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奇峰,你跟我來,”一位監獄幹部說,“你到那邊登個記,讓他檢查一下你的行李。”

    曹奇峰提著行李,向那邊走去。那邊有一張桌子,還有一把椅子。椅子上坐著一個人,身著黑色衣褲,頭戴白帽,鼻梁上竟然架著一副眼鏡!而且還是一副度數很深的近視眼鏡!曹奇峰看著這人的裝束,一時弄不清,此人究竟是“革命幹部”,還是“階級敵人”?

    “你叫什麽名字啊?”那人高聲地問,還故意把那個“啊”字拉得很長。聽這聲音,象是地地道道的“革命幹部”。

    “我叫曹奇峰。”

    “什麽?你是曹奇峰?”那人猛地站了起來,扶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鏡,端詳了好一陣,驚唿道,“天啊!果然是曹奇峰!你怎麽也進來啦!”

    “監獄隻許你進來,難道就不許我進來?”

    “你看你看,都到了這個地步了,還在說笑話!”這位著名的外科專家哭笑不得地說。 他名叫齊義正,是一家省級醫院的外科主任。

    “事情本身就是笑話!” 曹奇峰血氣方剛地說。

    “是啊,到處都是笑話!”齊義正怒不可遏。

    “你判了幾年?什麽罪名?” 奇峰問。

    “十年,反革命,你呢?”義正問。

    “三年,反革命。” 奇峰指著自己的行李說,“請檢查吧。”

    齊義正用手在行李上摸了一下,對那位監獄幹部說:“報告李指導員,檢查完畢!”

    李指導員對曹奇峰說:“好吧,跟我來!”他把曹奇峰領進大牆裏麵的隊部辦公室。曹奇峰看到,大牆上麵有哨兵站崗,肩上背著槍。

    “曹奇峰,這裏是入監隊,凡是判了刑的人,都要經過為期三個月的教育,然後根據各人的表現,分配到各個勞改場所,投入勞動改造。”李指導員看了一下曹奇峰,“這裏是入監隊,強調認罪服法,遵守監規,接受改造……你聽明白了嗎?”

    “我聽明白了,指導員。”

    李指導員站在辦公室門口,高聲喊道:“陶大海,你來一下!”

    李指導員剛坐下,一名犯人已來到辦公室門口,大聲喊道:“報告!”

    “進來!”李指導員說,“陶大海,這是剛來的犯人,名叫曹奇峰,編入你們第一組參加學習。”

    “是!”陶大海站得筆直,雙手緊貼大腿兩側,象是一名軍人。

    “好了,你把他領去吧。”

    “是!”陶大海對曹奇峰說:“跟我來吧!”

    這裏是一個大院子,一排排的平房,象是兵營。每個房間裏都有一個大土炕,上麵圍著一圈犯人,盤腿,正襟危坐——他們在聽組長讀《毛主席著作》。

    曹奇峰跟在陶大海後麵,進了第一組房間。炕上的十幾名犯人活躍起來,熱烈歡迎新夥伴,大家忙活著給曹奇峰騰出一個位子。

    一個又高又壯的犯人,操一口上海話說道:“來,坐在我旁邊!”

    一個操東北口音的犯人把一盒煙葉放在曹奇峰麵前:“來,卷煙抽,我教你卷。”

    陶大海對大家宣布道:“這位新來的,名叫曹奇峰。現在,大家休息十分鍾,卷煙抽。”

    正當大家抽煙間聊的時候,坐在窗口的犯人大聲地說:“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

    於是,大家把煙掐掉,一本正經地挺直上半身,兩眼微閉,聆聽組長讀《毛主席著作》。

    兩位幹部走過來,從窗口往裏看了一下點點頭,滿意地走了。

    坐在窗口望風的犯人年約十八、九歲,中等身材,精瘦精瘦,鼻子尖尖,眼睛小小,但耳朵特別大。大家叫他“蝙蝠”,而他的真名隻有政府使用。“蝙蝠”在社會上是賊,被逮住兩次,這次判了五年。

    “蝙蝠,看著點兒!”上海人瞪著一雙豹眼。

    “趙大哥,有蝙蝠在,放心吧!”蝙蝠擠了一下眼睛。

    被稱為趙大哥的上海人,名叫趙雲龍,年約三十五歲左右,虎背熊腰,聲如洪鍾。

    “請問這位曹先生,在社會上是幹啥的?這次是刑事犯,還是政治犯?”趙雲龍兩眼象兩把利劍,閃著寒光,在曹奇峰的臉上劃著圈子。

    曹奇峰慨然長歎一聲,大義凜然道:“在下曹某實乃一介書生,雖手無縛雞之力,卻鬥膽昌天下之大不韙,充當了一名政治犯,實在慚愧!” 曹奇峰雙手抱拳,向各位施禮一周,繼續說道,“我和各位一樣,都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對象。各位比我先到一步,還請各位師兄多多指教!”

    趙雲龍聽了此番話,眼角流出微笑,那雙兇鷙的豹眼,閃出了柔和的光。他伸出一雙大手,緊緊握住曹奇峰的手,滿腔熱情地說:“敬佩!敬佩!為兄比你枉長幾歲,一個粗人,以後少不得要向儂請教。”

    陶大海的兩道濃眉舒展開來,嘴角上流露著親切和喜悅。這細微的表情,如同閃電一般,隻是閃爍了一下,立即恢複到平素的嚴峻。他把目光從一張臉移到另一張臉,迅速地掃描著。終於,他把目光停留在劉積德的臉上。這劉積德在社會上可是一個赫赫有名的穿窬之盜 !對社會危害極大,被判了無期徒刑。來到獄中,依然為非作歹,欺壓犯人,妄圖稱王稱霸!由於此賊心狠手辣,詭秘莫測,又會幾路拳腳,犯人們對他敢怒不敢言,畏他三分。

    陶大海和趙雲龍早想收他的風,隻苦於條件不成熟,找不到恰當時機。今天曹奇峰的到來,無疑增加了他們的力量,聽了曹奇峰方才的一番話,陶大海認為,時機已到,可以動手了!

    陶大海正顏厲色道:“我們大家都來自五湖四海,在社會上,大家都的一路神仙!誰也不是白癡!沒有兩下子,也進不到這裏來!”他看了一下趙雲龍。趙雲龍微微點了一下頭。陶大海聲色勃然地繼續說道:“我們現在都是罪犯,隻有接受政府改造,脫胎換骨,才是惟一的出路!可是,有的人不老老實實改造,搞假匯報,破壞正常的改造秩序,這樣的人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話音剛落,劉積德幹咳了兩聲,故作鎮靜地說:“請問陶大組長,我們組裏有人搞假匯報嗎?是誰啊?”劉積德用挑釁的目光逼視著陶大海,乜斜的眼角掛著譏誚(qiao)與輕蔑,三角眼裏閃著霍霍的兇光。他得意忘形地又緊逼一步:“陶大組長,那是誰啊,吃了豹子膽,敢假匯報?”

    那位東北人何永昌說話了:“我看,搞假匯報,欺騙政府的人是有的,有些情況我也聽說過。幹這種缺德事的人,還是自己出來檢查為好,別賊喊捉賊!”

    坐在窗口的小蝙蝠伸頭往窗外兩邊瞅了瞅,指著劉積德說:“我看,搞假匯報的人就是你!”

    劉積德一聽此話,火冒三丈,七竅生煙,揮起一拳,直朝小蝙蝠的麵部打來。小蝙蝠不及防,鼻子上挨了重重的一拳,鮮血噴泉般地流了出來。

    陶大海厲聲斥道:“劉積德,你竟敢在學習會上行兇打人,這是反改造行為!”

    趙雲龍看了一下曹奇峰;曹奇峰點了一下頭。趙雲龍跳下炕,一把撕住劉積德的衣襟,提小雞兒般地把他拎下炕。隻聽“唿”的一聲,趙雲龍舉起了馬蹄般的鐵拳!劉積德心中有點發慌,但嘴上依然不服軟:“你敢!”趙雲龍一聽此話,怒從膽邊生,氣不打一處來,頓時七竅生煙!他怒目圓睜,恰似金剛一般,運足了全身氣力,一拳打將出去!霎時,劉積德的左眼角竄出了一股鮮血。這一拳打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眼裏冒著五顏六色的火花,嘴裏直喊“呀呀嗚”。隻見他暈頭轉向,在原地轉了兩圈,一頭栽在地上。過了一會兒,他居然又爬了起來,哈哈大笑,斜睨著一隻眼,豎起大拇指說:“打得好!打得好!”

    趙雲龍聽到此話,更是氣得兩眼噴火!他用左手掐住劉積德的喉嚨,舉起右拳,哈哈大笑道:“小子,算你有種,再吃我一拳!”說時遲,那時快,隻聽“噗”的一聲,劉積德那張鷹鼻鷂眼的臉立刻變成了一朵盛開的紅牡丹!鮮血象一粒一粒的小紅豆,從他的嘴裏和鼻孔裏滾落到地上。劉積德殺豬般地喊道:“趙大哥饒命啊!”他一邊喊饒命,一邊趴在地上,用手在地上亂摸。陶大海問他:“劉積德,你找什麽呢?”劉積德拉著哭腔說:“我的牙!”這句話逗得炕上的犯人笑得前仰後合,東倒西歪。小蝙蝠笑得彎著腰,直喊肚子疼。

    陶大海命令道:“大家坐好,繼續學習!現在請曹奇峰為大家朗讀毛主席著作《敦促杜韋明等投降書》!”

    指導員和隊長一路巡視過來,看到大家端坐在炕上,規規矩矩地、聚精會神地學習毛主席著作,滿意地點點頭走了。

    趙雲龍問劉積德:“剛才幹部來了,你怎麽不匯報我打了你?”劉積德用毛巾擦著嘴上的血跡反問道:“誰打我啦?我怎麽不知道?你想叫我搞假匯報?”一句話又逗得大家哄堂大笑。小蝙蝠問劉積德:“那麽你的牙怎麽沒啦?”劉積德說:“我自己摔的。好了,好了,學習毛主席著作,注意聽!”

    方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來得快,去得也快,象夏日午後天氣,陣雨過後,依然晴空萬裏。

    這裏是另外一個世界,這裏是一所真正的大學!它能讓你伐毛洗髓 ,它能讓你變得聰明起來!

    學習到中午十二點,休息、開飯。每人一碗洋芋燒胡蘿卜和一個麩皮麵饅頭。

    曹奇峰獨自來到大院的最南端,站在高處的曠野裏,沉浸在無邊的落寞與寂寥之中。

    馬蘭和蒲公英在微風中輕輕搖曳,狗尾草伸著長長的穗,用那茸茸的細毛互相撫愛。

    曹奇峰仰觀高天雲翳,放眼無盡天宇,頓覺“雲散水流去,寂然天地空”!

    然而,真空不空,真空妙有,“日月星長、山河大地,一切草木……天堂地獄,盡在其中”呦!

    曹奇峰在寧靜的陽光裏徜徉,一種淪肌浹髓的頓悟,油然而生。他步態怡然,如秋月般安詳。

    “奇峰先生,請過來坐!”趙雲龍坐在一個小凳子上,用手指著身旁另外一個小凳子。

    曹奇峰走過來,坐在小凳子上。趙雲龍謙卑地說:“奇峰先生,我是個粗人,從小家境貧寒,父親早逝。小學沒畢業,我就在工廠裏當學徒……今天我動手打人,讓你見笑了。”

    曹奇峰趕忙說:“不,該動手時就動手,方為好漢!”

    趙雲龍一把抓住曹奇峰的手,熱淚盈眶地說:“到底你有學問,今生同你相識,真是三生有幸!奇峰先生,今後要是有人敢動你一根毫毛,我的拳頭決不答應!”

    曹奇峰看得出,趙雲龍一定有什麽冤屈埋在心中。在這滄海橫流、是非顛倒的世上,有多少剛正耿直的人慘遭迫害啊!顯然,他對人世見的種種詭譎醜行和寡廉鮮恥懷著極大的憤慨。他之所以動手打了劉積德,是他對世事疾惡如仇的一種宣泄。

    下午,全體犯人由隊長帶領,到農田中去鋤草。

    農田周圍插著一圈小紅旗,那是警戒線,有幾名哨兵持槍警戒。日頭漸漸移到了頭頂上,天氣變得燥熱起來。曹奇峰脫去了外衣,擦著額頭上的汗,不禁迴憶起四年的大學生活。他依然懷念著那種充滿歡樂、信任和愛戴的時光,他依然難以忘懷那種閃爍著崇高思想,充滿無限美好和幸福的年代。然而,眼前的現實卻無情地告訴他:“他的一切閃著光環的理想破滅了!”他抬眼看著遠處插著小紅旗的警戒線和背著槍的哨兵,他的心中感到一陣悲涼!他萬萬沒有想到,當他懷著無比崇敬的心情,虔誠地仰視巍峨時,卻掉進了腳旁的坑裏!

    眼前殘酷的現實同他心靈中美好的憧憬發生了猛烈的衝撞,他無法認定,哪是真實,哪是虛幻。那些崇高的思想,神聖的品德,突然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竟然的陰謀、暴虐和卑劣!他驚駭萬狀地麵對這一切,一幕幕殘忍的往事又出現在眼前。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出生在江南水鄉的一個小鎮裏,怎麽會跑到遠離家鄉幾千公裏的西北邊陲來坐牢!

    “上帝真會同我開玩笑!” 曹奇峰自語道。

    “同你開玩笑?誰?”趙雲龍坐在旁邊的土堆上,吸著煙,關切地問。

    “命運,命運在同我開玩笑。” 曹奇峰看著遠方起伏的山巒,迴憶著那些荒謬絕倫的往昔。當時,他僅僅是因為對所發生的一切無法理解,因而感到莫名的恐懼。如今,在嚴酷的現實麵前,他徹悟了,如夢方醒。於是,他嘲笑自己的幼稚與單純以及那種不合時宜的善良。他發現,現實並非他想象的那麽高尚與美好,原來他一直生活在幻想與虛妄之中!他過於單純與天真,甚至從來都不知道,在這世上,還有撒旦 存在。

    此刻,他那脫離了軀殼的靈魂,張開翅膀,向天宇飛去。他透過烏雲,看到地麵上的士兵,他們槍口上的尖刀,象夜空中的太白星,閃著寒光。他看到,坐在地獄門口的冥諾司 ,張著大嘴在笑。在他的麵前,站著一大群犯人,等待他的判決。他看見瘟神在空中飄來飄去,輪流落在每一個人頭上,誰也不能幸免。

    此刻,他那脫離了軀殼的靈魂在雲間呐喊:

    “你們能逼我遊街示眾,卻不能叫我屈服!

    看呀!大地在動搖,雷聲在地底下怒吼!

    閃電劃破夜空,狂飆在奔騰!

    它們在彼此衝突,互相毆鬥——

    天和海已經混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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