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器走出病房,眼淚突然忍不住,唿唿地流下來,她坐在椅子上哭泣。她一點也不了解她的最好的朋友,她不了解任何人。

    生命原來在這樣愁苦,她以前從不願意去多想。但是事情接二連三地來臨,叫她無法招架。

    母親走過來,對她道:“迴家去睡會兒,這裏有我呢。”

    到午夜了,外麵的鞭炮聲炸響。

    成器搖搖頭,“媽媽,你要勸勸她。”

    母親歎口氣:“久兒怎麽想的,我明白。是傻,但是,這是她的人生呀,成器,你永遠不是她,不能代她做決定。”

    第二天,久兒轉醫院到她原來接受治療的醫院。成器找到她的主治醫生。醫生姓葉,戴著眼睛,表情嚴肅。

    “病人很不配合我們的治療方案,我很被動。”葉醫生說道。

    “應該如何?”成器問。

    “我認為必須停止妊娠,然後進行摘除手術。”葉醫生道。

    成器道:“看來很難說服她啊。”

    葉醫生說:“我不是婦科,但是,據說很多孕婦都不肯停止妊娠,但她的情況太特殊。為了保全孩子,我們無法用一些有效的藥品,會耽誤癌症的治療。”

    成器想了想,咬牙問:“她會死嗎?”

    葉醫生看著成器:“這叫我如何同你說呢?誰也不知道生命的終點在哪裏。”

    成器道:“我能夠做點什麽?”

    葉醫生問:“陪伴她,照料她,有任何不適都不可忽視。”

    成器問:“還有呢?”

    葉醫生搖搖頭:“求神保佑她。”

    成器問久兒:“出院後,願意同我一道住嗎?”

    久兒笑道:“願意啊,但是,盧先生肯定會怪我的。”

    成器呆一呆,她幾乎忘了還有這件事情。她清了清嗓子:“久兒,他不是單身。”

    久兒並沒有十分吃驚,隻是問:“你愛他?”

    成器吸了口氣,指著自己的心間處:“就在這個地方,有一個針尖。不可用力唿吸,否則就會流下眼淚。”

    久兒道:“我知道這個感覺,寶寶在這裏,我就是這個感覺。”

    成器笑一笑:“但是,他的問題不重要,你是我最頭痛的事情。”

    成器很有效率,開始尋找大點的房間。她知道久兒不願意住長樂路。她問過久兒:“要我告訴你父親嗎?”

    久兒斬釘截鐵:“不。”

    成器道:“他畢竟是你父親,孩子的外公。”

    久兒道:“他有我的手機號碼,但從未打來過,可見他並不想知道我的情況。成器,你不許去說。”

    長假過後,她打電話給吳競用,說家中有些事情,要晚幾天來公司。她的手機裏隻有同事朋友們春節的問候。盧先生隻打過一個電話,沒有接的那個,然後,然後,他必定是和家人在一起。成器想。

    她深覺寂寞。跑去過臨江的房子下麵,上麵沒有燈光,曾經是屬於她的燈光。

    她一整天很沮喪。她極想見到盧先生,又很害怕見他。見又如何。

    她想聽聽他的解釋,但又覺得什麽解釋都應是蒼白,他騙了她。不,成器客觀地想,是自己不願意去問,害怕知道。都有責任。

    自己必定是貪戀他的溫暖,貪戀倆個人在一起的溫暖,那麽讓人安定。他總是幫她,他並沒有任何的承諾,是成器自己在賭博。戀戰卻又膽怯。成器恨自己。

    找到了新的住處,久兒很喜歡,租下來,一切都是現成的。幫久兒搬好,成器迴自己家裏拿東西。走到路口,遠遠就看見了盧先生的身影。他仰望成器屋子的露台。

    啊,以前吳競用就是這樣等過久兒。那些相愛的人們,在等待中忘卻時間的流逝,以為那些光陰會為他們駐足。

    但是,光陰永不迴頭。

    成器站住,盧先生已經感到了,迴過頭,就遠遠看見她。

    誰也沒有動,看不清對方的表情。風那麽冷而放肆,噝噝地吹著梧桐的小枝椏。

    成器覺得自己應該離開,但是卻邁不動腳步。一步也無法移動,甚至連目光都無法移開。

    然後,淚水就慢慢地流了下來。成器覺得自己是個傻瓜。

    “成器。”盧先生叫她了。然後飛快地來到她麵前。倆人都被對方的憔悴嚇了一跳。

    他擁抱了她,緊緊地,似永不能放開。

    啊,就放肆一刻又如何,人生那麽苦痛,索取短暫的歡愉,且讓我們索取短而又短的歡愉。

    成器很快就找了間大屋子,把久兒接過來住。母親帶著保姆過來照看她的起居。母親很平靜,再也不提拿掉小孩的事情。成器發現母親的人生哲學也有閃光的地方,那麽安然地等待生命的到來,並懷著喜悅。

    “為什麽發愁?成器。”母親問她,“如果久兒開心,那就行了。拿掉小孩,久兒也未必長命百歲,是不是?”

    成器不再做聲。

    吳競用也來問過成器:“久兒就快做媽媽了,是嗎?她可開心?可安好?”

    成器不知道是否應該把事情都告訴他。但是沒有征得久兒的同意,她還是決定隱瞞,對吳競用說:“她很好。”

    吳競用問:“他對她好嗎?”

    成器一下子沒有聽懂,後來才知道原來是在問久兒的丈夫是否對久兒好。

    成器笑一笑說:“大家都愛她。”

    吳競用說:“請代我問候他們。”

    成器點點頭,迴去把這事情告訴久兒。久兒在看《育嬰大全》,聽到吳競用的名字仍然震動了一下,問:“他好嗎?和瞿潔也好事近了嗎?”

    成器道:“他們從未提到過婚事。瞿潔已經不要他的賜婚。倒是古建寧喜歡逗瞿潔說話。”

    久兒笑一下:“真是世事難料。”她表現得那麽雲淡風清,倒讓成器吃了一驚。

    久兒拍著好友的手背:“成器,我很滿足了,其實,這輩子就在今天結束的話,我也已經很滿足了。”

    成器不想聽這些話題,忙要叉開去。久兒依舊笑著:“成器成器,為何這個問題上你這樣膽怯。沒有人是可以不死的,也沒有人知道何時會死。”

    成器道:“我不許你說這樣喪氣的話,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久兒道:“真奇怪,你竟然會這樣說,不象你了。我覺得我這輩子很好,雖然媽媽早早離開,讀書那會受了點委屈,但後來就挺好。我愛過,也被愛過,現在我又有了寶寶。物質上也算充裕,沒吃過苦頭。還有什麽可遺憾的呢?”

    成器道:“你至少要等寶寶長大吧。”

    久兒道:“我早就想過了。但是人生就是如此啊,哪來的樣樣都周全。能陪到幾時就幾時。對了,寶寶叫什麽名字好呢?”

    成器道“還不知道男女。”

    久兒歪頭想一想:“叫成雙好不好?”

    成器道:“幹嗎同我扯上關係?”

    久兒扔下書,抱牢成器,親昵地說:“就是為了讓你難以撇清。”

    等成器跑開,久兒望窗外,想起那些戀愛的日子,她喜歡穿黑衣的日子。

    愛 的人一旦交錯開去,就永遠無法迴頭。和他那麽近,卻又那麽遠,傳來穿去,相互問候,仍舊讓她心痛。至盡仍舊記得少年憂鬱的眼神。同他的每一句對話,每一個小小的細節。

    這樣愛一個人對嗎?還是應該象成器那樣,把所有的人都升華成好朋友,淡然相處,不再疼痛。

    每次陪久兒去檢查,盧先生總是跟著,很樂於為成器和她的朋友服務。成器和盧先生每次都要挨那個主治醫生葉醫生的批評。那位葉醫生每次都痛心疾首地向他們斥責,說久兒不顧病體地懷孕,主要責任在於他們這些做朋友的太從容,缺乏說服人的本事。

    倆人每每被罵得灰頭土臉。盧先生也不生氣,對成器道:“也是個盡責的好醫生。他是真著急。”成器表示同意。

    葉醫生為久兒很盡責,對她根本沒有一句重話,態度溫和得讓成器瞪眼。孩子的父親從未露過麵,知道必有隱情,他卻從不問。

    某一天,成器正期期艾艾地被葉醫生說得抬不起頭。突然值班醫生跑過來說:“急症室收治了一名自殺的病人,但不是常見血型,血庫告急。”

    成器問:“是不是rh陰性ab型?我正好是。可以先輸給他,然後等從其他醫院調集。”

    “快隨我來。”那名醫生忙將成器帶到急救室。

    自殺的是一名男子,看上去年紀很輕,麵容蒼白,但很安詳,似乎睡著了。

    葉醫生馬上展開救治和嚴厲的批評:“年紀輕輕,戴古弛手表,穿百利皮鞋,真不知道還死個什麽勁。”

    這話讓有點緊張的成器都笑出來了:“葉醫生,你真是怒目金剛。”

    抽了400毫升的血,成器覺得有點氣弱,被盧先生攙扶迴車中。他疼愛地望著她:“成器,你仿佛天使。”

    成器道:“我難道不是精明的人?但是,這是人命的事情,沒時間多計較。換做是你,你也會這樣。”

    盧先生道:“能夠遇到你,真是我的幸運。”

    成器道:“我覺得也是。”

    盧先生緊緊握住成器的手。心澀地想:有這樣的運氣嗎?可以永遠這樣握住她的手。等待自己的命運又將如何?

    鎮定如他,從未遊移過的他,竟然非常害怕。第一次覺得世事其實並不可控。不知命運的手如何作弄。

    久兒在夏天來臨的時候迎來了她的小寶寶的誕生。是個瘦弱卻很漂亮的女孩子。真地取名字叫成雙。

    成器抱在懷裏不肯給人,她母親急得跺腳:“大家輪流親熱親熱,行不行?”

    啊,新的生命真好,小小的人兒猶如清晨的薔薇花。成器第一次流下讚歎的眼淚。

    盧先生說:“原來你也是這樣喜愛小孩子的。”

    成器一個勁地哭。

    葉醫生帶給他們的卻是不好的消息,在淋巴裏發現了癌細胞,久兒命不久矣。

    成器預料到的結局,這次她很鎮定,問:“如何讓她少受痛苦?”

    盧先生說:“給她用最好的藥物。”他和成器的手緊緊相握。

    葉醫生這次也沒有再罵他們,道:“我曉得了,該怎麽做。請你們多多陪伴她,她還有其他血親嗎?”

    成器想一想。那天她迴到長樂路,敲開了久兒父親的家門。

    久兒父親一下子沒有認出麵前的女子,隻覺得眼眉似曾相識。

    “我是隔壁的成器,叔叔,好久不見。”成器說。

    裏屋走出成器的後母來,老了很多,但成器看他家裏收拾得井井有條,想必也是個顧家的女人。容不下久兒,是生怕拿捏不牢她吧。

    也許是父女得天性,成器的父親眼圈突然有點紅:“久兒,她。”

    成器道:“她病得很重。”

    久兒父親馬上換下了拖鞋:“請帶我去。”

    那後母在後麵叫了一聲,久兒的父親連頭也未迴,隻對著成器道:“我隻得這一個女兒。”

    後母低聲道:“我隻是讓你帶些錢去。”

    成器忙道:“不,現在先不用這個。”

    在去醫院的車上,成器把手機裏拍的成雙的照片給他看。

    久兒的父親問:“咦,這麽老的照片哪裏找到的?”他以為是久兒小時候的照片。

    “這是小小久兒,叔叔,她出生才幾天。”

    於是,父親的眼淚汩汩地流下來:“我可以見見小家夥嗎?”

    成器說:“那是您的外孫女。”

    久兒父親一進病房,久兒先是一愣,然後張口要怪成器,但是成雙在一邊先哭起來,把大家的注意力統統轉移。

    於是幾個大人被這個小人人支得團團轉。在成器母親的哄抱之下,成雙才息止了哭聲。

    成器母親同久兒父親道:“也不知道哪天抱上成器的孩子。”

    久兒便向成器捉狹地眨眼睛,成器當作沒看見。

    久兒的父親沒有問起孩子的父親,也沒有追問久兒的病情,他也許自認為沒有資格來提問,他隻是抱著成雙不舍。

    久兒道:“孩子我是要過繼給成器的,你常去看望就行了,不給你增加負擔,省得那個女人來責怪你。”

    久兒的父親唯唯稱是。

    成器忍不住道:“你說話的聲口和藹些,他畢竟是你父親呢。”

    久兒父親忙道:“不礙事不礙事。久兒是這脾氣。”

    久兒這才哭出來:“他何嚐當我是女兒,離家後也從不過問我。”

    成器母親打圓場道:“你父親好歹也拉扯你成人了才再娶的,他也不容易。”

    久兒哭得更厲害:“我就是知道他再成個家也不容易,否則我怎麽一味地忍讓那女人,我久兒豈是好欺負的。”

    葉醫生聽見久兒的哭聲,橫眉冷對地跑進來:“閑雜人等統統出去,不許打攪病人情緒。”

    久兒瞪眼道:“那是我父親。”

    成器發現這個原本氣焰囂張的葉醫生,居然一下子漲紅了臉,半天,叫了聲“伯父。”

    日子過得飛快,成器每日盡量多的時間陪伴久兒,大家心照不宣,都把每天過得好似快樂和充實。久兒的身子一天天衰弱,秋天來臨時,她虛弱得已經下不了床了。

    她和愛她的人,都需要堅強的意誌。

    成器也很消瘦,但她的精神很好,每天下班後直接去病房,陪伴久兒說話,大部分的時間裏,久兒昏昏欲睡,隻剩得成器一個人的聲音,但她仍舊說得很起勁。盧先生會送吃的來,送完之後,獨自坐在病房外麵,聽著成器的獨角戲。

    那天,久兒清醒著,問:“成器,為何你沒有把吳競用找來?”

    成器忙問:“你想見他嗎?”

    久兒說:“想啊,就等著你這個事兒婆去找,偏你又不肯多事了。你真不了解我。”

    成器咬牙道:“你到如今還同我打著啞謎。我這就把他叫來。”

    成器到病房外麵打電話給吳競用,三言兩語,說明情況。那頭的吳競用隻怕要瘋癲了,也咬牙道:“你真狠心,成器,你這樣瞞我。”

    成器陪著久兒等待吳競用的到來。久兒問:“我認得他的時候幾歲了?”

    成器想一下:“我讀大一,也就十九歲吧。”

    久兒問:“我現在的樣子是否很可怕呢。”

    成器上下打量她,“就是瘦了點。”

    久兒道:“我有無說過,我這輩子沒什麽遺憾?”

    成器道:“說過n遍了。”

    久兒道:“你可知我為什麽要生下成雙來?”

    成器道:“現在後悔可不成了。”

    久兒道:“她代替我來陪你呀,傻成器。你這個樣子,搞不好一輩子一個人呢。”

    成器內心震動,卻不動聲色:“多謝你的預言。”

    久兒道:“我是一直不缺人陪的。”

    吳競用很快趕來了,衝進病房來。

    久兒看見了他,很是歡樂,他還是那個樣子,就像在餐廳第一次見到的模樣。然後,她心中一片空靈,她知道這個時候終於降臨了。她並不覺得痛苦,甚至有些輕鬆。她伸出手去,想握一下那少年人的手,那麽溫暖,猶如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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