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村頭了，正巧碰到朱書記騎自行車在遛。我說：“這麽晚了你幹什麽去？”他說：“下午石書記來了，下了死命令，叫咱今晚無論如何得把高杆作物撂倒。我騎著車子各處轉轉，看看還有多少，好采取方法。”我說：“我也在鄉裏聽說了，心裏躁得慌，這不，也下來看看。”他掏出煙，雖然我不吸煙，但他還是讓了讓我。他就蹲下來吸著煙說：“明天縣裏來開現場會，咱不能給鄉裏抹黑。要不，咱就按鄉裏的意思辦。”我問：“鄉裏是什麽意思？”他說：“石書記和管區的耿書記下午來安排的，所有的公路沿線的高杆作物必須撂倒，僻旮旯的可以放一放。實在不行就叫用拖拉機拱。”我說：“那行！就按鄉領導的意思辦。我說，什麽旮旯不旮旯的，要拱就把所有的高杆作物一塊拱倒，免得被拱的戶有意見。自沾泥水漿，就不怕汙眼鏡。”他說：“那行，咱找拖拉機去。”上來找了幾個拖拉機手，不問給多少錢，人家就是不幹。最後，一晚上每輛拖拉機的工錢漲到一百元。那時，我的月工資才六十元。俗話說：“重金之下，必有勇夫。”終於找來了兩輛拖拉機。由朱書記帶一輛，負責拱南片和東片。我和村主任帶一輛，負責拱北片和西片。拖拉機前頭橫綁了根三米長的大粗棒，所到之處，嘁拉喀嚓一馬平川。高杆作物一棵不剩。黑暗中，我隱約聽見遠處有嘮嘮叨叨的罵人聲：“熊畜生！不吃人糧食的。早幾天刨晚幾天刨不都無所謂嗎，離耩麥早來。趕明兒叫老天八年不收，餓死這些龜孫！”我一聽，這是罵包括我在內的幹部的。我順罵聲走過去一看是個老頭，就說：“老大爺，你對上邊政策不滿是吧？有意見跟我到鄉政府說去，走！立馬走！你說你罵誰？你罵誰？”老頭頓時嚇得哆哆嗦嗦，話都說不成個了。我越拽他越往後退。並說：“聽毛主席的話，跟黨走。黨叫幹啥咱幹啥。我什麽都沒說！”他退著退著就“噗嗵”一聲退到地頭的大溝裏去了，我感覺這下摔得不輕。村主任慌忙跳進溝裏扶起他，這時在那邊過來一個拿手電筒的人，一照老頭的臉，使我十分驚訝。花白的頭發，黑黑幹瘦的臉上滿是皺紋，下巴留著黃黃的亂亂的短胡須。相貌和形態都極象父親。不同的是，老頭的額頭上正流著血。我頓生愧意。但當時還是裝出很生氣的樣子，說：“我們的工作不能停，拖拉機繼續拱。這位有年紀人，謾罵機關幹部，阻礙政府工作，明天交到鄉政府處理。”這一下都給鎮住了。不到半夜，高崗村所剩的高杆作物，全部順利地撂倒了。
第二天早上我點過名，就直奔高崗村。正巧，村委會幾個人都在村頭，是專門來迎接現場會的。朱書記把臉刮得幹幹淨淨，頭也搞的亮亮的。婦聯主任還描了眉，嘴上抹了紅，臉上“局部地區還有霜”。大約上午十點多鍾，現場會的車隊浩浩蕩蕩開過來了。石書記的上海轎子車在前麵帶路，依次是縣委縣政府領導的，縣有關部委辦局的，各鄉鎮一二把手的。那氣派用我們當時流行的詞來說，叫作“真場麵”。我們頓時來了精神，整衣列隊，準備就緒。隻見一輛輛小車從我們麵前唿嘯而過，奔河岔村去了。每輛小車的屁股上還貼著個紅牌號。我看清了，最後那個紅牌牌是三十八號。村裏也有不少人出來觀看（後來聽說，昨晚罵幹部的那個老頭也出來看了，那陣勢把他嚇得打哆嗦。疑為自己昨晚闖禍了）。不多時，車隊折迴來了。又一輛輛從我們麵前飛過。騰起一路塵霧，又朝別的地方去了。我們緊繃的心都放了下來。這時，朱書記說：“我慌得半夜沒睡覺，猜想著自己怎樣去握手，怎樣說話，怎樣介紹本村的情況。說什麽也得拿住精神，不能失場。這迴好了，全都省了。”我們都笑了。
中午，朱書記又弄了一桌子菜，叫來其他村兩委人員，一起喝酒。幾杯酒下肚，朱書記笑微微地說：“小辛！我跟你說個事。也就是昨晚上那老頭罵幹部的事。剛才他家人托我給你說，說是這個事在哪兒起，就在哪兒停吧。求你別再把他交給政府處理了，就到此為止，以後別再提了。你看行吧？”其實那老頭隻是發發牢騷而已，並沒對工作造成什麽影響。他不提我真還忘了呢？我說：“你不說我真還想把他交給上邊處理呢，最起碼得叫派出所罰他點款，蹲幾天。今天有你朱大書記出麵，我敢說不行嗎？”朱書記得意地笑了，端起酒杯說：“好！小弟給麵子，來！咱弟兄倆喝兩杯。”喝完兩杯酒，我也得意地笑了。
朱書記這人挺實在，熱情好客。最令鄉領導欣賞的，是對上邊安排的工作從來不打折扣。如接下來的“迎國慶開耬播種現場會”也高得有聲有色。那次我建議，搭間“高崗村三秋生產指揮部”。他撓撓頭說：“在生產隊的時候興這個事，現在有點過時了。不過，偶爾也有搞的。”我說：“什麽叫力度？什麽叫典型？隻有人家不做你做，人家不搞你搞，人家沒有你有，這才叫典型。都千篇一律還分什麽先進與落後？”他一聽也在理，就在大路邊上搭了“三秋生產指揮部”，兩旁貼上大紅標語，裏麵放張桌子幾把椅子。國慶節那天，我們把人力畜力機械都集中到指揮部周圍，作好開耬的陣勢。當時有人說十月一耩麥早，得到十月七八號以後才行。我們說：“這不是為了應付現場會嗎，應付這陣子之後，誰願意何時耩就何時耩，咱不強求。”沒過多大會，現場會的車隊來了，同上次一樣，也是三十多輛車。不過這次在指揮部前停車了。他們唿啦啦下了車，個個西裝革履、銀盆大臉，這兒遛遛，那兒轉轉，這邊指指，那邊看看。看著這插滿鬆枝的指揮部和兩邊的標語，看著人力畜力齊上陣、機械轟鳴轉動不停的陣勢。當時就給予肯定和讚賞，並說這個村在上次的騰茬現場會上，就表現得很好，騰茬徹底，不留死角。石書記聽了，心裏美得比喝蜜還甜。朱書記在一旁沒偎上邊，既沒有幹部和他握手，也沒有哪個縣領導叫他匯報本村情況。但他看到石書記那高興的樣子，心裏也美滋滋的。他暗想：“最起碼是我村為鄉裏爭了臉。”說實話，我也美滋滋的：最起碼在石書記的心目中，我也能落下一個好的印象，為今後的前途打下一個好的基礎。
車隊走後，人畜機械各自撤迴了。其實有的人在播種的時候，耩耬裏根本就沒放種子。這時，我還聽見有幾個人在耍貧嘴：
檢查團一來
忙掉襪子鞋
檢查團一走
什麽屁事都沒有
還有一個說：
上頭來了檢查團
大小幹部象過年
吃的吃、抓的抓
四個幹部撐倒仨
還有一個沒撐死
哩哩啦啦屙到家
我聽了特別煩，朱書記留我吃中午飯，我沒去，生氣就走了。
過了幾天，鄉機關人員和一些村幹部說我們高崗村搞形式。石書記就挺身“辟謠”。並在“三秋生產總結會”上，他首先肯定了我和朱書記的成績，給予表揚。他還義憤填膺地說：“上邊來檢查，不看形式看什麽？沒有形式就沒有內容。隻要是先進的、典型的、能爭名次的，能對咱鄉有好處的，我們就提倡、推廣，我們就視為工作能力和成績！你們別光說，有本事也搞點形式，在全縣拿個名次咱看看。我給你們講！搞形式就好比是臭豆腐，聞起來臭，但吃起來香！”說到最後“香”的時候，手掌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博得台下一陣掌聲。
第二天早上我點過名，就直奔高崗村。正巧，村委會幾個人都在村頭，是專門來迎接現場會的。朱書記把臉刮得幹幹淨淨，頭也搞的亮亮的。婦聯主任還描了眉，嘴上抹了紅，臉上“局部地區還有霜”。大約上午十點多鍾，現場會的車隊浩浩蕩蕩開過來了。石書記的上海轎子車在前麵帶路，依次是縣委縣政府領導的，縣有關部委辦局的，各鄉鎮一二把手的。那氣派用我們當時流行的詞來說，叫作“真場麵”。我們頓時來了精神，整衣列隊，準備就緒。隻見一輛輛小車從我們麵前唿嘯而過，奔河岔村去了。每輛小車的屁股上還貼著個紅牌號。我看清了，最後那個紅牌牌是三十八號。村裏也有不少人出來觀看（後來聽說，昨晚罵幹部的那個老頭也出來看了，那陣勢把他嚇得打哆嗦。疑為自己昨晚闖禍了）。不多時，車隊折迴來了。又一輛輛從我們麵前飛過。騰起一路塵霧，又朝別的地方去了。我們緊繃的心都放了下來。這時，朱書記說：“我慌得半夜沒睡覺，猜想著自己怎樣去握手，怎樣說話，怎樣介紹本村的情況。說什麽也得拿住精神，不能失場。這迴好了，全都省了。”我們都笑了。
中午，朱書記又弄了一桌子菜，叫來其他村兩委人員，一起喝酒。幾杯酒下肚，朱書記笑微微地說：“小辛！我跟你說個事。也就是昨晚上那老頭罵幹部的事。剛才他家人托我給你說，說是這個事在哪兒起，就在哪兒停吧。求你別再把他交給政府處理了，就到此為止，以後別再提了。你看行吧？”其實那老頭隻是發發牢騷而已，並沒對工作造成什麽影響。他不提我真還忘了呢？我說：“你不說我真還想把他交給上邊處理呢，最起碼得叫派出所罰他點款，蹲幾天。今天有你朱大書記出麵，我敢說不行嗎？”朱書記得意地笑了，端起酒杯說：“好！小弟給麵子，來！咱弟兄倆喝兩杯。”喝完兩杯酒，我也得意地笑了。
朱書記這人挺實在，熱情好客。最令鄉領導欣賞的，是對上邊安排的工作從來不打折扣。如接下來的“迎國慶開耬播種現場會”也高得有聲有色。那次我建議，搭間“高崗村三秋生產指揮部”。他撓撓頭說：“在生產隊的時候興這個事，現在有點過時了。不過，偶爾也有搞的。”我說：“什麽叫力度？什麽叫典型？隻有人家不做你做，人家不搞你搞，人家沒有你有，這才叫典型。都千篇一律還分什麽先進與落後？”他一聽也在理，就在大路邊上搭了“三秋生產指揮部”，兩旁貼上大紅標語，裏麵放張桌子幾把椅子。國慶節那天，我們把人力畜力機械都集中到指揮部周圍，作好開耬的陣勢。當時有人說十月一耩麥早，得到十月七八號以後才行。我們說：“這不是為了應付現場會嗎，應付這陣子之後，誰願意何時耩就何時耩，咱不強求。”沒過多大會，現場會的車隊來了，同上次一樣，也是三十多輛車。不過這次在指揮部前停車了。他們唿啦啦下了車，個個西裝革履、銀盆大臉，這兒遛遛，那兒轉轉，這邊指指，那邊看看。看著這插滿鬆枝的指揮部和兩邊的標語，看著人力畜力齊上陣、機械轟鳴轉動不停的陣勢。當時就給予肯定和讚賞，並說這個村在上次的騰茬現場會上，就表現得很好，騰茬徹底，不留死角。石書記聽了，心裏美得比喝蜜還甜。朱書記在一旁沒偎上邊，既沒有幹部和他握手，也沒有哪個縣領導叫他匯報本村情況。但他看到石書記那高興的樣子，心裏也美滋滋的。他暗想：“最起碼是我村為鄉裏爭了臉。”說實話，我也美滋滋的：最起碼在石書記的心目中，我也能落下一個好的印象，為今後的前途打下一個好的基礎。
車隊走後，人畜機械各自撤迴了。其實有的人在播種的時候，耩耬裏根本就沒放種子。這時，我還聽見有幾個人在耍貧嘴：
檢查團一來
忙掉襪子鞋
檢查團一走
什麽屁事都沒有
還有一個說：
上頭來了檢查團
大小幹部象過年
吃的吃、抓的抓
四個幹部撐倒仨
還有一個沒撐死
哩哩啦啦屙到家
我聽了特別煩，朱書記留我吃中午飯，我沒去，生氣就走了。
過了幾天，鄉機關人員和一些村幹部說我們高崗村搞形式。石書記就挺身“辟謠”。並在“三秋生產總結會”上，他首先肯定了我和朱書記的成績，給予表揚。他還義憤填膺地說：“上邊來檢查，不看形式看什麽？沒有形式就沒有內容。隻要是先進的、典型的、能爭名次的，能對咱鄉有好處的，我們就提倡、推廣，我們就視為工作能力和成績！你們別光說，有本事也搞點形式，在全縣拿個名次咱看看。我給你們講！搞形式就好比是臭豆腐，聞起來臭，但吃起來香！”說到最後“香”的時候，手掌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博得台下一陣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