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信義所在的單位叫皖江機床廠,那是對外的稱唿。對內,則是第五監獄。

    不過,這座監獄隻有高牆,沒有電網。隻有管教幹部,沒有武裝警察。在裏麵做工的人,既不是工人,也不是犯人,而是就業人員。所謂就業人員,就是勞改釋放的或勞教解教的。

    上頭說,這些人無家可歸,得給個落腳地方,不然,放出去還會給社會帶來不安定因素。實際上,這些人是有家不能歸。因為他們大多在大城市,大城市不收。也有一部分是自願不迴家的,這些人多是農村人。

    魏信義是有家不能歸的。他在上海還有一個老父親。劉雯因為跟魏信義結了婚,所以,沒繼續留在蠶場就業,而是跟魏信義來到第五監獄。

    就業人員,同樣要受管製。正如他們自己所說的,是“有期變無期”,也就是“有期徒刑”變成了“無期徒刑”。

    魏信義是個大學生,有技術,所以分在技術科當技術員。

    我認識魏信義,是因為他入了黨。這在第五監獄,乃至全國都是比較少見的。第五監獄之所以同意他入黨,一是他貢獻太大,多次為廠裏立功,二是體現共產黨的勞改政策。我為魏信義寫過一篇兩萬字的長篇通訊《從勞改犯到共產黨員》,在社會上產生很大影響,尤其是在勞改單位,震動更大。

    在采訪中,我發現魏信義是一個很正直,很老實,事業心極強的人,所以,跟他交了朋友,而且,交情頗深。

    魏信義之所以被勞改,罪名是言論過激,在大學裏公開發表對共產黨某些幹部不滿的言論。實際上與他的出身及複雜的社會關係有關。他出身是資本家的家庭,其叔叔有的在日本,有的在台灣,有的在美國,在解放初期的反右鬥爭中,他不倒黴誰倒黴。

    好了,下麵繼續聽劉雯的故事。

    上海籠罩在大戰的陰雲中。

    大街小巷都是國民黨的軍隊。

    到處都是碉堡、戰壕、掩體、路障。

    爸爸派人把媽媽和哥哥又接迴上海。他準備帶著我們一家逃往台灣。爸爸說,上海是肯定保不住的。雖然,湯恩伯吹噓上海的防禦工事能同斯大林格勒的防禦工事媲美,但是,斯大林能抵擋住德國軍隊,國民黨軍隊卻擋不住共產黨的軍隊。爸爸說,老頭子已經失去民心,老百姓不支持你,你不失敗嗎?要不然,武裝到牙齒的幾百萬國民黨軍隊,怎麽就給土八路打得落花流水呢?

    不過,國民黨在上海保衛戰中,打得還是很頑強的,一路凱歌的共產黨軍隊,沒想到能碰上如此強硬的國民黨軍隊,雙方死傷很多。如果不是蔣介石下令撤退,上海可能還會守一陣子,不可能那麽快就被拿下來。蔣介石認為,派二十多萬的軍隊死守一個孤島,已經沒什麽價值。本來也是這樣,全國大部分地方都被共產黨占領了,你守一個上海能幹什麽?再說,大勢已去,你想守也守不住。蔣介石為了保存實力,以便東山再起,所以,讓湯恩伯帶領軍隊迅速撤到台灣。

    按蔣介石的規定,去台灣必須是軍人,才可以上軍艦。可是,那些軍隊的高級將領以及地方高級官員,都把家屬打扮成軍人,混上了軍艦,逃往台灣,真正的軍人和無門路的地方官員都被拋棄在上海。聽爸爸說,在上海的二十多萬國民黨軍隊,隻有幾萬人逃離,大多數都被共產黨俘虜了。

    共產黨軍隊進入上海後,爸爸帶著我們一家,化妝成難民,企圖逃出上海,去山東老家,在上海市郊,爸爸被人認出,讓共產黨抓了迴來。我們也隻好返迴城裏。路上,我們裝有金銀首飾的皮箱子又被賊搶走,這樣,我們一家便上無片瓦,下無立足之地了,多虧幹媽還沒忘記過去之情,擠一間閣子間暫時讓我們一家三口安下身來。

    穿,因為是六月天氣,我們身上的衣服還能湊合。吃,卻是個大問題。當時,市場物價飛漲,一斤大米能值好幾十塊錢,我們身無分文,怎麽生存下去呢?做了一輩子官太太的媽媽,此刻不得不放下架子,去當洗衣婦,天天從早到晚給人洗衣服。

    我原來被嬌慣得像個公主,現在變成了灰姑娘,如此大的落差,簡直無法接受。為此,我哭了幾天幾夜。哭有何用?哭不來錢,哭不來吃,也哭不來父親。

    還好,不久有個商店老板的兒子叫趙福天的迷上了我,答應養活我一家子,並拿出一根金條來破了我的身。一根金條現在能兌換九百六十塊錢,當時也能兌不少銀元。有了這些錢,我們總算能生存下去了。我們搬出閣子間,又另租一套房子,我不讓媽媽去洗衣服,我看不下去她受的那個苦。

    我又花了點錢,打點牢房的看守,終於和爸爸見了一麵。爸爸沒幹多少壞事,手上也沒有共產黨的血債,所以,沒被鎮壓,後來隻是判了二十年徒刑,押解到黑龍江勞改農場改造去了。

    趙福天有老婆孩子,當然不可能跟我結婚,隻是包養我。他一再跟我講,叫我不要結婚,他養我一輩子。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你能養我一輩子不錯,可是,我的名份呢?如果我有孩子怎麽辦?孩子不能沒爸爸呀?再說,你一家一道過得和和美美,我呢?能跟老母親過一輩子嗎?做女人的,晚上總想躺在男人懷抱裏,你正大光明地抱著老婆睡覺,誰抱我呀?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女人的一半也是男人。少一半就不能圓滿,少一半,無論是男還是女,都是殘缺,生活不會愉快,我總不能老是偷偷摸摸,提心吊膽地當你情婦吧。心裏是這樣想,但嘴上沒說。一天沒找到合適的,我就先當他的情婦,賺他的錢養家糊口。

    後來,介紹人給我介紹一個男朋友,叫葉子元,是管工商的幹部,此人是河北過來的,原是部隊師長,打進上海後,就讓他當了地方長官。他三十七八歲,在河北老家結過婚,還有兩個孩子。進城後,共產黨說是為了方便工作,讓這些同誌把家中農村的妻子離掉,在城裏重新結婚。這個土老冒,一看到我這樣年輕漂亮的上海姑娘,馬上著迷。我那時才十八歲比他小將近二十歲。

    我原本不同意,可是介紹人苦苦勸說,說什麽這個人忠厚老實,有權有勢。如今是共產黨天下,你跟了他,等於是一步登天。你別忘了,你是個反革命家庭,按理說,人家是不能娶你的,要不是我左說右勸,這個婚事也不可能成功。再說啦,憑你這樣的家庭,你又能找什麽樣人?找老板的兒子,那些老板說不定何時倒黴,老板一倒黴,他兒子還不跟著遭殃?現在的形勢你還看不透嗎?共產黨用的都是窮人,是窮人當家,那些資本家好日子不會太長,劉雯,你眼睛可要放亮些。俗話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一步錯,步步錯。所以,我勸你跟葉子元結婚沒錯。他是比你大些,但大好,大能知疼知熱。何況,他還有房子,不比你以前住的差。

    經不住介紹人的勸說,我同葉子元見了麵。

    葉子元大大咧咧,一副丘八軍人的脾氣,他向我表態,隻要跟他結婚,他每月給我娘家三十萬塊錢,三十萬相當於現在三十元。對我媽媽和哥哥,活養死葬。看他信誓旦旦的樣子,我便答應了婚事。

    臨結婚前的幾天,我打電話告訴趙福天,說我馬上結婚了,我們再吃最後一次酒,玩最後一晚上吧。趙福天為我花好多錢,我不忍心瞞著他。

    趙福天接我電話後,帶了不少錢來。酒席上,他一個勁地挖苦我,諷刺我。說什麽,你馬上就是姓葉的老婆了,是官太太,不得了。

    男人的醋心總是重的,看到自己心愛的女人馬上做別人的老婆,心裏說什麽也不會好受。

    這次,我隨他怎麽奚落,都沒發火。

    他越不高興,越說明他愛我。

    臨分手時,他說,小雯,今天我給你最後一次買東西,你要什麽,我買什麽,你說吧。

    這種情況下,我怎麽好意思找他要這要那呢?我知道,他講的是真心話。此刻,我要他心,他都會給,我不能這樣做。最後,在他逼迫之下,買了幾十萬塊錢的毛線。我不要他買不行,不讓他買,他就會把錢燒掉,他是個說到做到的人。

    我對趙福天說,別的我什麽都不要,隻要這毛線。這毛線就是我倆的情絲。今後,我一穿上它,就會想到你。它也就是你,永遠貼在我的身上。

    趙福天哭了,哭得很傷心。

    我雖然沒流淚,但心裏還是酸溜溜的。畢竟,在最困難的時候,他幫助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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