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牆上的牆龕裏懸著燈,青銅牛燈的兩隻角也挑著光,室中卻仍然顯得有些昏暗,石頭做的矮案上擺滿了各式吃食,有蕨菜大肉餅,醬伴血腥草,熏醃羊腿,看上去色香味俱全,但無一例外,它們來時是怎麽樣,現在還是那樣,一動未動。


    嬌美活潑的小嬋在奴隸領主走進來時,知情識趣的退下了,她與虞烈的女奴一起,說是要去替自家小娘熬些清淡的蕨菜粥。


    蔡國第一美女吃不慣絡邑的食物,奴隸領主是一個武夫,口味很重,喜歡大塊吃肉,大碗喝酒。


    或許是因為一天沒吃東西,也或許是因為別的,蔡大美女坐在床邊,跳動的燈光映著她的臉,麵色有些蒼白。


    “你等的人,他沒來。”


    “我知道。”


    “燕止雲明天就會離開燕京。”


    “我知道。”


    “我明天會離開絡邑,前往燕京。”


    “我知道。”


    我說什麽你都知道,可你既然知道,為什麽卻還要來到我這裏?奴隸領主心中慍怒,冷冷的向她看去,她的神情依然平靜,姿態依舊端莊,但在那裏忽明忽黯的燈光裏,卻讓人覺得她是那麽的柔弱。


    想了想,虞烈覺得這隻不過是一個可憐的女人,雖然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一如她的愚蠢,一如她帶給他的麻煩,一想到麻煩,虞烈皺起了眉頭:“你想把齊格引來,卻怕齊格最終不來,所以,你為自己伏下了另外一條線,因為你知道,不論燕止雲想做什麽,隻要他們一來,他就什麽都做不了!但是,你把你的聰明與愚蠢加諸在了我的身上,蔡貴人。”


    “對不起,其實我還派人告訴了你的紅顏知已。”


    蔡國第一美女在向虞烈道歉,可是奴隸領主卻絲毫也感覺不到她的誠意,她就那麽靜靜的坐在床邊,目光看著窗外,仿佛在說著與她無關的事。


    虞烈道:“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


    蔡宣:“你問吧,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反正也被你關著。”


    虞烈斜眼看她:“你一直想讓我離開,倘若我真的去了燕京,那麽你所有的謀劃便會付諸東流。”


    蔡宣輕輕了笑了一下:“你不是說麽,人世之事不如意者,常居十之八九,若是你真的要離開,那麽就會有別的事情發生,它會讓你留下來。”


    “留下來幫你擋住燕止雲?如果我不擋呢?”虞烈加重了語氣。


    蔡宣:“那我就真的輸了,徹底的一無所有,不過,我知道你不會那麽無情。況且,我知道燕止雲是什麽樣的人,他就是一隻落水的雞,卻仍然以為自己是隻鳳凰,他會以他的尊嚴,傷害到你的尊嚴。還因為……”


    虞烈冷聲接口:“還因為我是齊格的朋友,出於朋友之間的道義,身為領主的尊嚴,我必須得替你擋下燕止雲,是麽?”


    蔡宣點了點頭,仍然望著窗外,沒說話。


    虞烈有一種挫敗感,誠然,如果她不是一個女人,奴隸領主肯定會把她從窗口處扔出去,可惜,蔡宣是一個女人,還是一個嬌弱而美麗的女人,在今夜之前,她平靜的就像那萬年不波的湖泊,在今夜之後,她嬌弱的就像寒冬來臨前的狗尾巴草。對於這樣的一個女人,奴隸領主下不了手。


    “你想把我扔出去麽?”


    就在奴隸領主一屁股坐在地上,恨恨的拿起酒壺倒酒的時候,蔡國第一美女靜靜的說道。虞烈倒酒的手一頓,扭頭看她,卻見她正凝視著窗外的燈光,眸子很清靜,沒有半點情感:“其實我知道他多半不會來。”


    虞烈一怔,下意識地問:“那你為什麽?”


    “我累了,中州很大,在大江之南,那裏的山與水就像墨畫一樣,那裏的人以右為尊。在落日山脈,那裏的血信子終年不敗,那裏還有蔡國、衛國,不論是蔡國人還是衛國人都溫文有禮,向往著和平。就算在這裏,絡邑,一半是荒涼,一半是美景,總有不一樣的地方。”


    蔡宣輕聲的說著,她站了起來,仰著臉蛋看向窗外,從她的角度看出去,在那跳動的火光之外,有一片漆黑的夜空,在那夜空上有一顆妖豔的星辰,比月亮還要璀璨,她說道:“蔡宣十二歲就開始周遊列國,我是女子,不是男人,男人們周遊列國是想著怎麽治理這個天下,而我,卻隻是想看遍這個天下,我在燕京滯溜的時間太長了,在這裏,我的琴聲就像籠子裏的鳥,雖然美麗,卻沒有靈魂。”


    說著,她迴過頭來,定定的凝視著虞烈:“謝謝你的收留與款待,你沒有看上去那麽粗魯。”揉了揉手腕,眸子如雪。


    虞烈無語。


    蔡宣莞爾一笑:“我已經得到了我想要得到的,不管它是什麽。明天我也會離開,離開燕京,離開燕國,去往下一個地方。燕京之虎,我們還會再見的,你說對嗎?”


    我們還會再見的,你說對嗎?


    你會迴來嗎?


    四哥,你一定要活著迴來!


    突然之間,一個個聲音迴蕩在虞烈的記憶深處,一張張麵孔從漆黑的夜裏爬出來,就那麽直接的映在他的瞳孔上,他的下頷抿得死緊,臉上的傷疤伴隨著火光而跳動。


    “會。”虞烈說道。


    ……


    妖星沉沒,太陽照常升起。


    一夜之間,古老的中州大地好像經曆了翻天複地的變化,又仿佛一成未變。


    一縷陽光落在人像的頭頂上,大火鳥從領主府的屋頂上起飛,巨大的翅膀遮蔽了新生的太陽。燕京七虎從領主府走出來,在那幾株參天大樹下,跨上早已備好的馬,虞烈當然也在其中,穿著一身鐵甲,他吩咐三位家臣與老奴隸,他會先去燕京,等到時日一至,三位家臣就得帶上絡邑的戰士前往燕京與他會合,然後直奔旬日要塞,並且一再叮囑,需得帶上那會做木牛的媯漓。至於那位蔡國第一美女,她愛待多久待多久,待到花開花謝也沒關係,若是要走,也不強留。


    老奴隸臉上露出詫異的神情,怔怔的點了點頭。


    一行七人從斜坡上漫下來,清一色的黑衣,清一色的高頭大馬,穿過那片不毛之地,迎麵吹來了桃花的香氣,就在這個時候,燕京七虎看見了停在桃林邊的那輛馬車。清淺的陽光落在紛繁的粉紅之林,拉車的馬四肢修長,頗是神駿,馬車也很精致,簾子是楚錦,窗格上雕刻著美麗的蝴蝶蘭,這種花雖然美麗卻不嬌氣,它在蔡國遍山遍野的盛開,是蔡國人的最愛。


    小嬋從車轅上跳下來,直接走到虞烈的馬前,仰著腦袋笑道:“小娘說,既然會再見,就不用在臨別之前再見麵,而等在這裏,隻是想告訴你,我們就要走了,請別擔心。”


    一個聰明的女人,一束倔強的糊蝶蘭,虞烈又對蔡宣有了新的了解,不過,這個蔡國第一美女似乎每換一種不同的角度,就會展現出一種不同的風景,奴隸領主歪過頭去看那馬車,隻見那窗格與簾子都緊緊的閉著,看來,她是真的不打出算出來。


    “桃花會開到五月,你們可以留下來,反正也吃得不多。”


    “謝謝。”


    小嬋嫣然一笑,小跑著迴到馬車,朝著車裏說了一句什麽,那車簾卻仍然閉著,隨後,嬌美的小侍女蹬上車轅,瞅了虞烈一眼,鼓著腮幫搖了搖頭,輕輕一抖鞭,那正在卷食林中野草的健馬拔蹄便走,斜斜的穿出了桃林,走在了燕京七虎的前麵。


    “真是一個奇女子。”燕無痕微笑道。


    “或許。”虞烈笑笑。


    奇女子的馬車片刻不停,翻上了進絡邑的必經之路,那一段無比陡峭的斜坡,又順著那斜坡溜下去,穿過了絕壁懸崖,頭頂上傳來風猴的叫聲,一隻小風猴竟然從懸崖上跳下來,落在馬車蓬上,從那窗格裏伸出一支雪白的手,小風猴從那玉一般嫩的掌心裏抓了一枚堅果,吱吱吱的叫著,樣子頗是興奮。


    虞烈終於知道,她們是如何無聲無息的通過這片絕壁了,他想,或許我得讓誅邪告誡告誡它的手下,不可因為收受了賄賂,便置絡邑的安全於不顧。


    馬車穿出了絕壁峽穀,小嬋把車夫的位置讓給了早已等侯在外的一名騎士,那是一名宮廷騎士,鎧甲上有蔡國的標誌,被龍涎草環圍的蝴蝶蘭。蔡宣雖不是蔡國的侯族子弟,但卻是蔡國的驕傲,這樣一個貴族女子周遊列國,又怎會孤身一人?


    三十六名騎士環圍著馬車,騎士首領向燕京七虎低頭致意,然後引領著馬隊向南而行。燕京七虎騎在馬上目送馬隊消失在那起伏不平的天邊,拔轉馬頭,朝北而去。


    自始至終,蔡宣沒有下車露麵。


    再見,或許再不相見。


    ……


    “唳!”


    大火鳥是燕京人的驕傲,它喜歡沿著燕京城牆上那龐然大物一般的玄鳥做低空滑翔,每當這個時候,人們便會抬頭仰望,毫不吝嗇對它的讚美。隻是在今天,它卻未能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因為在那城牆下的吊橋旁邊,有一個女子正騎在一匹雪白的馬上,一身淡藍,她是那麽的美麗,像初冬的第一場雪,明**人。


    每一個看見她的人,都震驚於她的風彩。城牆上,那龐大無匹的玄鳥遮掩住了陽光,投下一片森森的黑暗,她置身在那黑暗裏,光彩奪人。


    “誅邪。”


    她向天上的大火鳥輕輕喚了一聲,並且伸出一支羊脂玉嫩般的手,那大火鳥原本正在玄鳥的翅膀上翻來斬去,它仿佛聽見了這聲低喚,一拍翅膀,向她飛來,好像想要停在她的手臂上,但它的身軀實在太大了,莫說是停,便是收籠了翅膀,站著也比她高,但是,這卻難不到聰明的大火鳥,它在那女子的手指尖上方,一邊拍著翅膀旋轉,一邊歡快的咕咕叫著。


    “真乖,真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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