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他們村子雖說離京津兩地不遠,卻四處不通公路,去哪兒都要走幾裏的土道,雨水多的季節更是要命,汽車都會陷在道上,所以也不通公共汽車。人們隻是種些平常作物,也沒有什麽特色物產可招商開發,越是交通不便越是經濟落後,越是經濟落後越是修不起路。如果窮得冒煙或富得流油都會引起重視,前者受表揚,後者受扶助,可惜他們這兒屬偏中等。近年來人們放棄種糧開始種菜,但是蔬菜品種單調,技術和設備落後,菜價也很不穩定,比如香菜價錢高時批發價每斤四五塊錢,也許兩天後就跌到一兩塊錢了,菜該割了不能等,超高了更不值錢,一個多月的辛苦勞動全看割菜時的行情。

    有人感歎菜市如股市,一點兒不假。曾聽說過某家十多畝韭菜趕上好價錢一夜暴富,也聽說過有人因大片的韭菜賣不出去上吊喝藥,這些並不稀奇。盡管這樣,但平均算來,多數人全家忙活一年省吃儉用的還能剩個萬兒八千塊錢,雖比不上那些年獲利十來萬的高級菜農,但幾年下來拚拚湊湊的勉強能蓋上新房。因此近些年村裏每年都會添幾套新房,也有很多蓋不起借錢蓋的,一排排的很是壯門麵,怎麽會成為扶助對象呢?

    這種閉塞和低收入環境裏,沒有幾個年輕人願意再當農民,姑娘們找對象也要找有工作的,哪個小夥子沒有工作都會被人瞧不起,因此小夥子們都往工廠或縣城跑,臨時工也叫工作呀,總比農民體麵。他們一為掙錢買摩托車解決交通不便,二為自己或全家找個製作小孩的合作夥伴。

    當然,車的品牌也成為攀比的對象,如今選車非“125”以上不可,多是“豪爵”、“隆鑫”之類,少則五六千塊,多則七八千塊,這地方的工薪族多半是工廠裏車、鉗、鉚、焊之類的工人,或是家具廠、針織廠的工人,工資多數不高,月薪四五百很平常,七八百占多數,一千多讓人羨慕,兩千以上能讓人眼紅,村裏要有這樣的小夥子,那誰都高看他一眼,給他提親的人都得排隊。

    也就是說絕大部分年輕人要省吃儉用苦幹一年或更長時間才能湊夠一輛車錢,但工廠效益不穩定和各種原因導致的失業,不能保證你能一年掙這麽些錢,再說還有別的開銷。大同不想用血汗錢去買輛車,然後成天跟人家比誰的好,這種攀比太低級趣味了,而是想做些生意讓錢翻倍升值,擺脫這種沒勁的上班方式,繼而改變這種過於低調的生活狀態,他不想七老八十了還當臨時工,還跟他爸一樣為錢和兒子的婚事發愁。

    物以類聚。和他一樣有理想的是發小死黨大誌、牛子。大誌呢,心更大。他自以為是藝術家的苗子,上中學時他文科好理科差,自知考不上高中,便一門心思研究音樂,他唱的歌曾在全縣中學生文藝匯演中獲過二等獎——獲一等獎那哥們的爸爸是縣歌舞團的,人家從小受過專業教育,大誌當然比不了他。那次獲獎使大誌增強了自信,對音樂的熱情更高了,夢想著能像許多歌手一樣自編自唱,一夜成名,這絕對是件很露臉的事,說俗了叫名利雙收,總比平庸地活一輩子強。中學畢業後他找不到理想工作,深感懷才不遇,情願放棄工作把心思用在寫歌、玩吉他上,鄉下人沒有閑錢和時間培養孩子搞藝術,認為這種行當不容易在短時間內掙到錢,也許一輩子都掙不到錢,一個初中都是混下來的小子能寫出什麽像樣的東西,根本不相信他能成名。因此別人都忙著掙錢娶媳婦了,他卻躲在家裏寫歌,也被村裏人看成是不務正業,懶得工作。搞藝術的人多半愛喝酒,大誌也很善飲,浪費了很多錢,母親說他這樣下去將來隻能彈著吉他要飯了,他說那不叫要飯,叫行為藝術。

    牛子也是個有誌青年。雖然當年功課差得要命,作業基本全是抄大同大誌的,但他天生力氣大跑得快,從小學到中學都是學校的優秀運動員,長跑短跑鉛球是他的強項,每年都會在縣裏比賽獲獎。老師經常說,將來若是發展好了,肯定有機會參加奧運會,為中國人爭光。牛子聽了信心十足,想當然地以為自己肯定能在奧運會上爭金奪銀,那是板上釘釘子——沒跑的事。因此他更加不重視學業,運動員是不要求學曆的。

    可惜到了中學畢業也沒有伯樂相中他,同學們各奔東西了,牛子沒有因體育好而被哪個學校破格錄取,沒有門路想走後門也難,他這個傻小子呆呆地站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完事啦?這就得啦?我的夢想呢?他去找體育老師談心,天真地問:“老師,我是不是沒機會參加奧運會了?”老師沒想到他會問這種問題,愣了愣神兒肯定地說:“是的,沒機會了。對不起,我深感同情,但幫不了你啊。”

    “啊——”牛子發出一聲哀嚎,一路狂跑到家傷心地大哭,三天沒吃飯,非要參加奧運會,說他不參加將是中國的極大損失。結果把他爸惹急了,賞了他一通巴掌拳腳。大誌也勸他:兄弟,認命吧,有本事的人不見得都有機會發揮自己的才能,目前我就是個例子。先別難過了,也許將來你還有別的發展前途,運動員也不能當一輩子。要知道好多有成就的人都改過行,比如魯迅、李四光他們。

    牛子的情緒這才稍稍好轉,另找可行的人生目標,後來他迷上了台球,得知這項運動也能參加世界級的比賽,也不需要什麽學曆,他又一心想成為中國撞球王,每年都要交不少學費。因為牛子的爸是他們三個的爸爸中拳頭最硬的,他老人家堅信暴力解決一切,牛子反抗不了這鐵拳專政,隻好在鎮上的工廠工作,不敢像兩位仁兄那樣自在。牛子四肢發達,心誌也不夠成熟,二十多歲了還是孩子心呢,每天下班隻知道看動畫片,家裏的活兒懶得幹,但上班已經體麵了,他老爸也就不再計較。村裏人提起這三個鐵杆兄弟無一不撇嘴、譏笑,成了標準的反麵教材。

    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從這個角度看他就是壞的,換個角度看便完全不同。可以說他們都有火熱的激情和蓬勃的朝氣,他們都為自己的理想努力拚搏過,尤其大同大誌還在努力拚搏中,他們理應算個好孩子,隻是沒有世俗標準中的那麽乖,因此被排除在外了。環境局限讓他們沒有發展機會,世界需要他們,卻找不到他們,像是一群迷失道路的螞蟻,沒有人會理睬螞蟻在想些什麽的。

    既然想創業就要籌集資金,沒有資金就要想辦法。連段明這個紈絝子弟都開始想辦法賺錢了,不久前他從村長手裏承包下村外的幾十畝地,種植食用仙人掌和蘆薈,聽說是跟提供技術的公司簽了收購合同,非常有利可圖。段明創業比大同他們有優勢,看在他爸的麵上,村長把承包款由每畝一百塊降到五十塊錢,資金是從信用社貸的款,即便還不起也有他爸撐腰呢,宣布破產坑信用社,賠了也不賠他們家的錢。

    大誌也深知自己一時半刻成不了名,要奮鬥很多年,這過程中是要吃飯的,他考慮了一番,打算跟大同一起先致富,然後謀藝術。大誌的家境雖然比大同強些,但都不是固定資產,今天賣菜換的錢明天可能就買種子化肥了,家裏也不肯拿錢讓他折騰,沒錢一切都等於空想。看著段明大刀闊斧地創業眼紅也沒用,學曆低也找不到高薪的好工作,籌集資金極難。看著好兄弟牛子在工廠上班,大同和大誌這倆胸懷壯誌不能酬的窮小子心裏挺不是滋味,雖然牛子掙錢不多,但不再跟家裏要錢花了,於是他們想先找個飯轍。牛子所在的工廠不招工,他們隻好去縣城裏的一個加工鐵活的小工廠上班。

    順便提提,與他們同去應招的還有兩個專業車床師傅,奇怪的是專業的沒被錄用,他們這倆棒槌卻留下當學徒了。為什麽呢?並不是他們幸運,而是因為師傅的工資至少要一千以上,而學徒工資才四五百,要押兩個月才發,並且過一段時間就可以幹師傅的活兒了,如果將來學徒嫌錢少了工廠也不長工資,反正是長年招工,逼他們滾蛋然後再用新學徒補缺,還可以苛扣他們兩個月的工資,這就是許多私人工廠通用的“高招”。

    這倆小子沒有掙錢的道兒,別處也多數是相同情況,所以明知吃虧且沒有前途也要湊合先幹著,沉淪就沉淪吧,至少比沉默強些。大誌本想白天邊幹活邊構思,晚上閑下來再寫歌、彈吉他,沒想到這裏跟本縣多數工廠一樣辛苦,他在衝床上每天工作十三、四個小時,有時困得邊幹活邊磕頭,稍不留神就會衝掉手指,已經有不少先例,他很珍惜不可再生的手指和可憐的睡眼時間,隻好停筆不寫,吉他也落滿灰塵。

    夥食極差,吃的是最便宜的破菜,鹽多油少,缺蔥少蒜,這年頭還有這種夥食並不奇怪,有些小工廠老板黑得你想像不到。同事們多數是剛出校門不久的小夥,見識少膽子小,不敢對老板提出意見,或是從別處受過幾次苦了,知道提也白提,隻好天天湊合著吃,已經習慣了也就不當迴事了。吃得個個小臉發黃,有氣無力。大同很是惱火,不怕他那套,第一天他就端著剛打來的鹹菠菜問夥房師傅幹嘛炒這麽鹹,師傅說老板吩咐的。大同有些不快,拽開大步去質問老板,大誌說:“算了,這兒不是講理的地方,湊合一下吧。”大同非要去,大誌怕他惹事便跟他一起去。

    大同問完後老板頭也不抬:“炒淡了菜還夠吃麽?最近效益不好,沒辦法,能省則省。”大同更火了,但仍和氣地說:“可是大夥都夠累的,請您給大夥改善一下,工作辛苦應該吃好些,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老板斜他一眼蠻橫地說:“你還想出頭鬧事?哪個工廠都一樣,這麽多人天天吃也沒說過什麽,你哪兒這麽多事兒?這兒不是飯館,你這少爺口味太高我滿足不了!不吃滾蛋!”罵得大同再也忍不住了,抄起飯盆就往老板頭上扣,被大誌趕緊抱住往迴拖,飯菜扣偏全掉在地上,大同掙脫不開便破口大罵:“你他媽就是靠黑心發家的吧?爺不幹了!先打你一頓再說!”老板哪吃這套,衝過來要揍大同:“說對了!老子就是靠黑心發家,專門坑人,你敢怎麽樣?”周圍有七八個同事見大同剛來就敢給大夥出頭,心裏暗暗喝彩,又怕他吃虧,衝上幾個來把老板拉住往後拖,總算沒打起來。

    迴到宿舍,那些同事都勸大同別跟老板賭氣,沒有好處。其中有個被稱作小鄭的說:“誰都知道他們心黑,都是家窮,沒有出路才幹這個的,總比什麽都不幹強。在人家手底下沒有不受氣的,要打架早打了,都是為了幾個錢才忍著的,沒有辦法嘛。”他看上去有十七八歲,個子挺高卻瘦得驚人,細腳伶丁的像是秫秸紮的小紙人兒,說完不住地來迴踱著腳歎氣。大誌揉著被大同踩痛的腳勸道:“你咋還這麽大脾氣?小不忍則亂大謀,你這樣怎麽做大事?咱們忍過這段時間就好了,沒有錢什麽也幹不成啊。”

    “怕是到時候人都被餓死了!”大同發幾句牢騷,心裏也知道沒辦法,有辦法就不來了。大夥苦笑著又勸了好半天他才消了氣,饑餓緊跟著襲上來,看看大夥因為勸他都還沒吃飯,便站起來豪爽地說:“隻能忍著啦,從今天往後咱們都是一個鍋裏吃飯的難兄難弟,我倆初來乍到,以後還要大夥關照,苟富貴,無相忘。今天大夥為我誤了吃飯,現在我請大夥吃飯,誰敢不去誰就是瞧不起我。走!”

    大誌知道他辦事大咧咧,攔不住也就不攔了,大夥見這位夠特殊的,都是好久不見油水了,推辭不過就都去了。他們在離工廠不遠的一個小吃店裏吃飯,一百塊錢的酒席吃得十來個人羅鍋衝前,都舔舌咂嘴地感謝大同。

    大同掏出可憐的三百塊錢,取一張大氣地拍在桌上:“結賬!改天再來。”小鄭見他也沒幾個錢,說:“都是窮哥兒們,以後別這樣浪費了,今天已經很過意不去了。”

    迴去後小鄭引著大同去向老板道歉,大同擰著脖子不去,大誌沒轍,便替他去了。倆人跟老板說了半車好話,老板想著這小子雖然脾氣大,但幹活利索,比早來的幾個車工都強,現在車床上人手少,先留下吧,等閑了就讓他滾蛋,工資一分不給。打發走大誌小鄭,老板竟來找大同單獨談話,笑嘻嘻地勸大同幾句年輕人要能吃苦之類的屁話,並答應過幾天資金周轉過來一定改善夥食,目前實在沒辦法。大同知道這過幾天是個無限長的期待,再廢話也沒用,想想自己的處境,便一聲不吭幹活去了。

    盡管對老板不滿,但大同幹活仍然賣力,他不是瞎混飯吃的。通過那件事後大夥都願意跟他來往,覺得他是個講義氣的人,大同很快跟同事們搞好關係。但肚子仍然忍受不了這種飯菜,帶來的錢已不多,隻能隔三差五地請大誌去小店吃些稍好的飯菜,人多他請不起了,同事們也不好意思再去。大誌為喝幾口啤酒,也很少拒絕。

    有天他們在那個小吃店遇上個吃麵的姑娘,長時間處於純光棍環境裏的人會對異性格外注意,如同饞肉的人路過熟食肉鋪總會狠狠地盯幾眼解饞,這是一個多月來在這裏遇上的第一個姑娘,大同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他猜想這個姑娘肯定很乖,受勤儉節約的媽媽影響,不肯把幸苦掙來的錢過多地花費在打扮上,還穿著上學時小女孩的衣服,藍色背心袖口上的褶皺花邊顯得孩子氣,而不是流行的貨色,直覺告訴大同這是個樸實的農家女,社會等級跟他一樣,烏黑的秀發剛過下巴,沒有被浮躁的時尚改成拙劣粗糙的黃色,小臉上也明顯有地裏勞動時太陽留下的痕跡,兩道秀氣的彎眉毛疏密適當,一雙大眼睛黑白分明,眼尾微微上揚,大同喜歡這種眼睛,溫柔的目光中還有一絲女孩少有的剛強,像個有些倔強的烈性姑娘,非常難得,難得一見也難得弄到手。豐滿的鼻子輪廓分明,準頭微翹飽滿,光滑可愛,後來他常有輕咬一下這個鼻子頭的念頭。鮮嫩粉紅的嘴唇不施唇膏就很正點,讓人看著就興奮,潔白的牙齒證明她很講衛生,天天刷牙,沒有口臭。說白了就一句話:除了稍黑點兒,其他無可挑剔。

    如果走在大街上,那些身材纖細包裝精美,小臉死白的摩登女孩會吸引更多的眼球,沒人去想那些包裝讓她們錢夾透支,也不考慮膚色是昂貴護膚品的傑作還是缺乏日照的結果。而她這種膚色和打扮不會有迴頭率,所以更不會有誰仔細端詳她,沒想到讓大同這個獨具慧眼的美女鑒賞者發現,真是造化。大同很有遠見,認為冬天紫外線弱時她就會變白。

    跟這樣一個女孩同桌吃飯真幸運,可以秀色佐餐。大同決定坐在她對麵,他低聲命令大誌:“兄弟,你靠邊,我跟她套套瓷。”大誌是個情癡,心裏總放不下英年早逝的鄰家女孩,當然不會對這個黑姑娘感興趣,便順從地在遠處桌子上坐下,靜靜地專心等飯。那姑娘看看大同,納悶他幹嘛不坐別的閑桌子上,確定不認識他後,便挑起三根麵條,湊過嘴微吹一下,不出聲地輕輕吸進一截咬斷,認真地抿起嘴細細地嚼著,目光隻在碗裏轉著精選下一根麵條,像是在做一件特細致的工作。大同忍不住想笑,也許因為有大同的緣故,她吃得特慢,大同懷疑她可能不餓。在農村這麽斯文的女孩太難找了,大多數都不注重這些,時常遇到一些有姿色的女孩吃麵條的聲音像是在使勁吸溜鼻涕,嚼得也豪爽大氣,有聲有色有滋有味,舌頭和牙齒同時大聲地發出對食物的讚美,很是不雅。

    黑姑娘察覺對麵在看她,大眼睛開始不安地左右忽閃,那神情像一隻緊張的鴿子,隨時都會猛拍翅膀飛走。大同感覺要是再看的話她該不吃了,便趕緊把目光轉向門口:“老板,麵好了吧?”大同已經對她產生了好感,很想聽聽她說話的聲音。

    “這兒的拉麵味兒還不錯吧?”大同努力笑出最迷人的效果,眉眼很溫和,線條肥濃的嘴唇在視覺上平添了些敦厚,那口氣好像他們認識。

    “嗯,挺好的,很筋道。”姑娘意識到是在跟她說話,臉稍微有點兒紅,看到大同溫和的笑臉後,心裏驚起的幾絲慌亂很快平息。哦,她音質甜潤有磁性,語速不急不緩,極有女人味,在月色清朗的夜晚,偎依著這個溫暖柔軟的身體,耳邊呢喃著這樣的聲音,真是人生一大樂事。這想法有點兒流氓,但這是男性的本能反應,大同不說出來就不算流氓。

    大同的大腦飛快地轉啊轉,他在想:依現在的工資很難攢下錢,創業有些遙遙無期,何必太倔強呢?我需要一個樸實的農家女做妻子,肯吃苦耐勞,將來能一起創業,過日子有個好幫手肯定比現在強,如此一來爹媽也能放心,奮鬥的道路也會縮短或好走些,這樣的妞才算有泡頭兒。我應該把握機會試試。工作這麽忙沒有正式假期,如果成天傻子似的上班幹活,若是不刻意找機會就沒有機會。現在這種落魄的情況下,能愛上我的人最可靠,沒有任何物質貪圖,我也會對她格外珍惜,一輩子不會丟棄她。

    旁邊的大誌衝大同緩緩地綻出個微笑:你小子也該談戀愛了。

    大同跟姑娘說他經常來這兒吃飯,這兒比周圍幾家都幹淨,菜的味道也不錯。問話中大同得知她是頭一次來,她在一個治療風濕關節病、骨質增生這些流行頑症的私人診所當護士,為了提高診所和主任醫師趙大夫的知名度,她時常出來發宣傳廣告,今天路過小店餓了吃碗麵。大同這才發現桌上放著一遝廣告,暗暗記住了上麵的地址。

    他開始拚命地賣弄自己的口才,以博得其喜歡。大同把筷子往麵條裏一插便開講:“維修人類這個行業真不錯,工作不太累工資不太少,也挺體麵,我挺羨慕這活兒的,可惜幹不成,至少得是衛校畢業的才有資格幹,還得是女的。以前我去過一個私人牙科門診,當時那大夫正拿個改錐給人家往下杵牙呢,像是從嘴裏撬釘子似的。聽說我是來應聘的,而且是初中學曆,立馬擺出小老板的那種惡心的高姿態,連眼皮也不夾我一下,說起碼得上過衛校,再說也不用男的。我敢說我要是個挺水靈的小姑娘,就算連小學都是混下來的,他都會考慮留下我,一來壯門麵,誰不願意要個細皮嫩肉的姑娘養眼呀,看著就親切,不用掰嘴就自然咧開了,撬下二十顆牙來也說不出什麽,要是個壯小夥兒,老擔心手勁太大,把腮幫子紮漏了;二來對老板身心有好處,有空時聊聊天兒也好,要是小夥子看著就不舒服。不用就不用唄,幹嘛瞧不起人啊,後來才聽說他手藝挺差勁,不少讓他給鑲牙的人都上別處翻工去了,一年後都關張了,幸虧當初沒用我。打那以後我老對私人門診有偏見,懷疑他們是學藝不精進不了大醫院才出來混飯的,竟然也好意思拿文憑卡人。”

    姑娘笑了,笑得特好看,像一支剛咧嘴的黑玫瑰:“確實是這樣,我也是衛校畢業的,還有一個李姐也是。趙大夫可不是混飯吃的,治好了不少病人,在省裏都有名氣,還在報紙上發表過論文,好多患者也誇他,真的。”那口氣仿佛證明她在一個神醫手下做事,很值得驕傲,她本是奉命出來宣傳的,因此這套話如同非法屠宰點的豬肉,不知有多少水分,下麵這幾句才透出她的純真:“好像本事大的人脾氣都大,趙大夫就很少有笑臉。按說自己的診所,態度應該好一些,可他口氣特衝,跟好幾個患者吵過架,得罪了一些人。對我和李姐要求比較嚴,不許隨便遲到早退,平時沒假,除非有特殊情況才準假。有迴李姐的男朋友去找她吃飯,碰巧趙大夫在,趙大夫問有什麽事,他想撒個謊蒙過去,可趙大夫沒完沒了地盤問,那小夥子隻好紅著臉說了實話,被趙大夫沉著臉轟出去,弄得小夥子挺沒麵子,不吭聲地走了。事後趙大夫說了李姐一通,李姐的對象也因此告吹,隻是找不到飯碗,李姐才沒賭氣辭職。幸好我還沒有男朋友,也從不讓別人去那兒找我,又很少犯錯誤,所以沒挨過說。”

    大同不管趙大夫是在報紙上發表過豆腐塊論文還是在夾縫裏登過廣告,隻暗喜她沒有男朋友。遠處的大誌懶得聽他們廢話,吃完飯又不好扔下兄弟先走,便一杯接一杯地喝啤酒。大同把自己的職業和家庭住址告訴姑娘,姑娘告訴大同她今年二十三歲,大同說咱們同歲,初次見麵需要知道的問題問過,倆人又沒完沒了地詢問對方業內的話題和個自喜好之類的瑣碎問題。談話中大同感覺她是個特純潔的女孩,溫和,莊重,有禮貌,但也不缺少活潑開朗的一麵,涉世不深,還沒沾染上在外謀事人常有的虛情假意,仍保留著後學生時期那種傻孩子的真誠。大同越發佩服自己的眼光,倆人覺得該走時才發現,兩碗拉麵泡得根根脹起,比端上來時多出一半,湯全沒了。

    大同迴過頭驚奇地發現,大誌比來時胖了,臉色有些紅潤,麵前矗立著六七個空酒瓶,泡沫正順著瓶壁往下滑呢。迴去的路上,大誌乍著胳膊雄糾糾地挺胸闊步快走,肚子像裝了個西瓜似的滾圓,原本廋削的他這時看上去很滑稽,大同說幹嘛喝這麽多,大誌唿吸粗重地說:“難道讓我傻坐著等你啊。”大同拉他一把:“你慢點兒走,我都追不上了,你說這妞怎麽樣啊?”大誌笑笑速度不減:“我就知道你什麽意思,行!挺值得一泡的,黑點兒不礙事。”大同還要他慢一點兒,大誌急了:“我要放水,等不急啦!”大同笑著隨手一指路邊的死胡同:“那兒就行,放心,絕不會有人來。”證據是他尿過多次,從沒撞見過人。大誌不幹,非要去五百米外的公廁,他向來這樣守公德,即便半夜他也不在廁所以外的任何地方撒尿,因此連星星也沒見過他的寶貝。

    那姑娘給大同帶來了一天的好心情,之後大同也經常想起她,他們的工作時間都是早七點到晚八點,沒有節假日,大同有住宿,那姑娘還要騎半個小時車迴家,或是加班,因此雖離得很近,卻沒機會見麵。再說一麵之交,真想不出什麽理由見她,除非找他們診所看病,可大同沒病。

    那天午飯時,大同把心事跟好哥們兒大誌說了。當時夥食已經改善,他們吃的是酸味的饅頭和工廠的傳統大菜蒼蠅煮冬瓜,改善的結果就是多了幾片帶毛的豬皮肉。這菜做法另類,香味倶無,隻靠碧綠的瓜皮和大量醬油增色,飲食極講究的大誌不愛吃昆蟲也不好色,隻好用大蒜下飯。被生活所迫,這位挺文雅的小夥也得吃這種野蠻人的粗俗食物。他神情嚴肅地嚼完半頭蒜也沒嚼出個主意來,大同等大誌迴答,愣愣地盯著他臉頰上密實的粉刺們伴隨咀嚼一起湧動。

    最終大誌抹抹腦門上的辣汗倒吸口涼氣:“隻要有緣,失去的還能迴來。”後來每當大同迴味這句話時,他的鼻子便迴味起大誌嘴裏那濃烈的大蒜味兒,也可以理解為蒜味兒幫他記住了這句話。有次大同閑翻一本佛經時發現了與這蒜味兒哲學相似的話,才發現大誌的肚子裏除了酒,還有幾句唬人的哲言。多年後大誌再看到大蒜時就眼睛發酸:“媽的!當年的日子咋那麽苦,我竟然會吃掉一頭大蒜。”於是更加珍惜來之不易的好日子。

    之後大同天天去那個小吃店,盼著姑娘再次出現,大誌不願去他就自己去。直到半個月後,用姑娘後來的話說,是緣份讓他們再次相遇了。

    那天大同迴了趟家,返迴工廠時路過趙大夫門診,看見那姑娘挎個小包在公路邊等車,大同知道她是去發廣告,遠處有輛公共汽車開過來,她慢慢地往前挪幾步招了下手。唉,好不容易見到她又要錯過了,大同略微思索一下,定下主意,扔了自行車跑過去跟她上了汽車,一屁股坐在她身邊。

    “噯,是你呀?”她認出了大同,一臉的驚喜,大同笑著問她去哪兒,她說去馬鎮的集市發廣告,大同說碰巧了,今天放假我去那兒玩兒,同路同路。不工作的時候大同從不穿那身油乎乎的藍色工作服,不像有些同事去哪兒都自豪地穿著,生怕人家不知道他是個工人,因為農村人有個縣城裏的工作是挺體麵的事兒,工作服代表“優越”的身份地位,可以到處炫耀。大同卻很反感,他認為這種人除了自以為是技術的飯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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