的掌聲中，聯歡會的序幕拉開了。先是教育係統編排的童聲合唱、歌舞、小品。接著是文化站在民間請來的武術表演、嗩呐演奏。這時，石季晃晃地進來了。她紅著臉衝我一笑，就來到了我的跟前，我對她說：“你到後邊找個坐吧。”韋寶忙問我：“這是你那個……石什麽吧？”我理解韋寶的意思，就說：“是”。韋寶就起身朝後邊去了，石季就坐在了韋寶的位子上。我的頭一下子又懵了……自從那次我說托人到孟穎家提親之後，猛穎就天天等著盼著這件事。有時，孩子們在課間唱民謠《十二恨》時，她就手托著腮在一旁呆呆地聽：
“……三恨說媒的
說媒該死的
兩家兩婆都願意呀
你怎不來說我的
你怎不來說我的……
……六恨我的哥
哥哥在南學
手捧著書本念呀念子曰
哥哥無話說
哥哥無話說……”
她聽著聽著就流下淚來。可我沒能兌現提親的諾言。後來，她暗下了決心：即使沒有媒人提親，她也會在春節前後，跟我到俺家一趟，挑明我們的戀愛關係。這對女孩子來說，雖然有點傷風俗，但也不是多麽丟人的事。現時社會不正時興自由戀愛嗎？可我也沒能給她這個機會。自那天晚上在小河灘分手後，她也沒能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如果孟穎看見我和石季正肩靠著肩、膀靠著膀，會不會給她來傷害呢？會不會說我故意在傷害她呢？我剛想出去躲一躲，但這時已經晚了，孟穎已經出現在台上了。她已經看見我和石季了。她脫掉了暗紫色半截呢子大衣，上身穿粉紅色羊絨外套，左胸前別著一個金光閃閃的小飾物，黑色緊身褲，一雙棕色半截馬靴。她的裝束打扮，同我第一次聽她唱《甜蜜蜜》、看她跳現代舞時候的裝束一模一樣。修長的體形、烏黑的長發、微翹的嘴唇，依然那麽動人。隻是麵容失去了往日的燦爛的笑容，多了幾分憂鬱。她脈脈地注視著我，是在鄙視著我的渺小、猥瑣、自私？還是在訴說往日的情懷？我不得而知。我感覺她的目光象把鋒利的刀子，把我剝得透透徹徹、零零碎碎，使我羞愧難當、無地自容。這時，隨著音樂的響起，她唱起了那首悠美、婉轉、淒怨的《一簾幽夢》：
我有一簾幽夢
不知與誰能共
多少秘密在其中
欲訴無人能懂
窗外更深露重
今夜落花成塚
春來春去俱無蹤
獨留一簾幽夢
她唱著唱著不覺淚已流下，我也淚眼模糊。仿佛從那如泣如訴、婉轉淒楚的曲調中，感覺到那一幕幕情景從我眼前掠過：一路同行時的說說笑笑……夕陽裏她用柔嫩的雙手，捧起清清的水、細細的沙……秋日的驕陽下，臉流著汗、紅腫的手拎著一串用芨毛英穿起的螞蚱……還有那一次次瘋狂的擁抱、親吻、……而我身邊坐著的卻不是孟穎，而是另一個我不愛的女人。我不敢再想下去，極力地控製著自己。並掏手絹沾去淚水。此時此刻孟穎會不會想到這一切呢？她繼續含著淚在唱：
誰能解我情衷
誰將柔情深種
若能相知又相逢
共此一簾幽夢
她那真切感人的歌聲，贏得了台下陣陣掌聲。有的人喊叫“再來一個，再唱一個。”她沒有理會，就款款地走了下來。我的淚水又一次模糊了視線，慌忙掏出手絹去擦。這時，石季疑惑地問：“你是怎麽迴事？”我說：“昨天晚上加班趕材料，趕得我困了，眼有點澀、疼，一個勁地淌眼淚。”
石季吃過午飯，就跟著石書記的車迴家了。孟穎開完下午的例會才迴去的。這天下午我早早地在路上等著她，想給她說點什麽。但她見了我之後，繃著臉，一句話也不說，騎得飛快。我追上她說：“你要理解我，我臨時隻是顧及領導的麵子，早早晚晚我會退了這門親事的，你相信我。”一路上，我滔滔不絕地說著。無論我怎樣說，她還是不理我，抿著嘴，一個勁地流眼淚。就這樣，我們各自迴家去了。以後，我們再也沒有單獨說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