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床上走下來,在提籃裏找出一個陳舊的塑料袋,撣去塑料袋上的灰塵後,小心翼翼地從裏麵取出了一個兒童玩具——豬。

    “這是龍向榮送給我的生日禮物。我是屬豬的。”劉雯很深情地望了一眼豬玩具對我說,“剛買來的時候漂亮極了,十幾萬塊錢呢。我被勞教以後,哥哥拿出來玩,搞舊了。

    解教迴來一看,這個東西還在,我便趕緊收了起來,一直保管到現在,快夠三十年了,到死我不會把它丟掉。我準備讓它陪我入棺下地。“我把豬玩具拿到手裏看了看,做工是不錯。外麵包的是絲絨,雖然舊了,還略有光澤。小豬胖胖的嘴撅著——大概是向人撒嬌——那對黑眼睛,是琉璃的,黑靈靈的,煞是逗人喜愛。

    她把玩具豬收藏好後,又拿起一個煙盒大小的梳妝盒說:“這也是龍向榮送的,當時價值三十多萬元。盒上麵的花,都是象牙雕的。”接著她給我看了龍向榮給她買的高級口紅、香脂。幾十年了,她竟能完好無缺地保存這些東西,真夠癡情的。

    解放初期,上海突然興起學藝人炒老師魷魚的怪事。那些當老師的藝人就靠收徒賺錢養家糊口,收一個徒弟就是收入幾百塊錢。

    我當時也拜過一個老師學京劇。為了找借口跟龍向榮走,我就跟葉子元說,去炒老師魷魚。葉子元這個人雖說有錢,但他很小氣,把一個小錢都能當成磨盤大。他聽說我要找師父退錢,當然很高興,滿口答應。可是,他並不知道我的師父在蘇州,後來聽說我要去蘇州,就不太高興。他怕我耍名堂,不想讓我去。不過,我已搶先布下迷魂陣。我對他說,蘇州的兩個師父都是女的,你擔心什麽?我不學,六七百塊錢也不要,別人知道了不罵我們是洋盤?你放心好了,我隻去三天。如果你仍然不放心,我就把你表姐也帶去,這樣行了吧?你呀,哼!就是賤皮,下作!人家正兒八經跟你商議,你都不同意。我要是不聲不響地走了,你又能把我怎樣?女人要想作怪,想背叛你,你能看住嗎?我真要想給你戴綠帽子,你就是一天到晚把眼睛睜得像牛蛋一樣盯著,也能給你戴上。

    葉子元看我信誓旦旦,講得頭頭是道,隻好同意。反正是女師父,反正是三天時間,又有表姐作伴,由我作怪又能作到哪裏去?何況,倘若不給我走的話,我肯定會鬧得他雞犬不安。

    我也的確去找了葉子元的表姐。正如我所預料得那樣,葉子元表姐說什麽也不願去蘇州。你想想,大冷的天去討債又不是去旅遊的,她能願意當這種冤大頭嗎?

    我又跟葉子元打招唿,說他表姐不去,有高血壓病,行走不方便,倘若出了事,錢沒拿到,倒要先貼了。不管怎樣,三天就迴來。葉子元鬥不過,隻得放我一人前往蘇州,但對我卻約法三章:一是按時迴來,二是吃住在女師父家。他說他隨時會打電話去問的。三是不許和男人接觸,特別是跳舞、赴宴,是決不準許的。

    我滿口答應,心想,隻要給我走就行,什麽話你都可以說,到外麵聽不聽,那隻能由我了。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嘛。

    這次去蘇州正值隆冬。

    我穿著駝絨大衣,足蹬深幫高跟牛皮鞋,圍一條天藍色的長圍巾,戴了個大口罩,隻露著兩個大眼睛。猛一看,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誰。

    老遠就看見龍向榮在車站候車室門口等我了。我走到他背後,拍了他一下肩膀,他才認出我。看到我按時赴約,你瞧那高興勁就沒法提了,幾乎渾身都在笑。

    他趕緊扶我上火車,待我坐穩後,又忙著泡了一杯龍井茶放在我的麵前,然後從包裏掏出一個熱水袋,裝上熱水後,遞給我,說是車上冷,留給我焐手。這家夥想得真周到,連手紙都準備好了。

    到蘇州後,龍向榮找了家比較豪華的旅館,安排好我後,興致勃勃地說,雯,親愛的,這三天,我們丟開一切痛苦和煩惱,什麽不高興的事,都不準想;什麽不高興的話,也不準說,我們要痛痛快快、高高興興、歡歡樂樂地玩三天,你說好嗎?我說,好,我們倆來做三天神仙。你是牛郎,我是織女;我是白蛇,你是許仙。

    蘇州的三天生活,我一生都不會忘記。這也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三天,最幸福的三天。解除勞教以後,雖然我也去過一次,可那是孤身一人,四處舉目無親,重遊舊地,更加淒涼。看到別人一對對,一雙雙,談情說愛,打情罵俏,我卻是一個人,那不是個好滋味。他不在我身邊了,愛情不在我身邊了,幸福不在我身邊了。我的一切都讓痛苦侵占了。你還記得朱漵真的《生查子》嗎?那最能體現我失去龍向榮再遊蘇州的心情:“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我看到我倆過去一同走過的小路上,不時走過情男癡女;一同坐過的靠背椅上,又坐著一對新婚夫婦;一同吃過點心的假山下,有幾個少男少女正在嘻鬧;一同蕩著雙漿的湖上,不時響起遊人們的笑聲。每每看到這些,我的心就像刀攪一樣難受。他要能在我跟前多好,可是他不知了去向。幾年的勞教生活,使我與世界隔絕了,我和他失去了一切聯係。他在什麽地方,他在幹什麽?他身體好嗎?他家庭關係融洽嗎?這一切的一切,都像千絲萬縷纏在我的心頭。

    我記得和龍向榮在蘇州的三天,天天下大雪。公園裏白茫茫的一片。樹變成了冰樹,花變成了瓊花。亭台樓閣壓上了厚厚的白雪,路上的雪更是厚厚的,踩上去吱吱響。公園裏沒有遊客,隻有我們倆頭頂著雪花,身披著雪花,腳踏著雪花,散步,散步!誰也不感覺冷,誰也不理會這個無情的雪天。我們隻是向前走,去遊山逛水,去欣賞名勝古跡,去歡度三天的蜜月,去尋找愛情的春天。龍向榮說,這幾天我們算是在真空裏生活。的確如此,這裏沒有葉子元,沒有他那個肥胖的意大利老婆,沒有冷眼,沒有長舌婦,隻有我們倆,隻有愛情,隻有我們的幸福。我倆多想讓這三天變成三年,三十年,三百年,讓我們永遠鎖定在這個美好的時刻裏,可是,這都是空想、幻想、夢想,現實打破了我們的心夢。龍向榮一再囑咐不要悲傷,不要憂愁,不要迴顧過去,不要向往未來,可是,第一個流淚的是他,第一個思考未來的是他。

    你怎麽哭了?我心疼地問。

    我——他強忍淚水,苦笑笑,沒有說下去。

    你不說不準想其他事的嗎?

    我沒哭,我是高興,是激動,真的。高興極了也會流淚的。他擦了擦眼淚辯解。

    他當然講的不是真話。處在這種情況下,不可能有什麽高興,更談不上高興極了。這三天的蜜月,我們過得越是快樂,越是浪漫,實際上心裏越是痛苦,越是感到分別後日子更難過。

    唉,你怎麽不趕緊離婚的呢?他長歎了一口氣對我說。

    你責怪我,你又為何不離婚?我反問。

    我能離掉婚嗎?

    是的,我倆都向對方鬧過離婚,誰也沒有實現自己的要求。不管我怎樣跟葉子元鬧,他就是不同意。葉子元能對我說什麽,你劉雯就是天天給我戴綠帽子,我也不離,除非你進了牢房,到那時你不離我,我也要離你,當然嘍,你那個情人也會跟你一塊去的,不過,那是坐牢,不是跟你結婚。

    三天很快過去了,可憐的三天!

    迴上海後,他接到單位的電報,要他立即迴合肥,說單位要搞整風運動。龍向榮似乎知道,他這一迴去非倒黴不行,整風運動很可能整到他身上。

    他臨走時對我交待說,雯,我迴去後,你不要寫信給我,等我寫信來。如果你接不到我的信,就到姓潘的那兒打聽我的情況。當著姓潘的麵,他又作了一番交待,然後才迫不得已地連夜返迴合肥。

    他走了,也帶走了我的心。因為牽掛他,我整日茶不思,飯不想。我很清楚,龍向榮這次迴去一定會挨整。這些年來,他為我花費不少錢。雖然,他幫人搞地下工廠,掙了一點錢,但那點可憐的錢是根本不夠我們開銷的,他肯定挪用了不少公款。再者,我與他的關係,已經半公開化。他們單位也一定知道。因為,有一次他單位來了一個姓宋的科長催他迴去上班,他竟把我帶在身邊,和宋科長在一起吃飯。從我倆的舉動中,宋科長一眼便明白龍向榮近幾年為何迷戀上海,賴在上海不走。過去,單位裏都知道龍向榮是非常反感去上海的。後來得知,整風時單位貼了龍向榮不少大字報,主要內容都是批判他和我的非法關係。

    人大概就是這樣,入迷以後,什麽都可以忘記,就是忘不了心上人。我明知龍向榮不能來信給我,還是天天兩次去信箱取信。總是僥幸地認為,萬一來信了呢,可是,每次都是希望而去,失望而歸。十天過去了,沒見他的來信。半個月過來了,沒聽到他的迴音。我又不能直接寫信給他,這是他臨走一再囑咐的,怎麽辦?真想乘火車到合肥去找他,我卻又不能這樣做。因為,這樣更會給他帶來麻煩。去找姓潘的吧,也許他能知道一些情況。

    那天真巧,姓潘的正在家裏,其他人都看電影去了。從姓潘的口氣裏,我知道龍向榮早就給他來信了。姓潘的簡單地對我談了龍向榮迴去的情況。他看我對龍向榮如此癡情,歎了一口氣說,劉小姐,你和龍先生的關係,我早就知道,龍先生什麽都跟我說了。不過,你要好好掂量掂量,世上像你們這樣情況的人多得是,可是有幾對能成功的?有幾對能得到真正幸福的?哪一個下場不是很悲的?劉小姐,你記住我一句話,看起來容易得到的,實際上最難得到。

    潘先生的話很對,容易得到的,就容易失掉,不容易得到的,一旦得到了就不容易失去,——愛情更是這樣。

    不久,因為一個小人的出賣,我也被關進了大牆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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