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道泉無罪釋放後立即尋找葉麗珠。他找到麗珠的時候,麗珠竟然也找到了她的玉佛了。

    ——(《寒鬆隨筆》)

    石道泉是一九七六年十月三十日的下午無罪釋放的。

    “阿珠你好吧,我無罪啦!我們勝利啦!我們可以成家立業幸福地生活了!”道泉在心裏唿喚著,此刻他把所有的仇恨、煩惱、痛苦全都忘記了,他的心是一條直線,與麗珠連在了一起。

    他走出監獄的門向空中看了一眼,辨清了方向,就不顧一切地往樟溪方向的大路大踏步地走去。

    太陽收起了它的光明,卻把黑暗之網撒向了大地;月亮是慈善的,它把柔和的微笑和美麗的光輝灑向人間。道泉在月光的微笑裏繼續向著樟溪,向著麗珠前進。

    他的心是微笑的,他想到了怎樣與麗珠一起生活,怎樣重修史家院,甚至於聽到了他倆的孩子的美好笑聲了……

    他的腳步像飛一樣的輕快,卻一點都不感覺勞累。

    他是淩晨一點到家的,他先到史家院,想先見麗珠。他推了一下後門,關著的,又推了一下院門,也是關著的。他飛身上了圍牆,跳進院內,直奔麗珠的東大房,先輕輕地敲門,沒有聲響,就又重重地敲了幾下也是一點聲響也沒有。他焦急地撬開了窗戶,從窗口進去,卻原來床上是空的。

    “她去了哪裏?阿珠!”他叫喚道,但隻聽到有幾隻碩鼠從梁上跳到了衣櫥的頂上,又從壁上驚慌地逃竄。他想:“貓呢?碩鼠橫行!”

    他急匆匆地從後門出來,連門都顧不得關上就直往自己的家裏走去。

    “家中已經沒有人了,兩家已經並成一家,所有的鑰匙全都由她保管的,那麽她會不會睡在我住過的房裏呢?”這樣想著,就推開門到院裏去,又去敲門,依然是一點聲響都沒有。這一下他焦急起來了。接著他從前院到後院,又從後院到前院,把所有的房間全都找遍了,甚至於柴草間、閣樓、倉庫等地方都找遍了。

    他汗似雨下,氣喘籲籲,來到了街巷上,月光拉長他惆悵的身影。

    月沉西山的時候,穿著黑衣的麗珠的身子被黑夜省略了,她的白皙的臉就像是懸在空中的一隻白色的氣球在低空遊移。她迴到了史家院,卻驚訝地發現後門是開著的。

    “有人在屋裏!”她的頭皮起了疙瘩了,頭發似豎了起來。她怕了,不敢進去,隻看一下就退了出來。就她孤單的一個人,那隻曾經像保鏢一樣隨著她的大烏狗早已死了,那隻可愛的小狗,也被踢死了。於是她各處遊蕩,就像無體可依的屈死的魂。

    道泉到處尋找著:“我必須找到她,她會到哪裏去呢?她沒有親戚朋友,一定在村莊裏的。”

    夜深人靜的時候,道泉在村裏各處遊走。樟溪村,上千戶人家的大村,要遇上一個人看來也不容易,一連兩天兩夜,道泉也沒有看到葉麗珠的身影,就隻得迴到了自己家中的老屋裏住著。

    麗珠照她自己的規律活動著。有時道泉在前麵走的時候,她卻就在他的身後;也有的時候,道泉剛離開這裏,她又隨即到了。大部分時間他倆是在村裏兜圈子,就像月亮地球跟太陽兜圈子一樣。

    他無心為自己弄點吃的,肚子餓了就在路邊的紅薯地裏挖一塊生的紅薯或者拔一個蘿卜吃,累了就在路邊找個偏僻的地方躺下來休息一會兒。有一天淩晨,道泉拖著疲憊的身子在巷弄裏走過的時候,猛抬頭發現了前方轉角的地方閃過一個身影,他銳利的目光一眼就看出是麗珠,就追了上去,可是當他趕到的時候,卻又不見了。石道泉似同捕風捉影一般,像捉迷藏一樣,她的身影在他的眼前一閃而過,卻總是追不上。

    “啊——我終於看到她的身影了,我已經找到她了。”道泉長長地歎息著,“為什麽要夜裏出來行走呢?為什麽不在家中睡覺呢?我一定要問個明白。她走不了太遠的。我還是迴家去等她吧。”他這樣想著疲憊地迴到了史家樓,他坐在放在院子裏的一張竹椅上,心力交瘁地垂著頭,閉著雙眼,神誌恍惚。

    葉麗珠迴家了,她小心翼翼地開門進去,看到有一個人影,在黑暗中,她看出似是一個陌生的男人的背影。

    “為什麽這個時候要闖到我家中來呢?來者必不善。她又想起了前幾次的遭遇,連忙拔腿就從後門走了。

    這時候天快亮,石道泉忽然聽到一陣開門和移動桌椅的聲音轉過身,定了定神想是麗珠迴來了,心口激動得怦怦直跳。然而,隨著一陣聲響,他看到一股長發像黑色的風穿過後門,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阿珠——”他大聲喊叫,可是,發不出聲音,嘶啞得連自己都聽不清楚。道泉明白那是因為他好久沒有發音了,再加上艱苦勞累和饑渴的原因。

    “啊,我怎麽會這麽倒黴呢?”他衝進黎明前的黑暗裏,但他立即就茫然了,不知道走哪一條路才能追上麗珠。

    “啊,那麽她為什麽見了我要逃跑呢?”。他這樣想著猛然醒悟——“是我的胡子,我的亂蓬蓬的一頭長發。

    他走過村子西邊的那口池塘的時候,忽然想起那口池塘裏沉睡著一尊玉佛觀音的坐像,就在池塘邊的那塊石頭上坐下來歇歇。當他把目光投向水麵的時候,他驚奇地發現水麵上泛著大片的氣泡。

    “這到底是怎麽迴事呢?”他站起來仔細地察看著水麵。猛然,他看到水麵上揚起了半個秀麗的臉,他熟悉的,他朝思暮想的麗珠的臉。黑頭發遮住了她的另半個臉了。

    “阿珠!”他不顧一切地跳進水裏,抱起他睡裏夢裏、朝思暮想的心中愛人。

    黑夜裏沒有人看到麗珠跳水,隻有那隻小青蛙看到她站在池塘的旁邊,披散下來的修發遮住了她的半個無比秀麗的臉。這張臉白潔如玉,黑暗遮不住她的瑩瑩的容光。在她的對麵是她膜拜了二十多年的玉佛,在水麵兩尺以下,離池塘泥底二尺以上的一個凹進的石坎裏,玉佛平平靜靜端端正正地安居著。原來,那玉佛墜下去的時候,水麵上正浮著一小段的竹竿;被竹竿一擋,玉佛翻了個身端端正正地落在那隻一尺深的石窩裏,所以,玉佛並沒有沉到池塘的水底下,而道泉卻總是在水底下,泥淤之下挖著,摸著,所以是無論如何是摸不著的。

    在黑暗的夜裏,玉佛放著微微的瑩光,這一抹微微的瑩潔的光映照在水麵上,如果不是像麗珠那麽對玉佛有虔誠的信仰,不是那麽專心致誌,是不會看到的,所以隻有麗珠看到了。那夜,那時池塘的水特別的清純,她看清了佛身的影子了,她看到了佛的微笑,看到佛的光芒,就忘記了一切,也顧不了一切,撲了過去。她的眼睛注視著玉佛一眨也不眨,浸到水裏的時候也不眨一下。小青蛙看到她的瑩潔嫵媚的臉,放射出乳色的光芒照亮了水麵。她終於捧住了她所夢寐以求的玉佛了,她捧起玉佛抱在懷裏微微笑著。水正將她浸沒……

    高飛在藍天上的黑鷹,那是靈異的神禽,它是天空的眼睛,滾滾的紅塵之上的一切它都看到了,不過對世事的變遷它並不在意,隻是那天清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一朵人間奇葩突然隕命使它驚心,以致墜落。

    道泉抱著麗珠從池塘較淺的一麵岸邊走上來。麗珠仰著臉,潔白潔白的臉,眼睛閉著是一段短弧線,眉毛彎彎是黑色的柳葉眉,玲瓏的鼻子下是一點櫻桃小嘴巴,黑色的修發遮住她的半個臉。在黑色的夜裏,麗珠是白的,白得就像是一張潔白的紙,秀得像朵水仙花。她的身軀軟軟的,長發垂下幾乎要觸著地了,雙腿也軟軟地下垂著,水順著長發、順著雙腳和衣服的下擺往下滴落。

    天已經全亮了。

    “阿珠,天亮了,太陽快要上山了。”道泉抱著麗珠在路上默默地走著,口裏喃喃的說著,淚水不住地滴落在麗珠的水淋淋的臉上。他不是往家裏走,而是在村街上慢慢地走著。街上已經有很多的人了,所有的人全都放下手中的活計,不管是做生意的,還是沒有做生意的,全都看著他倆。街道兩邊的矮樓上每一扇窗戶都打開了,每一個窗口都伸出了頭,每一雙眼睛都在看著他倆。人們自覺地為他倆讓道,喧嘩的街道一時間變成空無一人般的沉寂。

    道泉抱著他的心愛的人兒從街道上走了個來迴,又在村裏的各條大路上走過,沒與別人說過一句話,也沒有歇下過,走得也不快,使人看上去的感覺也不沉重,就像他抱著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束草,或者一卷草席。

    人們在他倆經過以後就開始了低聲的議論,在他們經過的每一條街上都亂紛紛的議論開了。在村口史家院的門外電聚集了一大群人,大門也開著,已經沒有必要再關上了。這裏的人們有的心裏不平在發著牢騷,有的則在暗底下竊竊地議論。

    “又死了一個人了,啊,又死了一個人了,革命,革命盡革人的命。本是太太平平的革啥個命啊!……”說這話的是駝背阿祥,他對著村口的樟溪橋亂發了一通牢騷。

    “還不就是砸菩薩嗎?還不就是將書燒了嗎?盡在搞破壞的,扇風點火。批鬥批鬥,沒事找事,沒罪找罪,弄死人了一點事體也沒有的。”有一個年歲在五十來歲叫阿土的老農民說話了。

    “幹部呢?怎麽一個也不見了呢?忠賢呢?陳利功呢?都到哪兒去了呢?都是鬼,革命就先把這些人的命給革了。整人!整人!整死人!盡是這些人搗的鬼蛋。”說這話的是老村民林德田,他把長長的竹竿子煙嘴往自己的鞋底上啪嗒了幾下,憤憤不平地說。

    “麗珠是最規矩、最正派、最好的女人。沒有一個女人像她那樣斯斯文文。說話啊,行為啦,全都有分寸,講道理,我看我們村裏沒有一個女人可以與她相比的。現在她走了,你們看著不礙眼了。”說這話的是老村長林德運的老太婆。

    “什麽反革命,什麽右派都是幹整人,冤枉好人殘害無辜的人。她信佛,她吃素、拜佛、念經幹你屁事?什麽富農、地主,富不起來是你的不是,人家那一點礙著你了。為什麽就不能富呢?為什麽就非得餓肚子不可呢?”駝背阿祥說。

    “啊,道泉才是好人呢,我們樟溪村就他一人有文化,有出息。卻要千方百計要將他弄倒,是眼紅了,是嫉妒,是愚蠢……”林德田說。

    “噓!看你們又在亂說,小心有人聽到了。”說這話的是亞芳,她還向林德田的老太婆呶了呶嘴。頓時便靜了下來了。接著便看著林忠賢從村裏出來了,他的身後也跟著好些個青年人。

    林德運叫了幾個老成的農民把道泉攔住,說:“阿泉,你心裏難過,我們大家知道的,迴去吧。”道泉像麻木了一樣,一點反應都沒有,隻見兩行淚水奪眶而出。

    德運迴頭看擔架到了,就把手一抬說:“放擔架上,快!”

    於是五六個人一齊動手,從道泉手中把麗珠接了過來放置在擔架上抬走。林德運走到擔架前說:“抬到史家樓屋裏去!”

    “她死在外麵的,不好放在屋裏,還是搭個棚子吧!”有人提出說。

    “阿珠,人還好的,先放床上睡著。”德運說著轉過頭來向說話的人盯了一眼,“你怎知道了?你看她手中還緊緊地抱著玉佛呢?”那人也一聲不響了,其餘的人也領會了他的意思了,也一聲不響了。

    “阿珠睡著了,到家了。阿珠走好到家了。到家了……”德運的老太婆見擔架到院門口了就迎上去對著麗珠說話。

    其實每一個人都知道她是死了,但每一張嘴都說她是活著的。

    麗珠躺在木板上,就像眯著眼睛的臥佛。她在微微地笑著,笑得很甜很甜。一縷長發從腦後盤過來放置她的胸前,有幾根粘到了小巧的嘴角邊,卻更添了無限的風韻,正像是抿著嘴一般,而她的臉不但潔瑩白皙而且比生前更顯豐滿。幾乎全村的人都過來看了,看到她那抿嘴而笑的樣子,幾乎所有的人全都拋下幾滴淚水不忍心再看下去而匆匆離去。盡管如此,還是有不少的婦女在此守著不忍離去,一個個哭得雙眼紅腫,聲嘶力竭,甚至悲聲大放,痛不欲生。

    玉佛放在她的胸口上,兩隻玉一般的小手交疊著將她捧住,又用一條潔白的毛巾覆上。這事老村長林德運兩夫妻把這事兒辦得不露一點兒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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