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兒孫母親可以做些什麽呢？母雞說下雨的時候我可以張開翅膀為小雞遮蔽風雨。
——（《沉碧齋筆記》）
道泉到了史家樓見了麗珠，把見了章士鳴的事也細說了一遍，兩口子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才朦朧地睡去。
他們是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的。道泉感到一陣驚慌，不敢出門。麗珠趕緊穿了衣服，在門後從門縫裏往外一看，卻是林忠賢和幾個造反派的積極分子氣勢洶洶地站在門外。於是她迴頭來示意道泉先藏身。道泉沒有躲藏，整了整衣服的前襟，去開了門。
“聽我說吧。我不是犯人，我絕還會殺人的，如果你們硬說我殺了人了，那麽就請拿出具體的證據來。”
“證據當然是有的。你現在在什麽地方？你晚上跟誰在一起睡覺？這個總不會弄錯吧。如果史土財還活著，你還可以跟他的老婆睡覺嗎？史土財怎麽死，你自己心裏最清楚。我們沒有功夫跟你胡纏了，當需要你講的時候你講清楚好了。現在就跟我們走吧。”他說著使了個眼色幾個人一起上就把他推推搡搡地押走了。
“為什麽呀？……”麗珠站在一旁眼睜睜的看著道泉被帶走了。
“捉住了‘殺夫霸妻的罪犯、叛徒、反革命分子’石道泉”，這是一條震撼整個樟溪公社的特大消息，而對他的罪行的定性也變得準確無誤了。石道泉有口難辯，跳到黃河洗不清了。
葉麗珠心驚肉跳，把這事跑去講給道泉的母親聽了。
“別怕！”母親說，“到時候我要在大會上說個清楚，到底我道泉是不是殺人？到底是不是反革命？是不是叛徒？讓大家來理論理論這件事兒。”母親在說著這話的時候緊緊地抓住了麗珠的手，兩隻眼睛迷茫地望著正前方。
“別怕！你要站出來說話，怕什麽？”母親繼續說，“你不說，人家倒以為真的是那麽一迴事了。去，去看看他們能把我阿泉怎麽樣了。”
兩人一高一矮向太和房革委會辦公室走去。老母親身材高大，拄著一根高過肩頭的竹拐杖，白頭發像瓦棱上衰草一樣在風中飄搖著。麗珠靠著她婆婆走著，她的頭頂僅能略高過她婆婆的肩頭，身材也顯得瘦弱而單薄。她牽著她婆婆的手，老人眼睛不明亮，看不清前麵的東西。兩人走得很慢，但步履從容，充滿著堅定和自信。兩人都穿著黑色的衣服，隻不過顏色已經洗成灰白色了，而麗珠的衣服雖然也是舊的，但那是最近染過的，所以更黑了一些。最黑的是麗珠的黑頭發，修發從背後直垂下來，走起路來在背上一刷一刷，一搖一擺的。
兩個緊緊靠攏，徐徐行進的身影是一種宣示，告訴人們：她們之間的一種業已存在的關係——婆媳關係；也告訴人們兩人為了她們最親密的親人正隨時準備著付出自己的一切。
兩人是一支隊伍，一支抗議的隊伍，一支戰鬥的隊伍，一支隨時可以獻出生命的隊伍，正在向著她們的目標前進。
兩人來到了村革委會的辦公室。葉麗珠湊著婆婆的耳朵說：“隻有陳主任一個呢。”
“你們把我道泉弄到什麽地方去了？”老人把竹杖往地上一頓說。
“他的問題相當嚴重！”陳利功故作鎮靜地抬起頭來，仔細地察看著來者的表情。憑經驗，他感覺到了氣候不對頭，老人的臉色蘊藏著憤怒，像灰色的雲塊包藏著暴風雨。他認為老太婆是最不好對付的，一句話說不好就可能會雷聲大作，暴雨傾盆。
“什麽問題？”
“他是反革命、叛徒、殺夫霸妻，問題還不嚴重嗎？”
“把根據拿出來！”老太婆把竹杖往地上一頓，響雷般地說。
“毛主席說過‘沒有根據就沒有發言權。’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不是誰可以說了算的。”陳利功說。
“那一定是弄錯了。”葉麗珠說，她的聲音習慣性地仍然是很柔和而優雅。
“不會弄錯的，群眾的眼睛是明亮的。要相信群眾，相信黨麽。現在有些事情沒有弄清楚，相信一定會弄清楚的。”陳利功說著，雙眼隻往麗珠的身上臉上直楞楞地看。
“那麽他到底關在哪裏呢？”麗珠說。
“他是刑事犯，不是我們這裏管的，送到縣裏去審判。要是沒有送去的話，那麽我早就給你們見麵了。”陳利功說著又往麗珠的臉上直看著，麗珠的目光像怕被人捉住的小麻雀一樣，不敢正麵對著他的目光。
“真的有那麽嚴重嗎？”母親追問。她這時的態度是克製和冷靜的。
“出了人命了，當然是嚴重的。”陳利功說，“你們要說話就應該對縣裏去說，我們這裏，已經沒有什麽可以說的了。”
“縣裏什麽部門呢？”麗珠問。
“去了縣裏隻要打聽一下就知道了。”陳利功說。
麗珠看著婆婆漠然的臉和茫然的眼，靠上去攙著她的左臂走下石階。
“我們到縣城去伸冤。”母親果斷地說。這時她想起了古裝戲裏的百姓伸冤，清官為民伸張正義的情節。她堅信江南有日月，人間有青天，當她需要的時候，她意念中的清官一定會站出來的。
“先迴去”，麗珠說，“給他帶一點吃的去，也帶幾件換身的衣服去。可不知要關到幾時，還要帶一床被子去的。”麗珠說這話時眼睛也濕潤了。
她們迴到家裏給道泉做著各項準備。麗珠把幾件衣服和日常用品打紮成一包，被子折疊成一隻鋪包，烙了好些烙餅，準備著路上吃，也可以給道泉吃；還炒了一包道泉喜歡吃的鹽大豆。
因為白天天氣熱，就決定在夜裏起身。雖然都這麽大年紀了，還是初次進城。那個時候樟溪到縣城還沒有通汽車，得翻越一座高高的樟溪嶺。具體不知道有幾裏路程，有的說是有七八十裏，也有的說是有一百多裏。反正不管有幾裏都得去。
天上幾點星星，走在路上還能辨清腳下的路。
葉麗珠走在前麵，她肩上斜背著一隻重重的大包裹。母親走在後麵，她拄著一條齊肩高的竹杖，背上還背著一隻折疊成方形的被鋪。這個時候母親看不清路了，隻得由麗珠牽著手往前走。開始走的時候還算快的，走過了二十多裏路，麗珠感到腳底痛了，腿肚子發脹，腰也發酸了。當兩人上了一處矮嶺的時候，就坐下來休息了一會兒。
“要是這樣慢慢的走下去，不知幾時才能到縣城呢？”母親說。
“就這樣慢慢的走吧，總會到的。”麗珠說。
“你累了嗎？”
“還不累呢。你呢？”
“不怎麽累，這隻是個開頭呢，還有許多路要走。”
兩人不敢多休息，又繼續走路。天驟然暗了下來，幾聲悶雷響過，便忽啦啦的下起雨來了。
天色完全暗下來了，伸手不見五指，寸步難行了，兩個人隻得緊緊地挨著，相互抱在一起，直淋得像落湯雞一樣。肩上的包裹背上的鋪包浸透了水了，在背上又濕又重，丟也舍不得丟，背著時又不好受，真的是活受罪，兩人都弄得精疲力盡。
大雨過後，天還是黑的。到了天快亮的時候，天上的烏雲才漸漸的散去，天空也晴朗了起來。這時，任何一個看到的人都會說這一老一少是兩個要飯的。兩人的頭發都很淩亂。母親的花白的長發，本來是梳理得比較整齊的，被暴雨一淋，風一吹就像是路邊的野草都不如了。麗珠腦後的一股長發還算比較整齊，但劉海發和鬢發就亂了陣腳了，一小股，一小股地粘貼在額前和兩鬢上。臉色都很蒼白，而且還粘上了像草屑一樣的髒汙東西。
時值盛夏，太陽一出來就金光耀眼，照在皮膚上滾燙滾燙的，但兩人都默默地忍受著繼續趕路。到了一個路廊的時候，感覺到肚子也餓了，體力也支持不住了，累得直想睡覺，於是兩人才坐在路廊的石條凳子上，靠著牆壁眯著眼睛睡了一會兒。
醒來的時候太陽正猛，盛夏的驕陽像火一樣的炙烤著大地，但她們覺得還是繼續走路，否則就到不了縣城了。她們硬著頭皮走了兩裏光景的路程，麗珠直覺得頭昏眼花，惡心想要嘔吐。
“嬸啊，我走不下去了……”麗珠說話時將一隻手搭在胸口上，好象馬上要嘔吐的樣子。
“你累了嗎？”眼睛看不清景物，婆婆說話時眼睛總是看著前方。
“我……生病了。”麗珠感覺到說話都十分艱難。
“你感覺怎樣了？”
“我惡心，眼花，想要吐呢？”
“快找個地方歇著吧！你看什麽地方好休息的嗎？”
“前麵吧……”麗珠的話音漸漸的微弱。母親感到情況不妙，焦急起來了。走不了二十來步路，麗珠拉著母親的手鬆開了，就在路邊蹲了下來了。
麗珠的婆婆眼前的白霧和煙雲頓時變成了漆黑一片，就像暴風雨來臨時天空中布滿了烏雲一樣，她感到災難臨頭。
“救命啊！”她大聲地喊叫著，汗水流進了眼窩裏，她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眨巴了幾下，努力想把前麵的景物看得清楚些，可是仍然似透過毛玻璃看東西一樣。
高空中的鷹，——那隻嵌在蒼天肌膚上傷疤，此刻劇烈地疼痛了，它在空中翻轉著，像從高速行駛中的車子上脫出的一隻黑色的輪子。在這個人類中最美麗的女子生病的時候，當眼疾者與足疾者再也不能協作前進的時候，高空中的鷹發現道路上、田野裏再也沒有一個行人，連飛鳥和平時隨處亂跑的狗都看不到一隻。
老婦人的目力太弱太短，她的唿喊聲也傳不了多遠，可是離記憶中的前柳村似乎還很遠。她大喊了一陣子，沒有任何人聽到她的叫喊聲，可是，時間是不允許再等待了。於是她就把鋪蓋和那根一直沒有離身過的竹杖往路邊一扔，用盡了全力背起麗珠，一腳高一腳低地往前走。飛鷹看到了這個老婦人居然把那條竹杖丟棄了，因為她要用兩隻手從背後緊緊挽住麗珠的兩條大腿，才能向前行進。雖然麗珠的身體比較輕，但扒在她婆婆的背上，兩手無力地垂在她的胸前使母親背著必須很用力氣。
放棄了竹杖後，竹杖所探測路麵情況的的功能就隻得由她的足尖來擔任了。她一步一步地，慢慢地走著，每走一步都小心地用足尖試探著路麵，但她的性很急。等著救人，當然是焦急的。
母親的唯一的意念就是把她的媳婦背到一個陰涼的地方，叫人來救她的命。她想：“一定是發痧了，這種病，來得快，好也快，醫不好死得也快。必須盡快找一個地方刮痧。”
她走不了多遠，汗水已經蒙住了她的雙眼，但又不好鬆手去擦。汗水流到了眼窩裏、嘴巴裏，更有一些順著頸背往下流，但也流不了多遠，很快就在幹燥的皮膚上幹了，就像大沙漠中的一股細流。
“阿珠！”她叫喊著，想讓她堅持得更久一些，“阿珠！就要到了！你要清醒清醒嗬。”這是情急中的話，但聽不到任何迴聲。
“她死了嗎？”婆婆這樣想著，感到從來沒有過的恐懼。
“阿珠！阿珠！”她仍然在叫喊，隻是為自己壯膽，當然是沒有迴聲的。她汗似雨下，氣急如牛，渾身顫抖，雙腿像踩在棉花上一樣，腳筋似琴弦一樣的彈動，背脊承受著重壓好像馬上就要斷了。
“堅持下去，我必須堅持…下…去…”
太陽像盆火嗎？整個大地像隻碩大無比的太熔爐，那兩個重疊的婦人簡直是在熱鍋上重疊著爬行的兩隻螞蟻。
黑鷹在高空中見證了那個老婦人的勇敢與頑強，它看到她的步履很不穩，已經偏離道路的方向，可是它又無法幹預她的命運。
“我不能拋下她不管的。”她想著，努力地一步一頓地往前走。頭上火一般的熱，腳下火一般的燙，心內像火在炙烤，背上的麗珠就像山一樣重。她感到大難臨頭了，自己正在背著麗珠逃離火海。
“到一個涼快的地方……”她反複地想。
當然，盡快到達一個涼快的地方是最要緊的，早點離開就是早點活命。此刻，生命與溫度聯係在一起。
“老天爺呀！讓我去死吧！”老婦人每走一步都在祈求，“她不能死呀！她年輕，不應該死的……”她的腳尖碰在一塊尖角石頭上，身子往前一衝，突然跪了下來，慢慢地又掙紮著站了起來。
她繼續著往前走，並且還在不停地祈求：
“老天爺，讓我死吧！把我的媳婦留下吧！”
可憐的老婦人，要摸索著前進，她要盡量避免再次摔倒，因為她知道爬起來的艱難。她的眼睛不行，所以她用腳尖探索著前進。她走得很慢，可是她的心很急，恨不得立即就趕到一個涼快的地方，她怕她的媳婦會真的死了，她堅信現在還有得救。
“讓我去死吧！我活夠了，都快六十了，眼睛也不方便，早點死了多留一口飯給兒孫們去吃吧！”她在哭泣，“不要讓她死，讓我來換她去死吧。”
高空中的那隻不會說話的鷹，突然張大了眼睛，它驚訝地發現那個老婦人正走向一道深坑。
一條溪從路下穿過，路在溪上架了一座沒有護欄的石拱橋。老婦人在橋的一端，不是走向橋的另一端，而是向著橋的邊沿外的深坑，一步步地逼近……
鷹，這場災難的唯一見證者，苦於自己的無能與無助，它像一片暴風雨中的落葉在高空中打轉。
突然，瞎婦人腳下一滑，連同麗珠一起墜入一條幹涸的溪坑裏去了。麗珠的身體壓在她的身上，母親的頭碰在一塊尖角似刀的石塊上，鮮血噴湧，腦漿流溢。
沒有人看到這一幕慘劇，事後也沒有人發覺這兩個婦人的悲慘的遭遇，隻有一群蒼蠅亂紛紛的趕來。
在離前柳村半裏路的地方有一條深坑，寬約二十多米，深約十來米，有一座五六米寬的獨孔的石拱橋架在溪澗之上。這條溪澗從樟溪嶺上蜿蜒而下，若是大雨之時山水匯集，漸成大水，水流湍急；若是天晴，水量即減，目前因連續一個多月未下雨，早就看不到水了隻是一片亂石灘。石塊光滑而潔淨，石下有一些流水清冽而純淨，由於離地麵低，溪岸上部又有茅草遮住，陽光照射不到，正是一個真正的清涼世界。道泉的母親無意間選擇了這樣一個地方，用生命換來了清涼。
沒有地麵上的酷熱，正午的陽光也難得照到溝的底部，溝的底部還有一些水在石頭下麵或者底部叮叮咚咚地不停地流淌著，而麗珠的一隻腳正浸到了涼涼的溪水裏了。
月光普照著大地，隻有斑斑駁駁的光點照到了溪溝的底部。有一塊圓圓的光斑恰好照著了麗珠的頭部。她的頭在她死去了的婆婆的背上向左側轉過來，隻露出了右側的半個臉。月光籠住了她蒼白而依然秀麗無比的半個臉，她的修長而厚密的黑發從腦後甩了過來，浸到了一泓清澈的溪水裏。深夜裏，四周的蟲鳴聲和溪水從石下鑽過時的咚咚聲更加響亮了。這個時候如果一個體質正常的人置身於此，肯定會感覺寒冷的。
麗珠的嘴角微微地抽動了幾下，臉上的肌肉也抽搐著；再過了一會兒，她的美麗的眼睛張開了一條縫，正如從夢中蘇醒了過來。她看著周圍的景物努力迴憶著自己到底在哪裏了，是睡在家中嗎？是睡在山上嗎？她感到了寒冷和黑暗，猶如是在冬夜。白天的所有經曆像電光在她的心頭閃過，像錐子猛紮著她的神經，她猛然清醒了過來，當她的目光接觸到了周圍的景物的時候感到十分驚奇，她就像睡在床上醒過來的時候一樣把頭側轉過來，這時，曾經照著麗珠那半個臉的那縷月光移到了她婆婆的血淋淋的腦袋上了，這使她清楚地看到了她婆婆的腦漿迸裂，血液流溢的臉。她完全清醒過來了，完全明白了這到底是怎麽迴事了。她突然感到一陣眩暈，再次昏迷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婆婆已經死了，這一嚴酷的現實擺在了她的麵前。她支撐起身子，爬到了一窪清水塘邊，彎下腰去，雙手捧起一掬清水，狂飲了幾口，頓覺身心清爽，精神倍增。她洗了臉，理了理亂蓬蓬的頭發，整理了一下已經零亂不堪的衣服。她的感情有脆弱的一麵，也有剛強的一麵，此刻，她是一個智慧而剛強的人了。
“我必須挑起這個擔子，現在不是悲哀的時候，哭哭啼啼隻能使事情更不可收拾。”她這樣想著，觀察著周圍，尋思著怎樣從這裏上去。她開始往下遊走去，不時地停下來試著往岸上攀，有幾次她甚至於就要攀到頂上了，又滑了下來；還有一次當她從攀到五米多高的地方滑落下來的時候重重地摔了一下，差不多要昏過去了。
“反正人也已經死了，急也沒有用的，慢慢地走吧，再不可出事情了。”她想。
她躺在幹爽的一堆石塊上，上衣的前襟已經破了，露出了從未見過天日的瑩潔白嫩而深深的胸溝；她的頭發有一小縷粘在一側臉上貼在脖頸上，這樣看上去更感覺到肌膚的細膩和白嫩；她的聰慧的眼睛在靈動著，她想讓自己的體力稍微恢複一些再尋找爬上去的地方。
繼續往下遊走去，現在橫在她的麵前的是一個清澈的藍幽幽的水潭。她提著褲子在岸邊淺灘上走來走去，有幾次甚至於被整體滑動的石子帶到水裏去了，在齊腰深的地方又慢慢地爬到岸上來了。她攀住岸邊的石頭想涉水而過，但越到下遊水越深。她抱住一塊石頭，大半個身子浸在了水中，環顧著四周的岸邊，覺得隻有對麵比較低一些有可能上去。不過如何到達對岸呢？
她看到了一條藤蔓從離她不遠的地方垂了下來，她可以拉著這條藤，從邊上過去，不過藤蔓不夠長。
“我不必到對岸，就攀著這根藤往上爬吧。”她這麽想著也就這樣做了，終於到了岸上。然而就在她即將到頂上的時候，她的兩隻鞋子掉了下去了，其中有一隻像小船一樣的浮在水麵上。
她的玲瓏的小腳，像肉芽一樣的嬌嫩。然而擺在她麵前的是一條怎樣的路嗬。其實根本就沒有路，她在地上艱難地爬著……
中午已過，天氣卻比中午還要炎熱，前柳村前麵三棵高大的古柳下聚集了上百個男男女女，他們在談天說地，在納涼休息，還有幾個小孩在人群裏轉來轉去地追逐取鬧著。
此時有一個穿著黑衣服的女人踉踉蹌蹌地向村子走來，這是一個對她來說還是完全陌生的地方，不過她經常聽人說起過——翻過了樟溪嶺就到了前柳村，於是她估計這個村莊肯定是前柳村了。將到前柳村的時候她想站直身子走，但她隻能走十幾步，又倒下了。她的兩隻腳太小又太嬌弱，隻得解下圍裙將雙足包裹了起來又繼續趕路。
從溪底爬到岸上，又從岸上爬到村前，她整整經過了六個小時，可是這條坑與前柳村的距離不過三四百米，她走了不少的彎路。在這段路上她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嗬！
像一隻受傷的小麻雀，她怕人又強烈地渴望別人的幫助。
“你們看，這人是誰？”忽然有人叫了起來。當人們舉目向村前的大路望去的時候，隻見有一個人踉踉蹌蹌地向村口走了過來。盡管那人越走越近，看得也更加清晰了，但誰也不認識她。就在那人臨近村莊的時候她卻突然倒下了。有幾個人立即就跑了上去。
“發痧了！快！抬到柳樹下。”說這話的人是一個年近五十的中年男子，他的名字叫柳下惠。他是一個重感情、講義氣、為人正直、辦事妥當、在村裏很有號召力的人。
“快去叫‘小和尚’。”一個年過六旬叫楊存善的老人說。輕人有叫他“楊公大人大伯”或“阿善公”的；年齡大的人有叫他“阿善哥”的，也還有人叫他的綽號——“楊公大人”。他有一個特點，就是善於幫人排憂解難，助人為樂，村裏每有事情發生總是搶先一步。
立即就有兩個小青年飛一般的跑進村去。不一會兒隻見小和尚急匆匆地趕到了，圍著看的人紛紛退開了。
小和尚與柳下惠兩個忙乎開了。
“你們兩個去弄一塊門板來吧！”柳下惠托起麗珠的左手，以便讓小和尚施針，迴頭大聲地對兩個青年人說道。
“還是拿我家的竹床吧！”說話的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他的名字叫柳堅根。他說著便起身到家裏去了。他家就在村口，隻一會兒功夫，就扛著一張竹床來了。這張竹床果然輕便靈巧。
“放這裏，這邊涼快！”柳下惠說。
“快來幫把忙，搬到竹床上去。”小和尚向著幾個青年人招了招手大聲說。隨即就有幾個年齡稍大些的青年人過來幫忙。
麗珠被平直地放到了竹床上去了。小和尚往手指上摸了摸，掐了一掐指尖，又搭了搭脈搏，把她領口上的布扣解開了兩顆，似乎是為了通風散熱。
麗珠的臉色煞是蒼白，但她的白嫩而細膩的肌膚，合著雙眼的臉依然是那樣的嬌美。有幾個青年人在近處看著簡直楞住了。
“阿七，快拿一盆冷水來。”柳下惠大聲喊著。
“拿一塊毛巾來吧！”小和尚低聲對柳下惠說。
柳下惠抬起頭來對著阿七的背影用更大的聲音喊：“阿七，拿一塊毛巾來。”。
“用我的吧。”旁邊一個青年說著把一條花色的簇新的毛巾遞了過來。在那個年代拿出一塊新毛巾也不容易的。
麗珠的嘴角抽動了幾下，眉頭也微微的蹙了幾下。這時在周圍看到的人，心上都像吹過一絲絲的涼風一樣舒活了幾下；像在身上灑了幾滴水一樣舒暢。麗珠的臉是一種在極痛的情況下所顯示出來的絕美的容顏。這種美是畫家畫不出來的，如果誰能畫得真切，那麽相信它的妙處不會在《蒙娜麗莎》之下的。這種美更是不能用筆寫出的，就憑我的頹筆，是無論如何寫不好的，還是不寫了，讀者自去領會好了。
僅一會兒阿七端著一盆清淩淩的水出來了。柳下惠起身接了過來，放在旁邊的一條板凳 上。小和尚一會兒蹲下來用小尾刀刺她的身體的各個穴位，擠出一些血來；一會兒將她扶起來，在她的背上刮痧。這樣折騰了近半個小時，才看她緩過氣來。她張開口來說：“我婆婆墜到坑裏死了……”說著將手舉起來在空中亂指著，墜在……溪坑裏……溪坑……“說著又大口地喘著氣。
那小和尚真的是能妙手迴春的神醫。看那麗珠醒了過來了，周圍觀望的人也卻沒感到什麽奇怪。好象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起死迴生也不過是平常的事兒。中國民間土醫生憑那極簡單的用具，能隨時讓垂死的病人轉瞬間活過來，這其中的道理恐怕不是一下子所能理解的。
“去看看，到那邊的溪裏去看看。”柳下惠說著就走，有幾個中青年跟隨在後。
他們在溪的坡頂上尋找，找了一會，有一個人喊叫了起來：“看！腳！腳！……”於是就有人站到他的位置上去看。透過茂密的茅草，這才看到了一隻女人的沒穿鞋襪的腳。
“下去看看吧，不知道是不是還活著？”
“怎麽會掉下去的呢？”
“到這裏來幹什麽呢？”
……
大家紛紛議論著，繞道到溪裏。
盡管天氣酷熱，到出事地點的人還是不少。由於死者在溪坑的底部，所以大部分人都隻站在溪兩邊的陡坡上。陡坡兩邊長著茂密的柴草，將溪遮蔽了起來，站在頂上的人是看不到的。有幾個膽子大的就繞道走了下去，仔細地觀看。他們看到的死者，腦漿已經迸了出來，血漿已經將整個 頭部染成了紫黑色。發髻已經散開了，長長的頭發遮住了她的臉，頭發的末端浸到了水裏去了。
“死了，早就死了。”柳下惠湊近死者的頭部仔細地看了一遍，又抬起頭來對旁邊的楊公大人說。
“算了，一看就知道是死了的，那麽……”楊公大人抬頭看著柳下惠。
——（《沉碧齋筆記》）
道泉到了史家樓見了麗珠，把見了章士鳴的事也細說了一遍，兩口子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才朦朧地睡去。
他們是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的。道泉感到一陣驚慌，不敢出門。麗珠趕緊穿了衣服，在門後從門縫裏往外一看，卻是林忠賢和幾個造反派的積極分子氣勢洶洶地站在門外。於是她迴頭來示意道泉先藏身。道泉沒有躲藏，整了整衣服的前襟，去開了門。
“聽我說吧。我不是犯人，我絕還會殺人的，如果你們硬說我殺了人了，那麽就請拿出具體的證據來。”
“證據當然是有的。你現在在什麽地方？你晚上跟誰在一起睡覺？這個總不會弄錯吧。如果史土財還活著，你還可以跟他的老婆睡覺嗎？史土財怎麽死，你自己心裏最清楚。我們沒有功夫跟你胡纏了，當需要你講的時候你講清楚好了。現在就跟我們走吧。”他說著使了個眼色幾個人一起上就把他推推搡搡地押走了。
“為什麽呀？……”麗珠站在一旁眼睜睜的看著道泉被帶走了。
“捉住了‘殺夫霸妻的罪犯、叛徒、反革命分子’石道泉”，這是一條震撼整個樟溪公社的特大消息，而對他的罪行的定性也變得準確無誤了。石道泉有口難辯，跳到黃河洗不清了。
葉麗珠心驚肉跳，把這事跑去講給道泉的母親聽了。
“別怕！”母親說，“到時候我要在大會上說個清楚，到底我道泉是不是殺人？到底是不是反革命？是不是叛徒？讓大家來理論理論這件事兒。”母親在說著這話的時候緊緊地抓住了麗珠的手，兩隻眼睛迷茫地望著正前方。
“別怕！你要站出來說話，怕什麽？”母親繼續說，“你不說，人家倒以為真的是那麽一迴事了。去，去看看他們能把我阿泉怎麽樣了。”
兩人一高一矮向太和房革委會辦公室走去。老母親身材高大，拄著一根高過肩頭的竹拐杖，白頭發像瓦棱上衰草一樣在風中飄搖著。麗珠靠著她婆婆走著，她的頭頂僅能略高過她婆婆的肩頭，身材也顯得瘦弱而單薄。她牽著她婆婆的手，老人眼睛不明亮，看不清前麵的東西。兩人走得很慢，但步履從容，充滿著堅定和自信。兩人都穿著黑色的衣服，隻不過顏色已經洗成灰白色了，而麗珠的衣服雖然也是舊的，但那是最近染過的，所以更黑了一些。最黑的是麗珠的黑頭發，修發從背後直垂下來，走起路來在背上一刷一刷，一搖一擺的。
兩個緊緊靠攏，徐徐行進的身影是一種宣示，告訴人們：她們之間的一種業已存在的關係——婆媳關係；也告訴人們兩人為了她們最親密的親人正隨時準備著付出自己的一切。
兩人是一支隊伍，一支抗議的隊伍，一支戰鬥的隊伍，一支隨時可以獻出生命的隊伍，正在向著她們的目標前進。
兩人來到了村革委會的辦公室。葉麗珠湊著婆婆的耳朵說：“隻有陳主任一個呢。”
“你們把我道泉弄到什麽地方去了？”老人把竹杖往地上一頓說。
“他的問題相當嚴重！”陳利功故作鎮靜地抬起頭來，仔細地察看著來者的表情。憑經驗，他感覺到了氣候不對頭，老人的臉色蘊藏著憤怒，像灰色的雲塊包藏著暴風雨。他認為老太婆是最不好對付的，一句話說不好就可能會雷聲大作，暴雨傾盆。
“什麽問題？”
“他是反革命、叛徒、殺夫霸妻，問題還不嚴重嗎？”
“把根據拿出來！”老太婆把竹杖往地上一頓，響雷般地說。
“毛主席說過‘沒有根據就沒有發言權。’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不是誰可以說了算的。”陳利功說。
“那一定是弄錯了。”葉麗珠說，她的聲音習慣性地仍然是很柔和而優雅。
“不會弄錯的，群眾的眼睛是明亮的。要相信群眾，相信黨麽。現在有些事情沒有弄清楚，相信一定會弄清楚的。”陳利功說著，雙眼隻往麗珠的身上臉上直楞楞地看。
“那麽他到底關在哪裏呢？”麗珠說。
“他是刑事犯，不是我們這裏管的，送到縣裏去審判。要是沒有送去的話，那麽我早就給你們見麵了。”陳利功說著又往麗珠的臉上直看著，麗珠的目光像怕被人捉住的小麻雀一樣，不敢正麵對著他的目光。
“真的有那麽嚴重嗎？”母親追問。她這時的態度是克製和冷靜的。
“出了人命了，當然是嚴重的。”陳利功說，“你們要說話就應該對縣裏去說，我們這裏，已經沒有什麽可以說的了。”
“縣裏什麽部門呢？”麗珠問。
“去了縣裏隻要打聽一下就知道了。”陳利功說。
麗珠看著婆婆漠然的臉和茫然的眼，靠上去攙著她的左臂走下石階。
“我們到縣城去伸冤。”母親果斷地說。這時她想起了古裝戲裏的百姓伸冤，清官為民伸張正義的情節。她堅信江南有日月，人間有青天，當她需要的時候，她意念中的清官一定會站出來的。
“先迴去”，麗珠說，“給他帶一點吃的去，也帶幾件換身的衣服去。可不知要關到幾時，還要帶一床被子去的。”麗珠說這話時眼睛也濕潤了。
她們迴到家裏給道泉做著各項準備。麗珠把幾件衣服和日常用品打紮成一包，被子折疊成一隻鋪包，烙了好些烙餅，準備著路上吃，也可以給道泉吃；還炒了一包道泉喜歡吃的鹽大豆。
因為白天天氣熱，就決定在夜裏起身。雖然都這麽大年紀了，還是初次進城。那個時候樟溪到縣城還沒有通汽車，得翻越一座高高的樟溪嶺。具體不知道有幾裏路程，有的說是有七八十裏，也有的說是有一百多裏。反正不管有幾裏都得去。
天上幾點星星，走在路上還能辨清腳下的路。
葉麗珠走在前麵，她肩上斜背著一隻重重的大包裹。母親走在後麵，她拄著一條齊肩高的竹杖，背上還背著一隻折疊成方形的被鋪。這個時候母親看不清路了，隻得由麗珠牽著手往前走。開始走的時候還算快的，走過了二十多裏路，麗珠感到腳底痛了，腿肚子發脹，腰也發酸了。當兩人上了一處矮嶺的時候，就坐下來休息了一會兒。
“要是這樣慢慢的走下去，不知幾時才能到縣城呢？”母親說。
“就這樣慢慢的走吧，總會到的。”麗珠說。
“你累了嗎？”
“還不累呢。你呢？”
“不怎麽累，這隻是個開頭呢，還有許多路要走。”
兩人不敢多休息，又繼續走路。天驟然暗了下來，幾聲悶雷響過，便忽啦啦的下起雨來了。
天色完全暗下來了，伸手不見五指，寸步難行了，兩個人隻得緊緊地挨著，相互抱在一起，直淋得像落湯雞一樣。肩上的包裹背上的鋪包浸透了水了，在背上又濕又重，丟也舍不得丟，背著時又不好受，真的是活受罪，兩人都弄得精疲力盡。
大雨過後，天還是黑的。到了天快亮的時候，天上的烏雲才漸漸的散去，天空也晴朗了起來。這時，任何一個看到的人都會說這一老一少是兩個要飯的。兩人的頭發都很淩亂。母親的花白的長發，本來是梳理得比較整齊的，被暴雨一淋，風一吹就像是路邊的野草都不如了。麗珠腦後的一股長發還算比較整齊，但劉海發和鬢發就亂了陣腳了，一小股，一小股地粘貼在額前和兩鬢上。臉色都很蒼白，而且還粘上了像草屑一樣的髒汙東西。
時值盛夏，太陽一出來就金光耀眼，照在皮膚上滾燙滾燙的，但兩人都默默地忍受著繼續趕路。到了一個路廊的時候，感覺到肚子也餓了，體力也支持不住了，累得直想睡覺，於是兩人才坐在路廊的石條凳子上，靠著牆壁眯著眼睛睡了一會兒。
醒來的時候太陽正猛，盛夏的驕陽像火一樣的炙烤著大地，但她們覺得還是繼續走路，否則就到不了縣城了。她們硬著頭皮走了兩裏光景的路程，麗珠直覺得頭昏眼花，惡心想要嘔吐。
“嬸啊，我走不下去了……”麗珠說話時將一隻手搭在胸口上，好象馬上要嘔吐的樣子。
“你累了嗎？”眼睛看不清景物，婆婆說話時眼睛總是看著前方。
“我……生病了。”麗珠感覺到說話都十分艱難。
“你感覺怎樣了？”
“我惡心，眼花，想要吐呢？”
“快找個地方歇著吧！你看什麽地方好休息的嗎？”
“前麵吧……”麗珠的話音漸漸的微弱。母親感到情況不妙，焦急起來了。走不了二十來步路，麗珠拉著母親的手鬆開了，就在路邊蹲了下來了。
麗珠的婆婆眼前的白霧和煙雲頓時變成了漆黑一片，就像暴風雨來臨時天空中布滿了烏雲一樣，她感到災難臨頭。
“救命啊！”她大聲地喊叫著，汗水流進了眼窩裏，她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眨巴了幾下，努力想把前麵的景物看得清楚些，可是仍然似透過毛玻璃看東西一樣。
高空中的鷹，——那隻嵌在蒼天肌膚上傷疤，此刻劇烈地疼痛了，它在空中翻轉著，像從高速行駛中的車子上脫出的一隻黑色的輪子。在這個人類中最美麗的女子生病的時候，當眼疾者與足疾者再也不能協作前進的時候，高空中的鷹發現道路上、田野裏再也沒有一個行人，連飛鳥和平時隨處亂跑的狗都看不到一隻。
老婦人的目力太弱太短，她的唿喊聲也傳不了多遠，可是離記憶中的前柳村似乎還很遠。她大喊了一陣子，沒有任何人聽到她的叫喊聲，可是，時間是不允許再等待了。於是她就把鋪蓋和那根一直沒有離身過的竹杖往路邊一扔，用盡了全力背起麗珠，一腳高一腳低地往前走。飛鷹看到了這個老婦人居然把那條竹杖丟棄了，因為她要用兩隻手從背後緊緊挽住麗珠的兩條大腿，才能向前行進。雖然麗珠的身體比較輕，但扒在她婆婆的背上，兩手無力地垂在她的胸前使母親背著必須很用力氣。
放棄了竹杖後，竹杖所探測路麵情況的的功能就隻得由她的足尖來擔任了。她一步一步地，慢慢地走著，每走一步都小心地用足尖試探著路麵，但她的性很急。等著救人，當然是焦急的。
母親的唯一的意念就是把她的媳婦背到一個陰涼的地方，叫人來救她的命。她想：“一定是發痧了，這種病，來得快，好也快，醫不好死得也快。必須盡快找一個地方刮痧。”
她走不了多遠，汗水已經蒙住了她的雙眼，但又不好鬆手去擦。汗水流到了眼窩裏、嘴巴裏，更有一些順著頸背往下流，但也流不了多遠，很快就在幹燥的皮膚上幹了，就像大沙漠中的一股細流。
“阿珠！”她叫喊著，想讓她堅持得更久一些，“阿珠！就要到了！你要清醒清醒嗬。”這是情急中的話，但聽不到任何迴聲。
“她死了嗎？”婆婆這樣想著，感到從來沒有過的恐懼。
“阿珠！阿珠！”她仍然在叫喊，隻是為自己壯膽，當然是沒有迴聲的。她汗似雨下，氣急如牛，渾身顫抖，雙腿像踩在棉花上一樣，腳筋似琴弦一樣的彈動，背脊承受著重壓好像馬上就要斷了。
“堅持下去，我必須堅持…下…去…”
太陽像盆火嗎？整個大地像隻碩大無比的太熔爐，那兩個重疊的婦人簡直是在熱鍋上重疊著爬行的兩隻螞蟻。
黑鷹在高空中見證了那個老婦人的勇敢與頑強，它看到她的步履很不穩，已經偏離道路的方向，可是它又無法幹預她的命運。
“我不能拋下她不管的。”她想著，努力地一步一頓地往前走。頭上火一般的熱，腳下火一般的燙，心內像火在炙烤，背上的麗珠就像山一樣重。她感到大難臨頭了，自己正在背著麗珠逃離火海。
“到一個涼快的地方……”她反複地想。
當然，盡快到達一個涼快的地方是最要緊的，早點離開就是早點活命。此刻，生命與溫度聯係在一起。
“老天爺呀！讓我去死吧！”老婦人每走一步都在祈求，“她不能死呀！她年輕，不應該死的……”她的腳尖碰在一塊尖角石頭上，身子往前一衝，突然跪了下來，慢慢地又掙紮著站了起來。
她繼續著往前走，並且還在不停地祈求：
“老天爺，讓我死吧！把我的媳婦留下吧！”
可憐的老婦人，要摸索著前進，她要盡量避免再次摔倒，因為她知道爬起來的艱難。她的眼睛不行，所以她用腳尖探索著前進。她走得很慢，可是她的心很急，恨不得立即就趕到一個涼快的地方，她怕她的媳婦會真的死了，她堅信現在還有得救。
“讓我去死吧！我活夠了，都快六十了，眼睛也不方便，早點死了多留一口飯給兒孫們去吃吧！”她在哭泣，“不要讓她死，讓我來換她去死吧。”
高空中的那隻不會說話的鷹，突然張大了眼睛，它驚訝地發現那個老婦人正走向一道深坑。
一條溪從路下穿過，路在溪上架了一座沒有護欄的石拱橋。老婦人在橋的一端，不是走向橋的另一端，而是向著橋的邊沿外的深坑，一步步地逼近……
鷹，這場災難的唯一見證者，苦於自己的無能與無助，它像一片暴風雨中的落葉在高空中打轉。
突然，瞎婦人腳下一滑，連同麗珠一起墜入一條幹涸的溪坑裏去了。麗珠的身體壓在她的身上，母親的頭碰在一塊尖角似刀的石塊上，鮮血噴湧，腦漿流溢。
沒有人看到這一幕慘劇，事後也沒有人發覺這兩個婦人的悲慘的遭遇，隻有一群蒼蠅亂紛紛的趕來。
在離前柳村半裏路的地方有一條深坑，寬約二十多米，深約十來米，有一座五六米寬的獨孔的石拱橋架在溪澗之上。這條溪澗從樟溪嶺上蜿蜒而下，若是大雨之時山水匯集，漸成大水，水流湍急；若是天晴，水量即減，目前因連續一個多月未下雨，早就看不到水了隻是一片亂石灘。石塊光滑而潔淨，石下有一些流水清冽而純淨，由於離地麵低，溪岸上部又有茅草遮住，陽光照射不到，正是一個真正的清涼世界。道泉的母親無意間選擇了這樣一個地方，用生命換來了清涼。
沒有地麵上的酷熱，正午的陽光也難得照到溝的底部，溝的底部還有一些水在石頭下麵或者底部叮叮咚咚地不停地流淌著，而麗珠的一隻腳正浸到了涼涼的溪水裏了。
月光普照著大地，隻有斑斑駁駁的光點照到了溪溝的底部。有一塊圓圓的光斑恰好照著了麗珠的頭部。她的頭在她死去了的婆婆的背上向左側轉過來，隻露出了右側的半個臉。月光籠住了她蒼白而依然秀麗無比的半個臉，她的修長而厚密的黑發從腦後甩了過來，浸到了一泓清澈的溪水裏。深夜裏，四周的蟲鳴聲和溪水從石下鑽過時的咚咚聲更加響亮了。這個時候如果一個體質正常的人置身於此，肯定會感覺寒冷的。
麗珠的嘴角微微地抽動了幾下，臉上的肌肉也抽搐著；再過了一會兒，她的美麗的眼睛張開了一條縫，正如從夢中蘇醒了過來。她看著周圍的景物努力迴憶著自己到底在哪裏了，是睡在家中嗎？是睡在山上嗎？她感到了寒冷和黑暗，猶如是在冬夜。白天的所有經曆像電光在她的心頭閃過，像錐子猛紮著她的神經，她猛然清醒了過來，當她的目光接觸到了周圍的景物的時候感到十分驚奇，她就像睡在床上醒過來的時候一樣把頭側轉過來，這時，曾經照著麗珠那半個臉的那縷月光移到了她婆婆的血淋淋的腦袋上了，這使她清楚地看到了她婆婆的腦漿迸裂，血液流溢的臉。她完全清醒過來了，完全明白了這到底是怎麽迴事了。她突然感到一陣眩暈，再次昏迷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婆婆已經死了，這一嚴酷的現實擺在了她的麵前。她支撐起身子，爬到了一窪清水塘邊，彎下腰去，雙手捧起一掬清水，狂飲了幾口，頓覺身心清爽，精神倍增。她洗了臉，理了理亂蓬蓬的頭發，整理了一下已經零亂不堪的衣服。她的感情有脆弱的一麵，也有剛強的一麵，此刻，她是一個智慧而剛強的人了。
“我必須挑起這個擔子，現在不是悲哀的時候，哭哭啼啼隻能使事情更不可收拾。”她這樣想著，觀察著周圍，尋思著怎樣從這裏上去。她開始往下遊走去，不時地停下來試著往岸上攀，有幾次她甚至於就要攀到頂上了，又滑了下來；還有一次當她從攀到五米多高的地方滑落下來的時候重重地摔了一下，差不多要昏過去了。
“反正人也已經死了，急也沒有用的，慢慢地走吧，再不可出事情了。”她想。
她躺在幹爽的一堆石塊上，上衣的前襟已經破了，露出了從未見過天日的瑩潔白嫩而深深的胸溝；她的頭發有一小縷粘在一側臉上貼在脖頸上，這樣看上去更感覺到肌膚的細膩和白嫩；她的聰慧的眼睛在靈動著，她想讓自己的體力稍微恢複一些再尋找爬上去的地方。
繼續往下遊走去，現在橫在她的麵前的是一個清澈的藍幽幽的水潭。她提著褲子在岸邊淺灘上走來走去，有幾次甚至於被整體滑動的石子帶到水裏去了，在齊腰深的地方又慢慢地爬到岸上來了。她攀住岸邊的石頭想涉水而過，但越到下遊水越深。她抱住一塊石頭，大半個身子浸在了水中，環顧著四周的岸邊，覺得隻有對麵比較低一些有可能上去。不過如何到達對岸呢？
她看到了一條藤蔓從離她不遠的地方垂了下來，她可以拉著這條藤，從邊上過去，不過藤蔓不夠長。
“我不必到對岸，就攀著這根藤往上爬吧。”她這麽想著也就這樣做了，終於到了岸上。然而就在她即將到頂上的時候，她的兩隻鞋子掉了下去了，其中有一隻像小船一樣的浮在水麵上。
她的玲瓏的小腳，像肉芽一樣的嬌嫩。然而擺在她麵前的是一條怎樣的路嗬。其實根本就沒有路，她在地上艱難地爬著……
中午已過，天氣卻比中午還要炎熱，前柳村前麵三棵高大的古柳下聚集了上百個男男女女，他們在談天說地，在納涼休息，還有幾個小孩在人群裏轉來轉去地追逐取鬧著。
此時有一個穿著黑衣服的女人踉踉蹌蹌地向村子走來，這是一個對她來說還是完全陌生的地方，不過她經常聽人說起過——翻過了樟溪嶺就到了前柳村，於是她估計這個村莊肯定是前柳村了。將到前柳村的時候她想站直身子走，但她隻能走十幾步，又倒下了。她的兩隻腳太小又太嬌弱，隻得解下圍裙將雙足包裹了起來又繼續趕路。
從溪底爬到岸上，又從岸上爬到村前，她整整經過了六個小時，可是這條坑與前柳村的距離不過三四百米，她走了不少的彎路。在這段路上她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嗬！
像一隻受傷的小麻雀，她怕人又強烈地渴望別人的幫助。
“你們看，這人是誰？”忽然有人叫了起來。當人們舉目向村前的大路望去的時候，隻見有一個人踉踉蹌蹌地向村口走了過來。盡管那人越走越近，看得也更加清晰了，但誰也不認識她。就在那人臨近村莊的時候她卻突然倒下了。有幾個人立即就跑了上去。
“發痧了！快！抬到柳樹下。”說這話的人是一個年近五十的中年男子，他的名字叫柳下惠。他是一個重感情、講義氣、為人正直、辦事妥當、在村裏很有號召力的人。
“快去叫‘小和尚’。”一個年過六旬叫楊存善的老人說。輕人有叫他“楊公大人大伯”或“阿善公”的；年齡大的人有叫他“阿善哥”的，也還有人叫他的綽號——“楊公大人”。他有一個特點，就是善於幫人排憂解難，助人為樂，村裏每有事情發生總是搶先一步。
立即就有兩個小青年飛一般的跑進村去。不一會兒隻見小和尚急匆匆地趕到了，圍著看的人紛紛退開了。
小和尚與柳下惠兩個忙乎開了。
“你們兩個去弄一塊門板來吧！”柳下惠托起麗珠的左手，以便讓小和尚施針，迴頭大聲地對兩個青年人說道。
“還是拿我家的竹床吧！”說話的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他的名字叫柳堅根。他說著便起身到家裏去了。他家就在村口，隻一會兒功夫，就扛著一張竹床來了。這張竹床果然輕便靈巧。
“放這裏，這邊涼快！”柳下惠說。
“快來幫把忙，搬到竹床上去。”小和尚向著幾個青年人招了招手大聲說。隨即就有幾個年齡稍大些的青年人過來幫忙。
麗珠被平直地放到了竹床上去了。小和尚往手指上摸了摸，掐了一掐指尖，又搭了搭脈搏，把她領口上的布扣解開了兩顆，似乎是為了通風散熱。
麗珠的臉色煞是蒼白，但她的白嫩而細膩的肌膚，合著雙眼的臉依然是那樣的嬌美。有幾個青年人在近處看著簡直楞住了。
“阿七，快拿一盆冷水來。”柳下惠大聲喊著。
“拿一塊毛巾來吧！”小和尚低聲對柳下惠說。
柳下惠抬起頭來對著阿七的背影用更大的聲音喊：“阿七，拿一塊毛巾來。”。
“用我的吧。”旁邊一個青年說著把一條花色的簇新的毛巾遞了過來。在那個年代拿出一塊新毛巾也不容易的。
麗珠的嘴角抽動了幾下，眉頭也微微的蹙了幾下。這時在周圍看到的人，心上都像吹過一絲絲的涼風一樣舒活了幾下；像在身上灑了幾滴水一樣舒暢。麗珠的臉是一種在極痛的情況下所顯示出來的絕美的容顏。這種美是畫家畫不出來的，如果誰能畫得真切，那麽相信它的妙處不會在《蒙娜麗莎》之下的。這種美更是不能用筆寫出的，就憑我的頹筆，是無論如何寫不好的，還是不寫了，讀者自去領會好了。
僅一會兒阿七端著一盆清淩淩的水出來了。柳下惠起身接了過來，放在旁邊的一條板凳 上。小和尚一會兒蹲下來用小尾刀刺她的身體的各個穴位，擠出一些血來；一會兒將她扶起來，在她的背上刮痧。這樣折騰了近半個小時，才看她緩過氣來。她張開口來說：“我婆婆墜到坑裏死了……”說著將手舉起來在空中亂指著，墜在……溪坑裏……溪坑……“說著又大口地喘著氣。
那小和尚真的是能妙手迴春的神醫。看那麗珠醒了過來了，周圍觀望的人也卻沒感到什麽奇怪。好象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起死迴生也不過是平常的事兒。中國民間土醫生憑那極簡單的用具，能隨時讓垂死的病人轉瞬間活過來，這其中的道理恐怕不是一下子所能理解的。
“去看看，到那邊的溪裏去看看。”柳下惠說著就走，有幾個中青年跟隨在後。
他們在溪的坡頂上尋找，找了一會，有一個人喊叫了起來：“看！腳！腳！……”於是就有人站到他的位置上去看。透過茂密的茅草，這才看到了一隻女人的沒穿鞋襪的腳。
“下去看看吧，不知道是不是還活著？”
“怎麽會掉下去的呢？”
“到這裏來幹什麽呢？”
……
大家紛紛議論著，繞道到溪裏。
盡管天氣酷熱，到出事地點的人還是不少。由於死者在溪坑的底部，所以大部分人都隻站在溪兩邊的陡坡上。陡坡兩邊長著茂密的柴草，將溪遮蔽了起來，站在頂上的人是看不到的。有幾個膽子大的就繞道走了下去，仔細地觀看。他們看到的死者，腦漿已經迸了出來，血漿已經將整個 頭部染成了紫黑色。發髻已經散開了，長長的頭發遮住了她的臉，頭發的末端浸到了水裏去了。
“死了，早就死了。”柳下惠湊近死者的頭部仔細地看了一遍，又抬起頭來對旁邊的楊公大人說。
“算了，一看就知道是死了的，那麽……”楊公大人抬頭看著柳下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