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珠每天夜裏都要到池塘裏去看玉佛，遇見人就說是在尋找她養的那隻叫“阿烏”的小狗。
——（《寒鬆隨筆》）
麗珠艱難地撐起身子，渾身無力扶著牆壁走進屋裏，把門窗全都關上了，把手洗幹淨，頭發梳理好，然後靜靜地坐在一把木椅上，背誦從前背熟了的經文。有一豆陽光像一隻偷窺的眼，照著她的胸口上，她想捉住又捉不住，想推開又推不開。
她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為什麽那麽難呢？想要得到的，偏又得不到，想忘卻的，卻總是夢魂縈繞。”
麗珠在處理完婆婆的後事以後，感到極度的虛弱，經過了幾天的休養肉體上的傷痛才漸漸的康複，但在曆經了財哥和婆婆慘死以後，精神上的傷口卻是是難以愈合，時時地隱隱作痛。唯一可以給她安慰的是還有一個道泉在，在她的心上，為她增加了勇氣和力量。
“你愛過了，我愛過了，阿泉，我們曾經有過的日子，那分分秒秒，那每一個印象都深深地刻在我的腦海裏了。”
有幾次她突然停下來，揉搓著雙手，揣測著他可能在幹什麽？她在估摸著他以後會怎樣？她臉上的表情像浸在水裏的一輪月亮是慘白的憂鬱和沉靜。
“都是因為為了我，你才受此苦難。”她呐呐地自語，“都是我太自私了。怪我太愛你了，畢竟我們都太年輕了，叫我怎能不想你，叫我怎能拒絕你的愛。然而，當初，我是料知會發生的……現在我還能為你做點什麽呢？你到底在哪裏呢？你在想什麽呢？你後悔了嗎？你討厭我了嗎？……嗬，我的泉呀！”她抱起了兩膝，將頭埋進兩膝蓋之間，嗚咽起來。
她哭了一會，腦海裏又幽幽地像一隻隻水中泛起的氣泡那樣響起了道泉的話語——“天——會——晴的，風——會——停的，我們——會——過上好日子的。”
此刻她是累了，累得近似於死，她不顧一切地上床了，順手拿了一條毯子蓋在身上很快就睡著了。
疲憊是一種病，這是當人體機能在超強度的工作後出現的麻木與昏迷狀態，瞌睡是人體機能的一種本能的自然休整狀態。葉麗珠的一生中何時曾有過如此的艱辛勞動呢？如此的緊張，如此的驚恐、如此的勞累、如此的焦慮，對她來說是從來沒有過的。她的三十歲的生平是在驚恐中度過的。她渴求一種平靜而祥和的生活。
既然曾經被道泉所擁有，既然做了他的妻子，如果離開他還會有平靜的心態與祥和的日子嗎？
到了天快亮的時候，麗珠突然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過來。有人破門而入，兩支手電筒的光急速地在屋裏掃射。麗珠隻看到電光看不到對方的麵目，她被驚嚇住了，在床上縮作一團，用毯子緊緊地裹住身子。
“快快說出來，道泉躲到哪兒去了。”有一個人說。
“你將他藏到哪兒去了？”另一個說。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麗珠用顫抖的聲音說。
兩個人一左一右地走了過來，相互交換了一下眼色，點了一下頭。兩人心醉神迷，淫氣蕩漾，兩雙眼睛四支目光再也難以離開這一團香雪似的肌體了。
麗珠翻了個身從床上滾了下來，有一個便猛撲了上去，一把抓住了裹在她身上的布毯。麗珠放了毯子從房裏竄到了灶間，不顧一切地向外跑，從後門跑出來，慌不擇路急急地跑到巷裏不見了。
那兩個打家劫舍的淫棍，隻見轉眼間不見了那個美人，氣急敗壞，還以為是她還在屋內便到處尋找。
麗珠一口氣跑了許多路，當她停下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村西的那口池塘邊上，便站住，迴頭看看，見沒有人追來便在池塘邊站了一會。
黎明之前的黑暗中，她站立在池塘邊，心想等到這些禽獸們走了再迴去。
她彎下腰去準備洗一洗手。猛然，奇跡出現了，在她的眼前，在池塘的水中，她看到了一抹光影。她望望天空，沒有月亮，顯然那水中的亮光不是月影。再看四周全都是黑洞洞的，再低頭看看那閃光的水中，正弄不清到底是什麽原因使這裏發亮。在這倉皇出逃驚恐萬狀的時候，她也顧不得那麽多了。
她跑了大半個村子從村前跑迴，但又不敢迴家，就跑進了後院道泉的老家去了。她急急地尋找著婆婆穿過的舊衣服，找到了一件大襟的外衣和一件大褲子，便先穿上了。這時她發覺自己的腳受傷了，腳底正的皮肉破了起了幾個大大的血泡，陣陣作痛。她想迴家但當她想到那幾個人可能還在家中，就不敢迴家，決定還是躺在這裏算了。
她在道泉以前睡過的那張床上和衣躺下，準備著：要是發生了什麽事，就可以起身就跑了。她躺下卻又睡不著覺，便又坐了起來。想起了剛才那兩人的話，是說道泉從關押的地方逃出來了。那麽他這時在哪裏呢？當她正這麽想著的時候，突然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便是一陣敲門聲。她心口一陣亂跳，竟不知如何是好，便縮作一團，屏聲斂氣不敢作聲。隻聽外麵有人在說話：
“他母親剛死了，這裏沒有人的，我們走吧！”
“很可能就躲在這裏麵。”另一個說。
麗珠側耳傾聽。隻聽得窗板啦啦啦地響了一陣，窗打開了，麗珠霍地坐了起來。兩支電光直射在她的背上。
“鬼！鬼！”其中一個這樣叫了一聲。轉身就跑了，另一個想看個究竟，見同伴跑了也就奪路而逃。
“啊，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麽就變成鬼了呢！”麗珠想道。她想起了有一次財哥帶她去看電影，演的是姑娘喜兒變成白毛女，躲到了山裏被人當成了鬼。“既然當成鬼了，何不就到山裏算了。阿泉，你在哪裏？我們不能好好做人，就到山裏去當‘鬼’吧。啊……”
兩個壞人的腳步聲消失了，她再也睡不著覺了，於是她又思念起道泉來了。
“阿泉，我最親愛的人呀！我們為什麽有那麽多的災難呢？我們一起逃離這個世界吧！到海島上去，到深山裏去，到任何一個找不到的地方去，到天涯海角去吧！……”她這麽想著的時候發覺自己在流淚。
“阿泉，如果沒有你，我會去死，我不能離開你。我是一棵小草，不能離開土地，我是一片樹葉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會離開深情的樹枝。我的親愛的泉呀！我不能離開你的。死是美好的一種，我不敢獨自去享受。萬丈深淵我們一起跳。我倆的情太深，愛太深，我們是並蒂的花，是共生的葉，要落一起落，要枯一起枯，不要在風中飄零各奔東西。”她把枕頭抱在懷裏，嗚嗚咽咽地哭得好傷心。
“阿泉，你快快來吧，我在等你，我在盼你，我的心好焦急，我在渴求你的愛。讓我們用繩子捆綁在一起吧。我知道你的一切受苦都是為了我。讓我終生感謝你。我對你的愛銘心刻骨，永不變異。煌煌日月是我的心，滔滔江河是我的情。我是愛你的嗬……”
捱到天亮，她草草地做了一點飯吃了，坐在椅子裏念著李清照的幾道詞竟又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是深夜。她推開門來到了院子裏，仰望著天空的星光，忽然想到那口池塘裏的一抹瑩光在水麵上浮動。
“那就去看看吧！玉佛是有靈性的，如果佛在池塘裏的話，那麽她肯定會顯靈的。”
天色已經很暗了，她摸著巷道兩邊房子的牆壁慢慢地走向那口池塘。怕在白天被人看到，也怕在黃昏過往的人多，她就選擇了深夜，隻要聽到前方腳步聲就停下來，一邊觀察著對方的動靜和走的方向，然後及早地作出避開的準備。她一步步地走著不發出一點兒聲音。
到了池塘邊，蹲著看白光光的水麵，水麵靜靜的偶爾有一隻青蛙從岸邊草叢中跳到了水麵上。她隻是認真地看著，像在釣魚的時候，垂釣者觀察著浮子的動靜。
“既然來了就多呆一會兒，雖然沒有看到什麽，還是應該多看一會兒的。”她想著就一動不動地蹲著。
到天快亮的時候，她才迴到家裏。第二天她睡得很遲起床，夜深人靜時，又去池塘的邊上蹲著，有時跪了下來，默默地祈禱。
有一次她終於又在水麵上看到了一抹瑩瑩的亮光，是在靠路邊的陡坡下的。她想起來了，上次也是在這裏看到的。她眼睛亮了一下，繞過了大半個圈子到了對岸，居高臨下，以便看得更清楚些。然而卻反而看不到了；迴到原地，奇怪的是那一抹的亮光又消失了。為了驗證她確實曾看到那一抹亮光，幾乎是每一個晚上的深夜，她都必到這裏來看，雖然不是每次都能看到，但確曾多次看到過了。
“不是錯覺，絕對不是幻覺！那是佛光！是佛光，佛在這裏，佛在水裏。”她想著，興奮起來了，心在唿喚，“阿泉，我看到佛光了，我看到佛光了……”
有一次她從牆跟下走過的時候突然碰到林忠賢，她躲避不及，嚇了一跳。對方大聲喊道：“你幹什麽？都什麽時候了。”
“我…我…”她答不上來了。
“半夜鬼，你嚇人呀！”他大聲說著就匆匆地走了。
麗珠的心口還在怦怦直跳，她想：“這深更半夜的，當然應該有個理由的，否則難怪人家要想的。那麽就說是找一隻狗吧！”
於是每當深更半夜的時候，就總會在巷弄上遇見這個羞怯的女人，她會說是在尋找一隻叫“阿烏”的狗。大多數的情況下，總是發現她蹲在池塘的邊上。
“蹲在這裏，你幹啥呢？”遇見的人總會這樣問她。
“尋找我家的那隻‘阿烏’呢。”她總是這樣迴答。
她對每一個人說話都是那樣的謙恭有禮，儀態優雅，言笑溫柔。“尋找‘阿烏’”成了她最好的借口。
“這不是‘阿烏’嗎？幹啥要你去尋找？”說話者的語氣可能很不客氣，但是她的溫柔的語氣不會改變：
“可不是嗎，剛找到了呢。”
她說的似乎都很合乎情理，但人們對她感到越來越陌生了。如果你不去注意，就不會發現這個外表清潔，行為優雅的女子會有什麽不妥的地方。如果你稍加留意，或許就會感覺到她的自相矛盾和不合邏輯的地方。越來越多的人對她作出了這樣的評論：
“啊，她已經糊塗了。”
“亂套了！”
“頭腦不清楚了，土財死了，道泉走了，對她的打擊也真大啦。”
葉麗珠丟魂失魄一般，什麽事都做不成了。她念著經的時候，會突然忘記了下一句，停下來；給院落裏的蘭花除草的時候，手中拿著草，就那麽一動不動地將手停在空中，像孫悟空施了定身法似的，心裏也不知想到那裏去了，注意力就是集中不起來。
她想著道泉，一心想解救他，恨不得把所有的罪孽都往自己的身上攬，她到老村長那裏去討一個主意，老村長說：“如果有什麽辦法的話，那我就會告訴你的，這也是我自己的事。你放心吧，隻要沒有這樁事，就不會有事的，急著也是沒有用的啊。”
她感到孤獨寂寥，麵對困難束手無策，無可奈何。她有養狗的嗜好，尤其在這個時候，她唯一可以為伴的就是那隻小狗了。
在她的大木床的裏側的地上放著一隻扁形的木桶，桶裏放著稻草，那隻小狗躺在木桶裏。每次睡覺之前她總是要伸過手去撫摸一番。而那匹小狗總是一動不動，柔順得像一團棉花。不過它也並不是很小，隻是太過精瘦了點。葉麗珠改不了愛好動物的天性。她絕對地把它們當作家庭成員中的一員，把對人才會有的感情也傾注在這些動物們的身上去了。她給它們吃的東西與她自己吃的東西沒有太大的差別。如果不是她對跳騷的害怕，她可能會讓狗與她同睡一床的。這是唯一有別於人的待遇。
小狗經她的精心調理，很快長大，變得十分乖巧，像小孩一樣懂事，它看上去很柔順，很溫馴，但有時卻顯得十分的勇猛，甚至於能跳到圍牆頂上，又從圍牆頂上跳躍到低垂在院子上的那條古樟樹的橫枝上，當它捉住老鼠的時候，就怎麽阻都沒用。那個時候麗珠就驚慌地叫道：“阿烏！快放了！快放了！”，但阿烏還是三下兩下就把它咬死了。
“啊！本性難改。”麗珠歎息著，就像是自己的孩子做了一件對不起人的事。
盡管養狗使她分去了部分心思，但她對觀音玉佛的向往已經到了夢縈魂牽的地步了，那口村西的池塘變成了她朝拜的聖地了。她每晚都要去那口池塘看一迴。她站著或者蹲著，眼睛一眨也不眨的凝視著水麵，就像垂釣的人凝視著水上的浮子一樣。而那匹狗總是不離她的前後。當她不見它的時候，她隻要輕輕地叫一聲“阿烏”它就立即出現在她的麵前，並且總是搖頭擺尾，殷勤備至。
她很膽怯，像一隻永遠不會成熟的果子，躲在密密的葉子底下，永遠像小姑娘一樣的靦腆怯弱。她想與人接近，可是又怕見人，她既向往友誼，又怕被人捉弄。經過了那一係列的事情，她對人感到深深的失望。她仿佛掉進了一團荊刺叢中，苦苦地掙紮著，無力地抗爭著。正是由於她對人的恐懼和失望的心態，她白天不出門，晚上也不輕易出門。她走在路上的時候總是貼著路旁或在牆跟下走。一見前麵有人走來，她就早早讓路，甚至於閃躲到一個無人察覺的角落裏。她到池塘去的時間，總是選擇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很慢很慢地走在從家中去往池塘的巷弄上，甚至於走路時雙腳也不發出一丁點聲響。
她坐在池塘的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凝視著水麵，一看就是幾個小時，從不感到厭煩。有時她起身到附近走走，又悄悄地迴到了那口池塘的旁邊。
有一次當她走過黑漆漆的巷弄的時候，突然有一個男人將她抱住了。
“你是誰？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她驚恐地掙紮著，企圖從他的有力的擁抱中掙脫。當那隻大手從她的腰背部滑落到她的下身的時候，她將身子蹲了下來。
“求你饒了我吧！放開我吧！對不起了。”她的話音在顫抖，但很低，怕人家知道，好象這不是對方的錯，而是她自己的不是。
那男人要吻她的嘴，她不住的忽左忽右的轉著頭。她聽到了對方的臉湊到她的耳朵上的時候，響起了像牛一樣的唿唿的喘氣聲。
“這事不行的，不……不要這樣……”當那個男人的手從她的腰上摸下去了，腰上的帶子馬上就會斷掉的了，她焦急萬分，眼淚都流出來了。
“哎唷！——”突然一聲大叫。麗珠也未弄清到底是怎麽迴事的時候，兩隻大手立即就放開了。原來是那匹小狗緊緊地咬住了那人的後腳筋。他轉身對付那隻小狗，飛起腿去踢。
“不要打它！不要打它！”麗珠高聲喊叫著。
巷弄兩旁的門窗紛紛打開了，燈光從屋裏照射出來。有不少的人都從屋裏走出來，看看發生了什麽事。
小狗被那人狠狠地踢撞在牆角的尖角石頭上，嘴邊還流著血，後腳還在顫抖。麗珠帶著哭腔指著那男人逃去的方向說：“他逃了，將我的小狗打死了！”
“我以為是發生了什麽了不起的大事了。是死了一隻小狗呀，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
“神經病！你這個女人呀，腦子是否有問題呀。”
“深更半夜的，癲婆！”
……
麗珠的控訴非但沒有得到大家的同情，卻反而招來眾人的指責和辱罵。麗珠沒有把前麵發生的事說出來，因為她認為那是丟人的事，不好對人說的。
她彎下腰去抱那隻小狗的時候，突然發現旁邊有一枚圓圓的大大的毛主席偉人金章，偉人頭部凸出是金色的，其餘凹進部分是紅色的。她看著好象很熟悉，在驚慌之中沒有去注意那人的容顏，就怎麽也想不起來了。她抱著死去的小狗，迴到了家裏，直到天亮她都沒有合過眼。她傷心透了，就像死去了親人一樣哭泣著。將它埋葬在院子的桂花樹下。為這事她整整忙碌了一天。
她疲勞了，不顧一切地倒下便睡著了。到了半夜的時候，一陣跳進院子的沉重的放肆的腳步聲將她驚醒過來。
“不是阿泉的聲音，那又會是誰呢？”她這麽想著，斂氣屏聲躡手躡腳地起來湊近窗縫往外看，借著薄明的夜光，她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個陌生的男人的側影，是不是上次的那一個呢？她記不起來了，因為上次也是在黑夜裏，沒能看清楚。她嚇了一跳，連忙穿好了衣服，穿過了壁門從後門逃出去了。
她急急地來到了村西的那口池塘邊上，跪了下來不住地祈禱。
她凝視著水麵，久久地等待著早先曾經出現過的美麗瑩光。她在匆匆逃出來的時候忘了帶發罩，美麗的秀發長長地從肩上披散下來，當她將頭傾向水麵的時候，有一股從腦後自然地轉向前麵遮住了她的半個臉。此刻有一隻田鼠藏身在池塘邊的草叢中，用它的狡黠的小眼睛凝視著她，它認為她的臉龐美麗極了，除了天空中的月亮，沒有什麽可與之相媲美；它也認為她那半跪著的姿勢優雅極了，而那水中的倒映使她的形象在夜色中更加迷人。
“我怕迴家……”她哭泣了，淚水滴到了水裏，“你來吧，接我走吧！我多想住到山上去啊，可我不會自已上山，我怕……阿泉，一想起那次從山坡上滾落下去的的情形，我怕……”淚水嗆住了她的喉嚨，“阿泉，你什麽時候能出來呢？我等你，我們一起逃吧！”
“可憐的人啊！我能幫得了什麽呢？”田鼠眨巴著眼睛，心裏一樣的難受。
“我再也沒有別的人了，我是一個孤兒，財哥扶著我長大；我是一盆室內的嬌花，財哥走了，房子倒塌了，誰來保護我呀。菩薩啊，保佑我。我是一隻羽毛未豐的小鳥，現在又被雨淋濕了，被大風刮得在地上團團打轉。財哥，阿妹我沒有照顧好你，讓你受苦了，天哪，都是我給你帶來的災禍。”她把頭垂得更低了，有大股的黑亮的修發甩了過來，遮住了她的大半個臉。這時她看到了池塘邊上的那一抹瑩光了。她的眼睛張大了，這瑩光從她的眼睛流入她的心裏去了。笑意從她的臉上像水麵上的漣漪般的漾開來。她的另一隻眼透過長發的窗簾看到了遠山的初月。
她怕人看到她坐在池塘邊，隻好在天明之前離開這裏。她迴家睡覺或者到山腳下、稻草堆、路亭、及其他人跡罕到的地方蹲一下，蜷起身子休息一下。晚上她不敢迴家，白天她又怕走路，所以她隻在夜裏出來走走，白天睡覺。她正養成了這樣的生活習慣了。
在迴家的路上，她突然聽到前麵有男人的腳步聲。根據她的判斷分析，男人的腳步比女的更急更重。
她習慣地躲開，並偷窺著，卻原來是林德運大伯，這個好心人的突然出現使她甚感驚訝。
“阿珠，你怎麽這麽早一個人在這裏呢？”林德運問。
“尋找我家的‘阿烏’呀！”麗珠迴答說，臉上露出幾分羞澀、幾分靦腆、幾分憂戚的表情，像水麵上泛起的白泡不時的閃過。
“‘阿烏’？‘阿烏’是什麽？”
“是我家的一隻小狗呀！”
“狗自己會迴來的呀！幹啥要找呢？”
“會迴來的嗎？會迴來的……”她說著低下頭去，看著自己的手指頭。
德運轉過身來走著，心想：“啊！她是病了，不正常啊！啊，好端端的一個人呀！一戶人家就這麽完了。”他搖著頭，歎著氣，走遠去了。
麗珠就繼續尋找她的“阿烏”。
——（《寒鬆隨筆》）
麗珠艱難地撐起身子，渾身無力扶著牆壁走進屋裏，把門窗全都關上了，把手洗幹淨，頭發梳理好，然後靜靜地坐在一把木椅上，背誦從前背熟了的經文。有一豆陽光像一隻偷窺的眼，照著她的胸口上，她想捉住又捉不住，想推開又推不開。
她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為什麽那麽難呢？想要得到的，偏又得不到，想忘卻的，卻總是夢魂縈繞。”
麗珠在處理完婆婆的後事以後，感到極度的虛弱，經過了幾天的休養肉體上的傷痛才漸漸的康複，但在曆經了財哥和婆婆慘死以後，精神上的傷口卻是是難以愈合，時時地隱隱作痛。唯一可以給她安慰的是還有一個道泉在，在她的心上，為她增加了勇氣和力量。
“你愛過了，我愛過了，阿泉，我們曾經有過的日子，那分分秒秒，那每一個印象都深深地刻在我的腦海裏了。”
有幾次她突然停下來，揉搓著雙手，揣測著他可能在幹什麽？她在估摸著他以後會怎樣？她臉上的表情像浸在水裏的一輪月亮是慘白的憂鬱和沉靜。
“都是因為為了我，你才受此苦難。”她呐呐地自語，“都是我太自私了。怪我太愛你了，畢竟我們都太年輕了，叫我怎能不想你，叫我怎能拒絕你的愛。然而，當初，我是料知會發生的……現在我還能為你做點什麽呢？你到底在哪裏呢？你在想什麽呢？你後悔了嗎？你討厭我了嗎？……嗬，我的泉呀！”她抱起了兩膝，將頭埋進兩膝蓋之間，嗚咽起來。
她哭了一會，腦海裏又幽幽地像一隻隻水中泛起的氣泡那樣響起了道泉的話語——“天——會——晴的，風——會——停的，我們——會——過上好日子的。”
此刻她是累了，累得近似於死，她不顧一切地上床了，順手拿了一條毯子蓋在身上很快就睡著了。
疲憊是一種病，這是當人體機能在超強度的工作後出現的麻木與昏迷狀態，瞌睡是人體機能的一種本能的自然休整狀態。葉麗珠的一生中何時曾有過如此的艱辛勞動呢？如此的緊張，如此的驚恐、如此的勞累、如此的焦慮，對她來說是從來沒有過的。她的三十歲的生平是在驚恐中度過的。她渴求一種平靜而祥和的生活。
既然曾經被道泉所擁有，既然做了他的妻子，如果離開他還會有平靜的心態與祥和的日子嗎？
到了天快亮的時候，麗珠突然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過來。有人破門而入，兩支手電筒的光急速地在屋裏掃射。麗珠隻看到電光看不到對方的麵目，她被驚嚇住了，在床上縮作一團，用毯子緊緊地裹住身子。
“快快說出來，道泉躲到哪兒去了。”有一個人說。
“你將他藏到哪兒去了？”另一個說。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麗珠用顫抖的聲音說。
兩個人一左一右地走了過來，相互交換了一下眼色，點了一下頭。兩人心醉神迷，淫氣蕩漾，兩雙眼睛四支目光再也難以離開這一團香雪似的肌體了。
麗珠翻了個身從床上滾了下來，有一個便猛撲了上去，一把抓住了裹在她身上的布毯。麗珠放了毯子從房裏竄到了灶間，不顧一切地向外跑，從後門跑出來，慌不擇路急急地跑到巷裏不見了。
那兩個打家劫舍的淫棍，隻見轉眼間不見了那個美人，氣急敗壞，還以為是她還在屋內便到處尋找。
麗珠一口氣跑了許多路，當她停下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村西的那口池塘邊上，便站住，迴頭看看，見沒有人追來便在池塘邊站了一會。
黎明之前的黑暗中，她站立在池塘邊，心想等到這些禽獸們走了再迴去。
她彎下腰去準備洗一洗手。猛然，奇跡出現了，在她的眼前，在池塘的水中，她看到了一抹光影。她望望天空，沒有月亮，顯然那水中的亮光不是月影。再看四周全都是黑洞洞的，再低頭看看那閃光的水中，正弄不清到底是什麽原因使這裏發亮。在這倉皇出逃驚恐萬狀的時候，她也顧不得那麽多了。
她跑了大半個村子從村前跑迴，但又不敢迴家，就跑進了後院道泉的老家去了。她急急地尋找著婆婆穿過的舊衣服，找到了一件大襟的外衣和一件大褲子，便先穿上了。這時她發覺自己的腳受傷了，腳底正的皮肉破了起了幾個大大的血泡，陣陣作痛。她想迴家但當她想到那幾個人可能還在家中，就不敢迴家，決定還是躺在這裏算了。
她在道泉以前睡過的那張床上和衣躺下，準備著：要是發生了什麽事，就可以起身就跑了。她躺下卻又睡不著覺，便又坐了起來。想起了剛才那兩人的話，是說道泉從關押的地方逃出來了。那麽他這時在哪裏呢？當她正這麽想著的時候，突然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便是一陣敲門聲。她心口一陣亂跳，竟不知如何是好，便縮作一團，屏聲斂氣不敢作聲。隻聽外麵有人在說話：
“他母親剛死了，這裏沒有人的，我們走吧！”
“很可能就躲在這裏麵。”另一個說。
麗珠側耳傾聽。隻聽得窗板啦啦啦地響了一陣，窗打開了，麗珠霍地坐了起來。兩支電光直射在她的背上。
“鬼！鬼！”其中一個這樣叫了一聲。轉身就跑了，另一個想看個究竟，見同伴跑了也就奪路而逃。
“啊，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麽就變成鬼了呢！”麗珠想道。她想起了有一次財哥帶她去看電影，演的是姑娘喜兒變成白毛女，躲到了山裏被人當成了鬼。“既然當成鬼了，何不就到山裏算了。阿泉，你在哪裏？我們不能好好做人，就到山裏去當‘鬼’吧。啊……”
兩個壞人的腳步聲消失了，她再也睡不著覺了，於是她又思念起道泉來了。
“阿泉，我最親愛的人呀！我們為什麽有那麽多的災難呢？我們一起逃離這個世界吧！到海島上去，到深山裏去，到任何一個找不到的地方去，到天涯海角去吧！……”她這麽想著的時候發覺自己在流淚。
“阿泉，如果沒有你，我會去死，我不能離開你。我是一棵小草，不能離開土地，我是一片樹葉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會離開深情的樹枝。我的親愛的泉呀！我不能離開你的。死是美好的一種，我不敢獨自去享受。萬丈深淵我們一起跳。我倆的情太深，愛太深，我們是並蒂的花，是共生的葉，要落一起落，要枯一起枯，不要在風中飄零各奔東西。”她把枕頭抱在懷裏，嗚嗚咽咽地哭得好傷心。
“阿泉，你快快來吧，我在等你，我在盼你，我的心好焦急，我在渴求你的愛。讓我們用繩子捆綁在一起吧。我知道你的一切受苦都是為了我。讓我終生感謝你。我對你的愛銘心刻骨，永不變異。煌煌日月是我的心，滔滔江河是我的情。我是愛你的嗬……”
捱到天亮，她草草地做了一點飯吃了，坐在椅子裏念著李清照的幾道詞竟又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是深夜。她推開門來到了院子裏，仰望著天空的星光，忽然想到那口池塘裏的一抹瑩光在水麵上浮動。
“那就去看看吧！玉佛是有靈性的，如果佛在池塘裏的話，那麽她肯定會顯靈的。”
天色已經很暗了，她摸著巷道兩邊房子的牆壁慢慢地走向那口池塘。怕在白天被人看到，也怕在黃昏過往的人多，她就選擇了深夜，隻要聽到前方腳步聲就停下來，一邊觀察著對方的動靜和走的方向，然後及早地作出避開的準備。她一步步地走著不發出一點兒聲音。
到了池塘邊，蹲著看白光光的水麵，水麵靜靜的偶爾有一隻青蛙從岸邊草叢中跳到了水麵上。她隻是認真地看著，像在釣魚的時候，垂釣者觀察著浮子的動靜。
“既然來了就多呆一會兒，雖然沒有看到什麽，還是應該多看一會兒的。”她想著就一動不動地蹲著。
到天快亮的時候，她才迴到家裏。第二天她睡得很遲起床，夜深人靜時，又去池塘的邊上蹲著，有時跪了下來，默默地祈禱。
有一次她終於又在水麵上看到了一抹瑩瑩的亮光，是在靠路邊的陡坡下的。她想起來了，上次也是在這裏看到的。她眼睛亮了一下，繞過了大半個圈子到了對岸，居高臨下，以便看得更清楚些。然而卻反而看不到了；迴到原地，奇怪的是那一抹的亮光又消失了。為了驗證她確實曾看到那一抹亮光，幾乎是每一個晚上的深夜，她都必到這裏來看，雖然不是每次都能看到，但確曾多次看到過了。
“不是錯覺，絕對不是幻覺！那是佛光！是佛光，佛在這裏，佛在水裏。”她想著，興奮起來了，心在唿喚，“阿泉，我看到佛光了，我看到佛光了……”
有一次她從牆跟下走過的時候突然碰到林忠賢，她躲避不及，嚇了一跳。對方大聲喊道：“你幹什麽？都什麽時候了。”
“我…我…”她答不上來了。
“半夜鬼，你嚇人呀！”他大聲說著就匆匆地走了。
麗珠的心口還在怦怦直跳，她想：“這深更半夜的，當然應該有個理由的，否則難怪人家要想的。那麽就說是找一隻狗吧！”
於是每當深更半夜的時候，就總會在巷弄上遇見這個羞怯的女人，她會說是在尋找一隻叫“阿烏”的狗。大多數的情況下，總是發現她蹲在池塘的邊上。
“蹲在這裏，你幹啥呢？”遇見的人總會這樣問她。
“尋找我家的那隻‘阿烏’呢。”她總是這樣迴答。
她對每一個人說話都是那樣的謙恭有禮，儀態優雅，言笑溫柔。“尋找‘阿烏’”成了她最好的借口。
“這不是‘阿烏’嗎？幹啥要你去尋找？”說話者的語氣可能很不客氣，但是她的溫柔的語氣不會改變：
“可不是嗎，剛找到了呢。”
她說的似乎都很合乎情理，但人們對她感到越來越陌生了。如果你不去注意，就不會發現這個外表清潔，行為優雅的女子會有什麽不妥的地方。如果你稍加留意，或許就會感覺到她的自相矛盾和不合邏輯的地方。越來越多的人對她作出了這樣的評論：
“啊，她已經糊塗了。”
“亂套了！”
“頭腦不清楚了，土財死了，道泉走了，對她的打擊也真大啦。”
葉麗珠丟魂失魄一般，什麽事都做不成了。她念著經的時候，會突然忘記了下一句，停下來；給院落裏的蘭花除草的時候，手中拿著草，就那麽一動不動地將手停在空中，像孫悟空施了定身法似的，心裏也不知想到那裏去了，注意力就是集中不起來。
她想著道泉，一心想解救他，恨不得把所有的罪孽都往自己的身上攬，她到老村長那裏去討一個主意，老村長說：“如果有什麽辦法的話，那我就會告訴你的，這也是我自己的事。你放心吧，隻要沒有這樁事，就不會有事的，急著也是沒有用的啊。”
她感到孤獨寂寥，麵對困難束手無策，無可奈何。她有養狗的嗜好，尤其在這個時候，她唯一可以為伴的就是那隻小狗了。
在她的大木床的裏側的地上放著一隻扁形的木桶，桶裏放著稻草，那隻小狗躺在木桶裏。每次睡覺之前她總是要伸過手去撫摸一番。而那匹小狗總是一動不動，柔順得像一團棉花。不過它也並不是很小，隻是太過精瘦了點。葉麗珠改不了愛好動物的天性。她絕對地把它們當作家庭成員中的一員，把對人才會有的感情也傾注在這些動物們的身上去了。她給它們吃的東西與她自己吃的東西沒有太大的差別。如果不是她對跳騷的害怕，她可能會讓狗與她同睡一床的。這是唯一有別於人的待遇。
小狗經她的精心調理，很快長大，變得十分乖巧，像小孩一樣懂事，它看上去很柔順，很溫馴，但有時卻顯得十分的勇猛，甚至於能跳到圍牆頂上，又從圍牆頂上跳躍到低垂在院子上的那條古樟樹的橫枝上，當它捉住老鼠的時候，就怎麽阻都沒用。那個時候麗珠就驚慌地叫道：“阿烏！快放了！快放了！”，但阿烏還是三下兩下就把它咬死了。
“啊！本性難改。”麗珠歎息著，就像是自己的孩子做了一件對不起人的事。
盡管養狗使她分去了部分心思，但她對觀音玉佛的向往已經到了夢縈魂牽的地步了，那口村西的池塘變成了她朝拜的聖地了。她每晚都要去那口池塘看一迴。她站著或者蹲著，眼睛一眨也不眨的凝視著水麵，就像垂釣的人凝視著水上的浮子一樣。而那匹狗總是不離她的前後。當她不見它的時候，她隻要輕輕地叫一聲“阿烏”它就立即出現在她的麵前，並且總是搖頭擺尾，殷勤備至。
她很膽怯，像一隻永遠不會成熟的果子，躲在密密的葉子底下，永遠像小姑娘一樣的靦腆怯弱。她想與人接近，可是又怕見人，她既向往友誼，又怕被人捉弄。經過了那一係列的事情，她對人感到深深的失望。她仿佛掉進了一團荊刺叢中，苦苦地掙紮著，無力地抗爭著。正是由於她對人的恐懼和失望的心態，她白天不出門，晚上也不輕易出門。她走在路上的時候總是貼著路旁或在牆跟下走。一見前麵有人走來，她就早早讓路，甚至於閃躲到一個無人察覺的角落裏。她到池塘去的時間，總是選擇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很慢很慢地走在從家中去往池塘的巷弄上，甚至於走路時雙腳也不發出一丁點聲響。
她坐在池塘的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凝視著水麵，一看就是幾個小時，從不感到厭煩。有時她起身到附近走走，又悄悄地迴到了那口池塘的旁邊。
有一次當她走過黑漆漆的巷弄的時候，突然有一個男人將她抱住了。
“你是誰？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她驚恐地掙紮著，企圖從他的有力的擁抱中掙脫。當那隻大手從她的腰背部滑落到她的下身的時候，她將身子蹲了下來。
“求你饒了我吧！放開我吧！對不起了。”她的話音在顫抖，但很低，怕人家知道，好象這不是對方的錯，而是她自己的不是。
那男人要吻她的嘴，她不住的忽左忽右的轉著頭。她聽到了對方的臉湊到她的耳朵上的時候，響起了像牛一樣的唿唿的喘氣聲。
“這事不行的，不……不要這樣……”當那個男人的手從她的腰上摸下去了，腰上的帶子馬上就會斷掉的了，她焦急萬分，眼淚都流出來了。
“哎唷！——”突然一聲大叫。麗珠也未弄清到底是怎麽迴事的時候，兩隻大手立即就放開了。原來是那匹小狗緊緊地咬住了那人的後腳筋。他轉身對付那隻小狗，飛起腿去踢。
“不要打它！不要打它！”麗珠高聲喊叫著。
巷弄兩旁的門窗紛紛打開了，燈光從屋裏照射出來。有不少的人都從屋裏走出來，看看發生了什麽事。
小狗被那人狠狠地踢撞在牆角的尖角石頭上，嘴邊還流著血，後腳還在顫抖。麗珠帶著哭腔指著那男人逃去的方向說：“他逃了，將我的小狗打死了！”
“我以為是發生了什麽了不起的大事了。是死了一隻小狗呀，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
“神經病！你這個女人呀，腦子是否有問題呀。”
“深更半夜的，癲婆！”
……
麗珠的控訴非但沒有得到大家的同情，卻反而招來眾人的指責和辱罵。麗珠沒有把前麵發生的事說出來，因為她認為那是丟人的事，不好對人說的。
她彎下腰去抱那隻小狗的時候，突然發現旁邊有一枚圓圓的大大的毛主席偉人金章，偉人頭部凸出是金色的，其餘凹進部分是紅色的。她看著好象很熟悉，在驚慌之中沒有去注意那人的容顏，就怎麽也想不起來了。她抱著死去的小狗，迴到了家裏，直到天亮她都沒有合過眼。她傷心透了，就像死去了親人一樣哭泣著。將它埋葬在院子的桂花樹下。為這事她整整忙碌了一天。
她疲勞了，不顧一切地倒下便睡著了。到了半夜的時候，一陣跳進院子的沉重的放肆的腳步聲將她驚醒過來。
“不是阿泉的聲音，那又會是誰呢？”她這麽想著，斂氣屏聲躡手躡腳地起來湊近窗縫往外看，借著薄明的夜光，她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個陌生的男人的側影，是不是上次的那一個呢？她記不起來了，因為上次也是在黑夜裏，沒能看清楚。她嚇了一跳，連忙穿好了衣服，穿過了壁門從後門逃出去了。
她急急地來到了村西的那口池塘邊上，跪了下來不住地祈禱。
她凝視著水麵，久久地等待著早先曾經出現過的美麗瑩光。她在匆匆逃出來的時候忘了帶發罩，美麗的秀發長長地從肩上披散下來，當她將頭傾向水麵的時候，有一股從腦後自然地轉向前麵遮住了她的半個臉。此刻有一隻田鼠藏身在池塘邊的草叢中，用它的狡黠的小眼睛凝視著她，它認為她的臉龐美麗極了，除了天空中的月亮，沒有什麽可與之相媲美；它也認為她那半跪著的姿勢優雅極了，而那水中的倒映使她的形象在夜色中更加迷人。
“我怕迴家……”她哭泣了，淚水滴到了水裏，“你來吧，接我走吧！我多想住到山上去啊，可我不會自已上山，我怕……阿泉，一想起那次從山坡上滾落下去的的情形，我怕……”淚水嗆住了她的喉嚨，“阿泉，你什麽時候能出來呢？我等你，我們一起逃吧！”
“可憐的人啊！我能幫得了什麽呢？”田鼠眨巴著眼睛，心裏一樣的難受。
“我再也沒有別的人了，我是一個孤兒，財哥扶著我長大；我是一盆室內的嬌花，財哥走了，房子倒塌了，誰來保護我呀。菩薩啊，保佑我。我是一隻羽毛未豐的小鳥，現在又被雨淋濕了，被大風刮得在地上團團打轉。財哥，阿妹我沒有照顧好你，讓你受苦了，天哪，都是我給你帶來的災禍。”她把頭垂得更低了，有大股的黑亮的修發甩了過來，遮住了她的大半個臉。這時她看到了池塘邊上的那一抹瑩光了。她的眼睛張大了，這瑩光從她的眼睛流入她的心裏去了。笑意從她的臉上像水麵上的漣漪般的漾開來。她的另一隻眼透過長發的窗簾看到了遠山的初月。
她怕人看到她坐在池塘邊，隻好在天明之前離開這裏。她迴家睡覺或者到山腳下、稻草堆、路亭、及其他人跡罕到的地方蹲一下，蜷起身子休息一下。晚上她不敢迴家，白天她又怕走路，所以她隻在夜裏出來走走，白天睡覺。她正養成了這樣的生活習慣了。
在迴家的路上，她突然聽到前麵有男人的腳步聲。根據她的判斷分析，男人的腳步比女的更急更重。
她習慣地躲開，並偷窺著，卻原來是林德運大伯，這個好心人的突然出現使她甚感驚訝。
“阿珠，你怎麽這麽早一個人在這裏呢？”林德運問。
“尋找我家的‘阿烏’呀！”麗珠迴答說，臉上露出幾分羞澀、幾分靦腆、幾分憂戚的表情，像水麵上泛起的白泡不時的閃過。
“‘阿烏’？‘阿烏’是什麽？”
“是我家的一隻小狗呀！”
“狗自己會迴來的呀！幹啥要找呢？”
“會迴來的嗎？會迴來的……”她說著低下頭去，看著自己的手指頭。
德運轉過身來走著，心想：“啊！她是病了，不正常啊！啊，好端端的一個人呀！一戶人家就這麽完了。”他搖著頭，歎著氣，走遠去了。
麗珠就繼續尋找她的“阿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