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猛獸追上來了，到了一條河的邊上，不會遊泳的你麵對滔滔的河水你將怎樣呢？
——（《沉碧齋筆記》）
林忠賢的身體一日日的恢複了，僅隻一星期就又積極投身到文革的工作中去了。目前工作的重心主要是監督地、富、反、壞、右派分子進行勞動改造。把最重、最苦、最累、最髒的活都給他們去做。他依然保持著旺盛的革命鬥誌和敢於鬥爭的精神。但他的革命行動遭到了妻子與母親的竭力反對。
“你會永遠得不到安寧的。”他的母親對他很不客氣地說，“沒有你人家照樣活著，沒有你就會死人嗎，有了你偏就死了人了。你為什麽要賣力，出頭的椽子先爛掉，你為什麽那樣喜歡拋頭露麵。你知道人家待你好看嗎，你為什麽好人不做要做惡人？”
林忠賢卻也一樣堅決“共產黨的哲學就是鬥爭的哲學。沒有鬥爭就沒有人民當家作主，沒有階級鬥爭就沒有我們的今天，就沒有社會主義的新中國。我們要徹底肅清封建餘毒，把革命進行到底，就必須要與破壞社會主義的一切地、富、反、壞、右分子進行徹底的鬥爭。你們不懂就少嚕嗦幾句。”林忠賢說這話的時候情緒十分激昂。他對家人的意見從來不予認真的考慮，總是自以為是，自以為十二分的正確，總是高昂著頭，像一隻好鬥的公雞。他講了一套不著邊際的理論後就揚長而去。
他的母親與媳婦在他走後，相抱而泣，似乎一場災難馬上就要降臨似的。
林忠賢跑到了村委會辦公室，他是去參加一次會議的，幹部們已經到齊，會議即將開始。會議的主要議題是勞改人員的安置問題。他把要安排勞動改造的人員的名單草草地過目了一下說：
“不能把除草、放牛、采茶等輕活安排給這些改造的五類分子去做，而應該給他們去做打水、耘田、挑磚、擔糞、施肥等重活。否則就不是勞動改造了。勞動改造就是要他們去吃苦，叫他們去流血流汗。不能對地主、右派、反革命分子手下留情。現在我們的對手是敵人。我們要革命，他們要反對革命，我們要搞社會主義，他們要搞資本主義。所以他們是我們對著幹的敵人。對敵人就是要狠，絕不可半點心軟。否則還算什麽勞動改造，叫療養院得了。”他在說這話的時候，目光是從鼻子尖上看著大家的。他飲了一口茶，不慌不忙地繼續說道，“每個隊都安排幾個，勞動時不允許休息，不能便宜了他們。”說到這裏，他把臉轉向陳利功說道：“陳主任，你看，我們要不要組織人員下去督查和指導。”
“可以，當然可以，這是應該的。我們做出成績來，還可以向公社黨委匯報，把好的經驗傳授給兄弟單位，進行相互交流，相互促進，共同提高。”陳利功狠狠地抽了一口煙微笑著說。
“那就這樣定了吧。每個隊裏安排三個人參加勞動改造。每天進行檢查，對地主反革命和右派分子都要進行嚴厲的監督勞動。”林忠賢板著臉非常嚴肅地說。
章士鳴老師原來就安排在第十一生產隊主要工作是放牛，自從那天會議後，改為耘田和池塘裏打水，這些都是很重的工作。對於象他這樣的知識分子來說是不堪重負的。他身材高大，相貌俊秀，四十出頭的年紀，才華橫溢，性格開朗，待人熱情溫和，談吐風趣幽默。然而又是一個梗直敢言，剛正不阿，堅持真理的人。
那天下午，赤日炎炎，參加耘田勞動的社員們都在一棵大柳樹下休息，章老師也在休息，他坐在一塊大石上，一些年輕人圍著要他講故事。他博覽群書，想象力極為豐富而且談吐風趣，表情豐富，說個故事那是拿手不過的事了。他當時正在講“肖何月下追韓信”的故事，眾人聽得正有趣的時候，林忠賢和陳利功兩位領導到了。
“你們休息啦！”陳利功說著把頭上的草帽取下來當作扇子扇著。
“陳主任，坐吧！天氣太熱了，大家休息一會兒！”有個老農民說。
“是嗎，那就休息一會兒吧。”陳利功說著把頭轉向章老師說，“你，怎麽？你可不一樣的，你的性質跟大家是不一樣的。你可不能忘記自己的身份呀！”他說這話時把腔調拖得長長的。
章老師被他這麽一說將頭低了下來。
“怎麽？領導說話你沒聽到嗎？還要我們來請嗎？”林忠賢說。
章老師站了起來向田頭走去，這時樹上知了的鳴聲響起來了，大樹下卻一片寧靜。過了好一會兒，林忠賢轉身指著原來章老師坐的那個大石頭對陳利功說：“陳主任坐吧！”
於是陳利功也不客氣地坐了下來。
太陽就像在播火，陽光使人張不開眼。田裏的水似乎要被太陽曬開了，像銅鍋裏的開水一樣燙著腳。大家都把同情的目光投向章老師，隻見他慢慢地低下頭，彎下了腰在田裏耕耘，莊稼還沒長大，他彎曲的身子像一隻埋頭找食的母豬。
有一個啞巴，他聽不懂章老師講故事的內容，但他也跟著大夥兒一起笑，就像他也聽懂了似的。快樂，就像流到了田裏的水是會滲透的，會擴散的。當兩個幹部到來以後，啞巴當然也聽不懂所說的話，但憑他的聰明和靈智也必定是猜到了話中的含義了。因為當他們說了話以後，章老師的話也結束了，大家的歡樂也結束了。章老師卻要一個人到田裏去耘田了。啞巴走向田邊到了老師的旁邊，跟他一起耘田。啞巴想道：“老師，你還會笑嗎？你還會講故事嗎？”
社員們見沒有興趣了，也就大家一起下了田。
林忠賢和他的上司心裏都在準備著給大家上上課，看到了社員們都學著章士鳴和啞巴的樣下田了，就隻在樹下坐一會兒走了。
“社員們的社會主義勞動覺悟都有了大大的提高。”林忠賢說。
“這與教育分不開的。以後要不斷地進行思想教育。”
從那天開始，章老師每次幹活，不管是別人是不是休息，他都不休息了，從此大家再也沒聽到過他講故事，大家再也沒有笑聲了，有的隻是相互猜忌、多嘴和吵架；章老師卻總是沉默寡言或謙卑地微笑。
章老師總是遠離開大家獨自坐在一個角落裏，或者一個人默默地幹活，他變得那樣的枯燥，就像一口斷了水源的池塘。
章老師瘦了、黑了、老了，要不是那付眼鏡，誰也不會認為他曾是一個大學生，一個中學教師。他的從前的學生很可憐他的變化，但也隻能在心裏想想而已，不能公開地對他提供幫助，不能幫他擺脫困境。
“老師，你到底說了什麽話了？要給你劃為右派。”曾有從前的學生這樣問他。
“我……噢，其實，也沒什麽……”他總是顯得很尷尬，結結巴巴的像迴答不出問題的小學生。其實那些給他戴帽的領導們也清楚，他不過是年輕氣盛說了一些關於建立製度、體製之類不著邊際的大道理，對於黨、國家、政府和人民哪會有什麽害處。當時正是需要有人戴這樣的一頂帽子。
他等待著黨和政府的寬大處理，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他看著頭上都長出白發了。
“天下誤會的事真的是太多了，冤屈的事也真的是太多了，對右派不是誤會而是人為。”他想道，“早知今日，我還讀那麽多的書幹什麽呢？真的是悲劇，這是我的悲劇，也是中國的悲劇。”他躺在草地上仰麵對著太陽，太陽漸漸地模糊了，淚水流出了眼眶。
他感覺到自己已經像一棵野草一樣腐爛了，春天來臨的時候，但願我能給大地帶來肥沃，冬天到來的時候希望能給大地帶來溫暖。
那是一個下午，太陽正猛烈，他孤獨地躺在樹蔭下。當大家都下田幹活的時候，他卻依然躺著一動不動，這使大家都感到奇怪。這到底是怎麽迴事呢？於是大家走過去看個究竟。
“啊呀！章老師！”一個叫亞萍的年輕婦女看到他的情形叫了起來，“章老師生病了。”她說著的時候在章老師的身旁跪了下來。
老幹部老黨員林德運跑了過去，看到章老師臉色已經發紫就蹲下來握著他的手，掐了掐指甲說：“亞萍，快！麻煩你快迴家去弄一些菜油，拿一口小碗和一個湯匙來。”
亞萍是跑著去的，所以很快就迴來了。
林德運蹲下來，招唿旁邊的人說：“來，給他翻個身！”這時候在章老師的身旁已經圍了好些人了。
林德運開始了刮痧挑痧療法。他先從衣袋中取出隨身攜帶的小尾刀在患者的背部、兩肩、指尖等部位刺了，擠壓出血，然後將菜油抹在背部兩條大筋上，用湯匙輕輕地反複地刮，先是紅的後來就變成紫色了。隻有十幾分鍾時間，章老師醒過來了，一醒過來就惡心嘔吐。林德運起身去轉了一圈，帶迴來幾片草的葉片，放在手心裏揉著，看看已經揉碎了就說道：“吞下，章老師，一口將它吞下去。”
章老師皺了皺眉頭，露出為難的表情。
“勇敢一些，吞下它。”
於是，章老師一口吞了下去。
人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章老師身上了，這時大家冷不防聽到了說話聲：“你們在幹什麽？”
大家不約而同地迴頭看時，隻見林忠賢、陳利功以及公社革委會主任曹正山和婦女主任李秀瑛諸位領導已經來到了他們的身邊。
幾個年輕人霍地站起來，迎了上去，用身軀遮住了他們的視線。章老師穿好了衣服，但沒有立即就站了起來。
林忠賢踮起了腳尖，伸直了脖頸往後探望，他看到章老師坐在草地上，說道：“看你倒舒服，怎麽還坐著不去幹活。”
“他病了！”有人說。
林忠賢抬起頭來在人群中掃視了一圈，他看不到那張說話的嘴，每一張嘴都緊閉著，每一個人都靜默著。
“誰說他病了？”
“他確實是病了哇！”林德運上去說好話。
“用得著你來說情嗎？”陳利功說，“階級鬥爭是殘酷無情的，無產階級不對資產階級專政，資產階級就會對無產階級專政。你不對它革命，它就會革你的命。在舊社會你吃地主的苦還不夠嗎？想想舊社會吧，要憶苦思甜，不忘階級鬥爭，不可好了傷疤忘了痛呀。”
“右派分子下田去！聽到沒有？”林忠賢用命令的口氣說。
章老師支撐起身子，拖著病體走向綠油油的稻田，當他把目光投向那密密的稻苗的時候，這些稻苗就變成了一行行的文字了。他把它們譯成一篇詩篇：
看我青青的禾苗，
像幼稚的少女，怎會去欺淩一個弱勢的老師；
是誰殘忍嗬！
為什麽要利用我，
叫一顆善良的心化作尖刀去殺人。
看我清清的水，
像少女純潔的心靈
為什麽不讓我快活地奔流
卻要我變得像沸騰的湯
去燙傷勤勞的手腳
去變成冤屈的淚
日夜流淌
看我燦爛的陽光
多麽明媚多麽美麗
就像少女的笑臉
像金線繡成
卻又為什麽要我去炙傷
一個受傷的心。
章士鳴把一隻腳伸到稻田裏，先用腳指探了探，就像伸到了熱鍋裏一樣。心想農民都這樣下田幹活的，反正也是得下田的，就下了決心雙腳都下了田，幸而泥土下沒有水麵那麽燙。他彎下腰開始耘了起來，汗水立即出來了。從他的額頭上，流下來，流到了眼窩裏，他抬起手臂用袖子擦了一把。背脊上好象火在烤，汗水在背上邊濕邊幹了，馬上就結成了鹽花了。他本是有病的身體，再說教書人的體質本來就不能與農民相比的，怎能拖累得起呢？
章老師默默地在耘田，社員們也全都下田了。公社和村革委會的領導們在田頭轉了一圈也就走了。
下了田還不到半個小時，章士鳴就支持不住了，汗如泉湧，眼前陣陣昏暗，天旋地轉起來，隨即就倒在田裏了。
在旁邊耘田的是啞巴，他見章士鳴倒下了就一邊啞啞啞地大聲喊叫，一邊把章老師拉了起來，架在肩上。此時炎炎的烈日正對著兩人猛燒著。
社員們紛紛從田裏抬起頭來，隻見啞子背起他就往岸上走。大家知道情況不妙也都跑了過去，幫著將人放到了一處陰涼的樹下。這時章老師已經不省人事了，整個身子像沒有了筋骨一樣的癱軟。
林德運走了過來，三下兩下就將章士鳴的衣服脫了，用大拇指緊緊地掐住了他的人中穴，用嘴去唿吸，接著又在他的胸腔下按壓。這樣整整折騰了將近半個小時，才見他漸漸的緩過氣來。大家忙著遞毛巾，端水。
林德運幹完了事，章教師也有了活氣了，大家才舒了口氣。老村長抬起頭來，鬆了口氣，這時隻見坐在樹下的小夥子們都站起來讓座。他也就不客氣地坐到了一塊方石頭上，用草帽作扇子扇著，露出了幾分得意和悠閑。大家把頭迴轉過來對著他。好似要聽他講故事，作報告似的。他也隨便地演說起來了。
“我們祖祖輩輩沒有書讀，命苦要種田；可是章老師，是個大學生，是個人才呀！憑什麽不讓他教書，不讓他教我們的孩子讀書，卻偏要他到這裏來送死？幹啥要這樣欺壓他？我看是要保護他的。做人要講道德，要講良心，沒有道德沒有良心的人還能算是人嗎？連狗都不如。”
章士鳴老師受盡折磨，好象死去過剛剛活了過來似的躺在床上動也懶得動一下，飯也懶得做了，躺著想著心裏有說不出的委屈。突然有一個人推門進來，他張開眼睛卻是老村長林德運來了，他手裏提著一隻布包，放在桌上打開，卻是一甑南瓜粥，還冒著熱氣呢。當即將章老師扶起在床上陪著吃著。章老師也確實餓得慘了，一聞到那南瓜的香味兒眼睛也亮了起來了，一將甑端到嘴邊就唿啦啦地吃了起來，僅一會兒功夫就吃完了。老村長陪著說了一會兒話就走了。章老師又睡了一覺，醒來時見月光水一般的從窗口直射進屋裏，他沒有心思睡覺了，這時身體也恢複了就起來獨個兒從村北走到了村口，坐在橋頭東端的一塊大石上。他看著月光向嘩嘩奔流的溪水灑下了無數點金子，想道：“這一生的光陰是多麽寶貴，比黃金還要寶貴得多，全都像這水一樣流走了，難怪孔子發‘逝者如斯夫’之歎”。
他感歎了一會後就走下橋去，把整個的身子浸到了水裏，將頭枕著一塊石頭，讓流水從肩頭上滾過，衝刷過胸部和腹部。他感覺到這個時候才是自由的，這是多麽舒暢的時刻嗬。
“逃！”他的腦子中第一次閃過這個念頭。逃到哪裏去呢？荒島、山野、村落一個個在腦海中飛閃而過，然而給他的感覺是無枝可依。
“唉！”他仰望著月亮一聲長歎，耳畔響起曹操的詩句：“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無枝可依……”
當初，剛下村時，他在筆記中寫道：勞動肯定是艱苦的，但艱苦的生活使人性格剛強，意誌堅強，不可錯過這個機會，好好向農民學習。他還告誡自己要開朗活潑，積極向上，要樂觀，要勇敢地迎接艱苦生活的考驗。自古凡大有作為的人都要經過艱苦的磨難，在磨難中鍛煉才幹。孟子曾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他把自己比作了古代受貶謫的文人，如範仲庵、歐陽修、王禹偁等。正當他沉思迷想的時候，有一雙眼睛正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這雙眼睛看到了這個落泊的、孤獨的人竟把短褲也脫掉了。這個要他穿長褲的時代，他卻連短褲都要脫掉。他想：“為什麽要穿短褲呢？為什麽要給牛鼻子穿上繩子呢？人啊，可真是太霸道了。”他又胡思亂想道，“脫掉肉體上的短褲何其容易，脫掉精神上的長褲何其難啊！”。
有一個人從他的背後走近了他，看來兩人在思想上有相同的見解，他也開始脫褲子了，他是將長褲短褲同時脫掉的。這時章士鳴正將眼睛閉上：“如果將許多猴子都用繩子給穿起來，那麽猴子之間肯定會打起來，到頭來一個猴子都活不了。那麽，現在我們的每一個人都是無形中有一條繩子給穿起來了，日子一長，還不會不打起來嗎？那麽誰是穿那條繩子的人呢？什麽是這條繩子呢？……”
章士鳴張開眼睛的時候，在明晃晃的月光下，他看到了一條“大白魚”，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躺著。他警惕地看著，這才發現原來就是想見而不見的石道泉。
“啊！”章老師大吃了一驚，說，“老弟啊，是你呀！你怎麽就來了，多日不見了！”
“多日不見，好想你呀！近來好嗎？”
“好什麽，我不過是一隻係在繩子上的一隻猴子呀！”
“猴子最好是生活到山裏頭。”
“你在山上生活得可好嗎？”
“我被捉下山來了，又……”
“又有幸逃脫了。”
“下麵怎麽說，聽說了嗎？”
“他們都說你自殺了。”
“真的嗎？”
“我知道你的情況，但我也說你是不在了。還是這樣說好吧。”
“等風頭過了我再還陽吧。”
“還有一件事，不知你是否已經知道了。”
“就是那個林忠賢，他差一點被嚇死了。一個不相信迷信的人卻差點兒當鬼了。大概在兩個星期前吧，他開了會迴家經過村西那口池塘的時候，他說見到鬼了，在池塘裏有一個鬼從水中上來，他看得真切，就逃跑，可是到了路上又看見一個女鬼披頭散發的往前跑。他嚇破膽了，迴家後就睡不穩了，大喊大叫，驚厥過去了好幾次。幸虧那個小和尚救了他的命。”
“那麽現在呢？”
“現在肉體上是好了，思想上的病卻惡化得厲害。”
“這是一陣風，邪惡的風，不是個別人的事。如果你忍受不了，堅持不下的話就走吧。上山吧，不過這事是不可讓人知道的。”
“當一個人失蹤的時候，他們肯定會尋找的，這會給你添麻煩的。連你自己都有可能保不住了。我還是在山下吧。看情況再說。”
兩人暢談了好久，直到月亮下山了，昏暗中，兩人起來，赤條條的兩個肉體緊緊地擁抱著，這時兩個都感到對方都在哭了，淚水像雨水一樣滴落在對方的肩頭上，直順著後脊背淋下來。
兩人各自說了一些要保重身體之類的話，然後依依不舍地分手了。當道泉走進史家樓的時候，正有一個人像夜貓一樣在牆角一閃就隱去不見了，而他們兩個都沒有看到。
——（《沉碧齋筆記》）
林忠賢的身體一日日的恢複了，僅隻一星期就又積極投身到文革的工作中去了。目前工作的重心主要是監督地、富、反、壞、右派分子進行勞動改造。把最重、最苦、最累、最髒的活都給他們去做。他依然保持著旺盛的革命鬥誌和敢於鬥爭的精神。但他的革命行動遭到了妻子與母親的竭力反對。
“你會永遠得不到安寧的。”他的母親對他很不客氣地說，“沒有你人家照樣活著，沒有你就會死人嗎，有了你偏就死了人了。你為什麽要賣力，出頭的椽子先爛掉，你為什麽那樣喜歡拋頭露麵。你知道人家待你好看嗎，你為什麽好人不做要做惡人？”
林忠賢卻也一樣堅決“共產黨的哲學就是鬥爭的哲學。沒有鬥爭就沒有人民當家作主，沒有階級鬥爭就沒有我們的今天，就沒有社會主義的新中國。我們要徹底肅清封建餘毒，把革命進行到底，就必須要與破壞社會主義的一切地、富、反、壞、右分子進行徹底的鬥爭。你們不懂就少嚕嗦幾句。”林忠賢說這話的時候情緒十分激昂。他對家人的意見從來不予認真的考慮，總是自以為是，自以為十二分的正確，總是高昂著頭，像一隻好鬥的公雞。他講了一套不著邊際的理論後就揚長而去。
他的母親與媳婦在他走後，相抱而泣，似乎一場災難馬上就要降臨似的。
林忠賢跑到了村委會辦公室，他是去參加一次會議的，幹部們已經到齊，會議即將開始。會議的主要議題是勞改人員的安置問題。他把要安排勞動改造的人員的名單草草地過目了一下說：
“不能把除草、放牛、采茶等輕活安排給這些改造的五類分子去做，而應該給他們去做打水、耘田、挑磚、擔糞、施肥等重活。否則就不是勞動改造了。勞動改造就是要他們去吃苦，叫他們去流血流汗。不能對地主、右派、反革命分子手下留情。現在我們的對手是敵人。我們要革命，他們要反對革命，我們要搞社會主義，他們要搞資本主義。所以他們是我們對著幹的敵人。對敵人就是要狠，絕不可半點心軟。否則還算什麽勞動改造，叫療養院得了。”他在說這話的時候，目光是從鼻子尖上看著大家的。他飲了一口茶，不慌不忙地繼續說道，“每個隊都安排幾個，勞動時不允許休息，不能便宜了他們。”說到這裏，他把臉轉向陳利功說道：“陳主任，你看，我們要不要組織人員下去督查和指導。”
“可以，當然可以，這是應該的。我們做出成績來，還可以向公社黨委匯報，把好的經驗傳授給兄弟單位，進行相互交流，相互促進，共同提高。”陳利功狠狠地抽了一口煙微笑著說。
“那就這樣定了吧。每個隊裏安排三個人參加勞動改造。每天進行檢查，對地主反革命和右派分子都要進行嚴厲的監督勞動。”林忠賢板著臉非常嚴肅地說。
章士鳴老師原來就安排在第十一生產隊主要工作是放牛，自從那天會議後，改為耘田和池塘裏打水，這些都是很重的工作。對於象他這樣的知識分子來說是不堪重負的。他身材高大，相貌俊秀，四十出頭的年紀，才華橫溢，性格開朗，待人熱情溫和，談吐風趣幽默。然而又是一個梗直敢言，剛正不阿，堅持真理的人。
那天下午，赤日炎炎，參加耘田勞動的社員們都在一棵大柳樹下休息，章老師也在休息，他坐在一塊大石上，一些年輕人圍著要他講故事。他博覽群書，想象力極為豐富而且談吐風趣，表情豐富，說個故事那是拿手不過的事了。他當時正在講“肖何月下追韓信”的故事，眾人聽得正有趣的時候，林忠賢和陳利功兩位領導到了。
“你們休息啦！”陳利功說著把頭上的草帽取下來當作扇子扇著。
“陳主任，坐吧！天氣太熱了，大家休息一會兒！”有個老農民說。
“是嗎，那就休息一會兒吧。”陳利功說著把頭轉向章老師說，“你，怎麽？你可不一樣的，你的性質跟大家是不一樣的。你可不能忘記自己的身份呀！”他說這話時把腔調拖得長長的。
章老師被他這麽一說將頭低了下來。
“怎麽？領導說話你沒聽到嗎？還要我們來請嗎？”林忠賢說。
章老師站了起來向田頭走去，這時樹上知了的鳴聲響起來了，大樹下卻一片寧靜。過了好一會兒，林忠賢轉身指著原來章老師坐的那個大石頭對陳利功說：“陳主任坐吧！”
於是陳利功也不客氣地坐了下來。
太陽就像在播火，陽光使人張不開眼。田裏的水似乎要被太陽曬開了，像銅鍋裏的開水一樣燙著腳。大家都把同情的目光投向章老師，隻見他慢慢地低下頭，彎下了腰在田裏耕耘，莊稼還沒長大，他彎曲的身子像一隻埋頭找食的母豬。
有一個啞巴，他聽不懂章老師講故事的內容，但他也跟著大夥兒一起笑，就像他也聽懂了似的。快樂，就像流到了田裏的水是會滲透的，會擴散的。當兩個幹部到來以後，啞巴當然也聽不懂所說的話，但憑他的聰明和靈智也必定是猜到了話中的含義了。因為當他們說了話以後，章老師的話也結束了，大家的歡樂也結束了。章老師卻要一個人到田裏去耘田了。啞巴走向田邊到了老師的旁邊，跟他一起耘田。啞巴想道：“老師，你還會笑嗎？你還會講故事嗎？”
社員們見沒有興趣了，也就大家一起下了田。
林忠賢和他的上司心裏都在準備著給大家上上課，看到了社員們都學著章士鳴和啞巴的樣下田了，就隻在樹下坐一會兒走了。
“社員們的社會主義勞動覺悟都有了大大的提高。”林忠賢說。
“這與教育分不開的。以後要不斷地進行思想教育。”
從那天開始，章老師每次幹活，不管是別人是不是休息，他都不休息了，從此大家再也沒聽到過他講故事，大家再也沒有笑聲了，有的隻是相互猜忌、多嘴和吵架；章老師卻總是沉默寡言或謙卑地微笑。
章老師總是遠離開大家獨自坐在一個角落裏，或者一個人默默地幹活，他變得那樣的枯燥，就像一口斷了水源的池塘。
章老師瘦了、黑了、老了，要不是那付眼鏡，誰也不會認為他曾是一個大學生，一個中學教師。他的從前的學生很可憐他的變化，但也隻能在心裏想想而已，不能公開地對他提供幫助，不能幫他擺脫困境。
“老師，你到底說了什麽話了？要給你劃為右派。”曾有從前的學生這樣問他。
“我……噢，其實，也沒什麽……”他總是顯得很尷尬，結結巴巴的像迴答不出問題的小學生。其實那些給他戴帽的領導們也清楚，他不過是年輕氣盛說了一些關於建立製度、體製之類不著邊際的大道理，對於黨、國家、政府和人民哪會有什麽害處。當時正是需要有人戴這樣的一頂帽子。
他等待著黨和政府的寬大處理，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他看著頭上都長出白發了。
“天下誤會的事真的是太多了，冤屈的事也真的是太多了，對右派不是誤會而是人為。”他想道，“早知今日，我還讀那麽多的書幹什麽呢？真的是悲劇，這是我的悲劇，也是中國的悲劇。”他躺在草地上仰麵對著太陽，太陽漸漸地模糊了，淚水流出了眼眶。
他感覺到自己已經像一棵野草一樣腐爛了，春天來臨的時候，但願我能給大地帶來肥沃，冬天到來的時候希望能給大地帶來溫暖。
那是一個下午，太陽正猛烈，他孤獨地躺在樹蔭下。當大家都下田幹活的時候，他卻依然躺著一動不動，這使大家都感到奇怪。這到底是怎麽迴事呢？於是大家走過去看個究竟。
“啊呀！章老師！”一個叫亞萍的年輕婦女看到他的情形叫了起來，“章老師生病了。”她說著的時候在章老師的身旁跪了下來。
老幹部老黨員林德運跑了過去，看到章老師臉色已經發紫就蹲下來握著他的手，掐了掐指甲說：“亞萍，快！麻煩你快迴家去弄一些菜油，拿一口小碗和一個湯匙來。”
亞萍是跑著去的，所以很快就迴來了。
林德運蹲下來，招唿旁邊的人說：“來，給他翻個身！”這時候在章老師的身旁已經圍了好些人了。
林德運開始了刮痧挑痧療法。他先從衣袋中取出隨身攜帶的小尾刀在患者的背部、兩肩、指尖等部位刺了，擠壓出血，然後將菜油抹在背部兩條大筋上，用湯匙輕輕地反複地刮，先是紅的後來就變成紫色了。隻有十幾分鍾時間，章老師醒過來了，一醒過來就惡心嘔吐。林德運起身去轉了一圈，帶迴來幾片草的葉片，放在手心裏揉著，看看已經揉碎了就說道：“吞下，章老師，一口將它吞下去。”
章老師皺了皺眉頭，露出為難的表情。
“勇敢一些，吞下它。”
於是，章老師一口吞了下去。
人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章老師身上了，這時大家冷不防聽到了說話聲：“你們在幹什麽？”
大家不約而同地迴頭看時，隻見林忠賢、陳利功以及公社革委會主任曹正山和婦女主任李秀瑛諸位領導已經來到了他們的身邊。
幾個年輕人霍地站起來，迎了上去，用身軀遮住了他們的視線。章老師穿好了衣服，但沒有立即就站了起來。
林忠賢踮起了腳尖，伸直了脖頸往後探望，他看到章老師坐在草地上，說道：“看你倒舒服，怎麽還坐著不去幹活。”
“他病了！”有人說。
林忠賢抬起頭來在人群中掃視了一圈，他看不到那張說話的嘴，每一張嘴都緊閉著，每一個人都靜默著。
“誰說他病了？”
“他確實是病了哇！”林德運上去說好話。
“用得著你來說情嗎？”陳利功說，“階級鬥爭是殘酷無情的，無產階級不對資產階級專政，資產階級就會對無產階級專政。你不對它革命，它就會革你的命。在舊社會你吃地主的苦還不夠嗎？想想舊社會吧，要憶苦思甜，不忘階級鬥爭，不可好了傷疤忘了痛呀。”
“右派分子下田去！聽到沒有？”林忠賢用命令的口氣說。
章老師支撐起身子，拖著病體走向綠油油的稻田，當他把目光投向那密密的稻苗的時候，這些稻苗就變成了一行行的文字了。他把它們譯成一篇詩篇：
看我青青的禾苗，
像幼稚的少女，怎會去欺淩一個弱勢的老師；
是誰殘忍嗬！
為什麽要利用我，
叫一顆善良的心化作尖刀去殺人。
看我清清的水，
像少女純潔的心靈
為什麽不讓我快活地奔流
卻要我變得像沸騰的湯
去燙傷勤勞的手腳
去變成冤屈的淚
日夜流淌
看我燦爛的陽光
多麽明媚多麽美麗
就像少女的笑臉
像金線繡成
卻又為什麽要我去炙傷
一個受傷的心。
章士鳴把一隻腳伸到稻田裏，先用腳指探了探，就像伸到了熱鍋裏一樣。心想農民都這樣下田幹活的，反正也是得下田的，就下了決心雙腳都下了田，幸而泥土下沒有水麵那麽燙。他彎下腰開始耘了起來，汗水立即出來了。從他的額頭上，流下來，流到了眼窩裏，他抬起手臂用袖子擦了一把。背脊上好象火在烤，汗水在背上邊濕邊幹了，馬上就結成了鹽花了。他本是有病的身體，再說教書人的體質本來就不能與農民相比的，怎能拖累得起呢？
章老師默默地在耘田，社員們也全都下田了。公社和村革委會的領導們在田頭轉了一圈也就走了。
下了田還不到半個小時，章士鳴就支持不住了，汗如泉湧，眼前陣陣昏暗，天旋地轉起來，隨即就倒在田裏了。
在旁邊耘田的是啞巴，他見章士鳴倒下了就一邊啞啞啞地大聲喊叫，一邊把章老師拉了起來，架在肩上。此時炎炎的烈日正對著兩人猛燒著。
社員們紛紛從田裏抬起頭來，隻見啞子背起他就往岸上走。大家知道情況不妙也都跑了過去，幫著將人放到了一處陰涼的樹下。這時章老師已經不省人事了，整個身子像沒有了筋骨一樣的癱軟。
林德運走了過來，三下兩下就將章士鳴的衣服脫了，用大拇指緊緊地掐住了他的人中穴，用嘴去唿吸，接著又在他的胸腔下按壓。這樣整整折騰了將近半個小時，才見他漸漸的緩過氣來。大家忙著遞毛巾，端水。
林德運幹完了事，章教師也有了活氣了，大家才舒了口氣。老村長抬起頭來，鬆了口氣，這時隻見坐在樹下的小夥子們都站起來讓座。他也就不客氣地坐到了一塊方石頭上，用草帽作扇子扇著，露出了幾分得意和悠閑。大家把頭迴轉過來對著他。好似要聽他講故事，作報告似的。他也隨便地演說起來了。
“我們祖祖輩輩沒有書讀，命苦要種田；可是章老師，是個大學生，是個人才呀！憑什麽不讓他教書，不讓他教我們的孩子讀書，卻偏要他到這裏來送死？幹啥要這樣欺壓他？我看是要保護他的。做人要講道德，要講良心，沒有道德沒有良心的人還能算是人嗎？連狗都不如。”
章士鳴老師受盡折磨，好象死去過剛剛活了過來似的躺在床上動也懶得動一下，飯也懶得做了，躺著想著心裏有說不出的委屈。突然有一個人推門進來，他張開眼睛卻是老村長林德運來了，他手裏提著一隻布包，放在桌上打開，卻是一甑南瓜粥，還冒著熱氣呢。當即將章老師扶起在床上陪著吃著。章老師也確實餓得慘了，一聞到那南瓜的香味兒眼睛也亮了起來了，一將甑端到嘴邊就唿啦啦地吃了起來，僅一會兒功夫就吃完了。老村長陪著說了一會兒話就走了。章老師又睡了一覺，醒來時見月光水一般的從窗口直射進屋裏，他沒有心思睡覺了，這時身體也恢複了就起來獨個兒從村北走到了村口，坐在橋頭東端的一塊大石上。他看著月光向嘩嘩奔流的溪水灑下了無數點金子，想道：“這一生的光陰是多麽寶貴，比黃金還要寶貴得多，全都像這水一樣流走了，難怪孔子發‘逝者如斯夫’之歎”。
他感歎了一會後就走下橋去，把整個的身子浸到了水裏，將頭枕著一塊石頭，讓流水從肩頭上滾過，衝刷過胸部和腹部。他感覺到這個時候才是自由的，這是多麽舒暢的時刻嗬。
“逃！”他的腦子中第一次閃過這個念頭。逃到哪裏去呢？荒島、山野、村落一個個在腦海中飛閃而過，然而給他的感覺是無枝可依。
“唉！”他仰望著月亮一聲長歎，耳畔響起曹操的詩句：“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無枝可依……”
當初，剛下村時，他在筆記中寫道：勞動肯定是艱苦的，但艱苦的生活使人性格剛強，意誌堅強，不可錯過這個機會，好好向農民學習。他還告誡自己要開朗活潑，積極向上，要樂觀，要勇敢地迎接艱苦生活的考驗。自古凡大有作為的人都要經過艱苦的磨難，在磨難中鍛煉才幹。孟子曾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他把自己比作了古代受貶謫的文人，如範仲庵、歐陽修、王禹偁等。正當他沉思迷想的時候，有一雙眼睛正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這雙眼睛看到了這個落泊的、孤獨的人竟把短褲也脫掉了。這個要他穿長褲的時代，他卻連短褲都要脫掉。他想：“為什麽要穿短褲呢？為什麽要給牛鼻子穿上繩子呢？人啊，可真是太霸道了。”他又胡思亂想道，“脫掉肉體上的短褲何其容易，脫掉精神上的長褲何其難啊！”。
有一個人從他的背後走近了他，看來兩人在思想上有相同的見解，他也開始脫褲子了，他是將長褲短褲同時脫掉的。這時章士鳴正將眼睛閉上：“如果將許多猴子都用繩子給穿起來，那麽猴子之間肯定會打起來，到頭來一個猴子都活不了。那麽，現在我們的每一個人都是無形中有一條繩子給穿起來了，日子一長，還不會不打起來嗎？那麽誰是穿那條繩子的人呢？什麽是這條繩子呢？……”
章士鳴張開眼睛的時候，在明晃晃的月光下，他看到了一條“大白魚”，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躺著。他警惕地看著，這才發現原來就是想見而不見的石道泉。
“啊！”章老師大吃了一驚，說，“老弟啊，是你呀！你怎麽就來了，多日不見了！”
“多日不見，好想你呀！近來好嗎？”
“好什麽，我不過是一隻係在繩子上的一隻猴子呀！”
“猴子最好是生活到山裏頭。”
“你在山上生活得可好嗎？”
“我被捉下山來了，又……”
“又有幸逃脫了。”
“下麵怎麽說，聽說了嗎？”
“他們都說你自殺了。”
“真的嗎？”
“我知道你的情況，但我也說你是不在了。還是這樣說好吧。”
“等風頭過了我再還陽吧。”
“還有一件事，不知你是否已經知道了。”
“就是那個林忠賢，他差一點被嚇死了。一個不相信迷信的人卻差點兒當鬼了。大概在兩個星期前吧，他開了會迴家經過村西那口池塘的時候，他說見到鬼了，在池塘裏有一個鬼從水中上來，他看得真切，就逃跑，可是到了路上又看見一個女鬼披頭散發的往前跑。他嚇破膽了，迴家後就睡不穩了，大喊大叫，驚厥過去了好幾次。幸虧那個小和尚救了他的命。”
“那麽現在呢？”
“現在肉體上是好了，思想上的病卻惡化得厲害。”
“這是一陣風，邪惡的風，不是個別人的事。如果你忍受不了，堅持不下的話就走吧。上山吧，不過這事是不可讓人知道的。”
“當一個人失蹤的時候，他們肯定會尋找的，這會給你添麻煩的。連你自己都有可能保不住了。我還是在山下吧。看情況再說。”
兩人暢談了好久，直到月亮下山了，昏暗中，兩人起來，赤條條的兩個肉體緊緊地擁抱著，這時兩個都感到對方都在哭了，淚水像雨水一樣滴落在對方的肩頭上，直順著後脊背淋下來。
兩人各自說了一些要保重身體之類的話，然後依依不舍地分手了。當道泉走進史家樓的時候，正有一個人像夜貓一樣在牆角一閃就隱去不見了，而他們兩個都沒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