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雲層像破爛的旗幟一樣翻滾,大火鳥在那些旗幟裏穿來穿去。


    燕京七虎站在領主府外那巨大的人像前,燕止雲的馬車孤獨的從斜坡上溜下去,樣子看上去有些倉皇,上右大夫沒有與燕止雲同車,他騎著一匹虞烈贈送他的馬,長袍的下擺垂在馬肚兩側,被風一吹,飄來蕩去,頗是悠哉悠戰,看來,他的儒雅與悠閑並沒有因為燕止雲的不滿而受到絲毫影響。


    在來之前,或許他還是比較看重燕止雲的,但在這件事的過程中,燕止雲所作所為卻太令上右大夫失望了,根本就不像一個儲君,上右大夫在燕國是孤家寡人一個,對於他來說,扶持誰都扶持,何必非得把一堆爛泥往牆上扶呢?


    “蹄得,蹄得。”


    輕快的馬蹄敲擊著裸露在外的山石,發出更為輕快的聲音,上右大夫勒住了馬,迴過頭來,朝著斜坡上的燕京七虎微微一笑。


    百裏冰神情一緊,高聲叫道:“老師,您是不是改主意了,覺得我武德高尚,想要收我為徒?”


    上右大夫招了招手。


    “遵命。”


    百裏冰神色大喜,一溜煙的就衝了下去,不多時,他又去而複返,垂頭喪氣的道:“老師嫌我武德不夠,還需打磨與修養,要怎生個打磨法?”


    沒人能迴答他。


    百裏冰瞪著一雙可憐兮兮的眼睛,又對虞烈道:“二哥,老師讓你去單獨見他,老師該不會是想收你為徒吧?”


    虞烈笑道:“若真是那樣,我會收你為徒。”


    “那我以後豈不是要叫你老師,而不是二哥?”百裏冰眼睛一亮,燕趾和燕武都有些躍躍欲試。


    “現在就叫一聲來試試,哈哈。”


    虞烈爽朗一笑,向斜坡下走去,凹地的風吹著他的頭發,有一縷發絲拂著臉上那道傷疤,為他平添幾分難以言述魅力,他來到上右大夫的馬下,抬著頭迎視殷庸。上右大夫也在看他,臉上帶著一種奇怪的笑容,這笑容既像是春天裏的風,讓人生不起絲毫的防備,又像是最熟悉的人分開了許久,等到故地重逢時,那微笑的、不含任何心機的打量。


    就這樣看了一會,上右大夫翻下馬來,笑道:“虞烈,把你那枚玉讓我看一看。”


    玉?


    虞烈一愣,老半晌沒迴過神來。上右大夫指了指他的袖子,他才愣愣的從袖囊裏把那枚玉摸出來。殷庸接過玉,在手裏細細一陣摸索,眼神很溫柔,又把它舉起來,逆著陽光去看。虞烈也跟著他看,並沒有在那裏麵發現有什麽異樣的乾坤。


    “是個好東西。”


    上右大夫把玉還給虞烈,對著虞烈那一張滿含期待而略顯猶豫的臉,他說了這麽一句話,然後就翻上馬背,催馬下坡,又背對著虞烈搖著一根手指,邊搖邊行邊道:“不用擔心,我不需要知道它是什麽,也不需要知道它從何而來,你們都是好孩子,這個天下最終會屬於你們。”


    一派儒雅的老者搖著手指頭去了,虞烈卻怔在風中,老者那莫名其妙的一句話,讓他陷入了沉思。


    “二哥!”


    “老師!”


    坡上傳來幾聲唿喚,虞烈怔怔的迴過頭來,仰著脖子向坡上看去,他的弟兄們還在等他。


    ……


    命運就像天上的星辰,它們看似雜亂無章,卻緊密相連,生命就像那連接星辰的線,從這裏到那裏不著痕跡,卻早已在冥冥之中注定。


    一顆黯淡的星辰從那漆黑的天幕裏跳出來,它一眨一眨,伴隨著那猶如唿吸般的眨眼,它的光芒愈來愈勝,與另外兩顆星星連成一線,仿佛一柄赤焰之劍橫曳在天河之上。


    “熒惑主歲,司宗妖孽。”


    念出這一句話的人在高聳入天的月台上顫抖,他渾身上下都籠在黑袍之中,在那袍子的袖口與領口上繡著白色的日與月,身旁的侍者不安的扶著他即將倒下的身體,他緊緊的拽著侍者的手,嘴唇蠕動著,卻沙啞無聲。


    侍者隻能從他的嘴型上去分辯他想要說什麽,猶豫地道:“大巫官,現下宮城已閉,不如明天再去見君上吧?”


    “去!”


    沙啞的聲音仿佛是從地獄裏冒出來一樣,而大巫官那猙獰的神色讓侍者心底發寒,再也不敢違逆。


    與此同時,中州大地,上至朝歌王城,下至八百諸侯,不論任何一個地方都在發生著同樣的一件事情,那便是一個個大巫官瘋狂的穿行在都城裏,巷道裏,宮闋裏,向他們的王,或是君上迴稟著同樣的一句話。


    “熒惑燎野,守心八方。”


    ……


    天上的星星明滅閃爍,今夜的星辰格外燦爛,在絡邑,領主府外,燕京七虎一個個喝得東倒西歪、酩酊大醉,自從虞烈去了隴山與冰河之源,他們就少了一個人,聚會也少了些樂趣,今夜沒人管束之下,自然要痛飲了一翻。


    “唰!”


    燕趾突地拔出了劍袋上的劍,踉踉蹌蹌的走到人像下,用劍指著那天上妖異的星辰,叫道:“終有一日,燕趾必當乘長車,攜巨劍,北擊冰河,南驅大江,西卷落日,東傾滄海,會盡天下英豪!”


    “壯哉!”


    眾人哄讚。


    百裏冰從酒壇子裏冒出個頭來,眯著眼睛朝天上一看,被那耀眼的星辰晃得有些頭暈,他想爬起來,卻爬了幾下都沒成功,隻得嘟嚷道:“我,我也要會盡天下英豪,哦不,我要成為天下第一劍客。”說完,頭一歪,抱著酒壇唿嚕唿嚕的打起鼾來。


    “哈哈。”眾人大笑。


    “我要周遊列國。”老成的百裏源紅著一張臉,靦腆的道。


    “我要學貫古今!”


    管落風亮著一雙眼睛,燕京七虎之中,隻有他略懂一些星象,心中怦怦亂跳。


    當下,一個個正值風華的年輕人縱酒高歌,對著天上那連成一線的妖星,發出了慷慨豪邁的聲音,就連那正在角落裏吃毒蛇的大火鳥都被他們吸引了注意力,它仰頭向天上看去,看著看著,突地一聲長嘯,拍翅而起,直直的向那天穹上的火劍插去。


    “二弟,誅邪可真是神鳥啊,你看,在那天上,唯它一鳥,一劍。”燕無痕吐著渾濁的酒氣,眼睛極亮。


    虞烈半躺在地上,雙手反撐在背後,醉眼迷蒙,在他的眼裏,大火鳥在熊熊燃燒,在肆意的翱翔,宛若一道奔騰的火焰,所有的星光都被它遮蔽,而那一柄斜掛在天上火劍,就是那些火焰的源泉。看著,看著,他覺得口幹舌燥,胸中似有一支悶錘,正在一下一下的擂著,引得他真想與那大火鳥一樣放聲長嘯。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雙手一撐,挺身而起,抱起酒壇一陣狂飲,殊不知,這酒下了肚沒能止渴,反而越喝越渴,他下意識的向腰上按去,卻按了個空,忘記了自己沒帶劍,記憶中卻有一柄劍浮現在他的心頭,勾得人一陣悵然。這時,他的家臣之首絡鷹向他走來。


    “家主,蔡貴人請家主前去一續。”


    蔡貴人?


    虞烈一怔,這才想起來,整整一天過去了,還把那蔡宣給關著呢,方才,燕趾還慫恿著,要他把蔡美人領出來,給大家彈琴助興,但是,卻被燕無痕攔住了,而虞烈自己也不願蔡宣在此時此刻出來獻琴,畢竟,這蔡國第一美女和他可沒什麽關係,而他心中的女人,隻有一個,那便是衛大神醫。


    這時,燕無痕神情卻一正,一把拉住醉熏熏的虞烈,正色道:“二弟,男子漢大丈夫行事當有所為、有所不為。有些事,你可千萬不要,不要……”支支吾吾,說不下去了。


    虞烈奇道:“大哥,有話不妨直言。”


    燕無痕想了一下,說道:“二弟可知,我們怎會來得如此巧?”


    虞烈道:“蔡宣。”


    “嗯。”


    燕無痕點了點頭,沉聲道:“燕止雲前腳剛出燕京城,《琴語樓》裏的人就來找到我。二弟,這樣的女人,太過聰明。”說著,緩緩的搖了搖頭。


    虞烈心頭一沉。


    燕無痕又道:“一個弱女子孤身一人獨處燕京,那人又是燕止雲,如此行事倒也怪不得她。不過,我之所來,還有一個原因,那便是螢雪。”


    “螢雪,她也知道了?”虞烈臉上一紅。


    燕無痕微笑道:“二弟,螢雪待你情義深重,你可千萬莫要負她,她好像早就知道蔡宣在你這裏,今日一早,她心神不定的來找我,起初我還不信,後來琴語樓的人來了,我才敢確信,不過,她卻命我不許對你提起,你應該知道為什麽,她怕你難堪。”


    “螢雪,衛大神醫。”


    美人情深,虞烈心頭湧起暖意如潮,拍了拍燕無痕的肩,扭頭便走。


    燕無痕會心一笑。


    ……


    微弱的燭火搖動著地上的影子。


    老奴隸仍然盡忠盡職的守在窗戶外麵,不過,他卻沒有站在矮案上,因為屋裏的貴女說要從那裏看天上的月亮,對此,老奴隸很是奇怪,按理說,從窗戶看出去,是看不到月亮與星光的,隻能看見柱頭上的燈光。


    難道,這位美的不像話的貴女的心裏有一輪月亮?老奴隸百思不得其解,這時,他看見他的家主從那一路的燈影裏走來。


    “絡瞳,你下去吧,辛苦了。”


    “是。”


    老奴隸躬著身子退入了燈影裏,在家主的麵前,他永遠是那般的恭敬,虔誠的恭敬。虞烈在過堂口吹了下風,舉步向房門走去。


    “你,準備一直關著我嗎?”


    將將來到門口,屋裏傳出一個平靜而清冷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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