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文狀元武狀元文武狀元,有道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咱家就是劊子行裏的大狀元。兒子啊,這狀元是當朝太後親口封,皇太後金口玉牙不是戲言。

    ——茂腔《檀香刑·父子對》咱家在天津執刑成功、受到袁世凱大人親切接見的消息,好比一塊石頭扔進水塘,在刑部大院裏激起了波浪。那些天街裏的夥計們看咱家的眼色都不正常,咱家知道那些眼色裏有嫉妒也有敬佩。包括那些夾著衣包上班的員外郎們,見了

    咱家竟然也點頭打個不出聲的招唿,這說明連這些兩榜出身的大人們也對咱家另眼看待了。

    麵對著這樣的局麵,說咱家心裏不得意那是假話,說咱家得意忘形也是假話。咱家在衙門裏混了一輩子,知道海比池深、火比灰熱的道理。咱家知道,樹高高不過天,人高高不過山,奴才再大也得聽主子調遣。迴京第二天,刑部侍郎鐵大人就在他的簽押房裏接見了咱家,典獄司郎中孫大人在一旁做陪。鐵大人詢問了咱家在天津執刑的情況,問得十分詳細,連一個細節也不放過,咱家一一地做了迴答。他還訊問了小站新軍的武器裝備,問了士兵的裝束和軍服的顏色,問了小站的氣候和海河裏的水情,最後,實在沒的問了,竟然問起了袁大人的氣色,咱家說:很好,袁大人麵色紅潤,聲若銅鍾,小的親眼看到,他一頓飯吃了六個煮雞蛋、一個大饅頭,還喝了一海碗小米粥。鐵大人看看孫大人,感歎道:“年富力強,前程無量啊!”孫大人附和著說:“袁項城是習武的出身,飯量自然是好的。”咱家看到鐵大人這副模樣,就順著竿兒撒起了彌天大謊,說:袁大人讓小的向大人問好呢!鐵大人興奮地說:“真的嗎?”咱家肯定地點點頭。鐵大人道:“說起來本官與袁項城還是親戚——他叔祖袁甲三大人的二姨太太的內侄女兒,就是本官嫡親的嬸子!”咱家說,袁大人似乎提起過這件事。“瓜蔓子親戚,不值一提!”鐵大人道,“老趙,你這次代表咱們刑部去天津執刑,任務完成得很好,長了刑部的臉麵,中堂王大人也很滿意。本官今日接見你,就是要給你一個獎勵。希望你戒驕戒躁,兢兢業業,替國家出力。”咱家說:“大人,小的從天津迴來之後,手腕一直酸痛,小的……”鐵大人打斷咱家的話,說:“朝廷已經啟動了司法改革,淩遲、腰斬等等酷刑很可能就要廢除了。隻怕你趙姥姥今後英雄無用武之地了!孫大人,”鐵大人站起來說,“從你們典獄司裏稱十兩銀子給趙甲,然後造冊報部!這也是王大人的意思!”咱家趕緊跪地叩

    頭,然後,彎著腰退了出來。咱家看到,鐵大人的臉色突然地陰沉起來,與方才跟袁大人攀親戚時的和氣臉色有天壤之別。大人物總是喜怒無常,咱家知道他們的脾性,不以為怪。

    眼見著正月過去,二月降臨。刑部街前那條河溝邊沿上的垂柳已經有了一絲綠意,大院內槐樹上的烏鴉們也活潑了許多,但袁大人讓咱家等待著的驚喜遲遲沒有降臨。難道袁大人所說的驚喜就是鐵大人賞賜那十兩銀子?不是,絕對不是。袁大人賞給咱家百兩銀子咱家都沒要嘛!十兩銀子算什麽驚喜!咱家深信大人口裏無戲言,袁大人與咱家是故交,他不會讓咱家狗咬尿脖空喜歡。

    二月二日晚上,孫郎中親自傳話來,讓咱家明早四更即起,燒湯沐浴,飯隻許吃半飽,不許吃薑蒜等辛辣發散之物;衣服要穿全新,不許攜帶銳器。五更時分到獄押司堂前等候。咱家本想問個底裏,但一見孫郎中那張嚴肅的長臉,就把嘴巴緊緊地住了。咱家預感到,袁大人所說的驚喜就要降臨了。但咱家當時殺人也想不到竟然是萬壽無疆的慈禧皇太後和萬歲萬萬歲的皇上隆重接見了咱!

    三更剛過,咱家就躺不住了。打火掌燈,抽了一鍋煙,吩咐外甥們起來燒水。

    夥計們個個興奮,一齊爬起來,眼睛都放著光,說話都壓低了嗓門。大姨伺候著咱家在一個大盆裏洗了澡,二姨替咱擦幹了身子,小姨幫咱換上了新衣。這小子眉清目秀,辦事機靈,是咱家把他從一個餓得半死的小叫花子一手提拔起來的。他對咱家,兒子一樣孝順。這小子心中的喜悅從眼睛裏流淌出來。那天淩晨,咱的徒弟們個個都是滿懷喜悅,師傅有喜,徒弟們都跟著沾光,他們的喜歡是由衷的,不是裝出來的。咱家說:

    夥計們,先別忙著高興,還不知道是福是禍呢!

    “是福,”小姨搶著說,“我敢擔保是福!”

    師傅畢竟是老了,咱家歎息道,萬一出點差錯,師傅這顆腦袋……

    “不會的,”大姨道,“薑還是老的辣,幾十年前,姥姥就去大內執過刑。”

    當時,咱家也以為是大內又有太監犯了事,讓咱家進去執刑。但感覺又不對,當年咱家跟隨著餘姥姥去給太監小蟲子執“閻王閂”時,大內可是提早把任務交代得清清楚楚,也並沒有讓咱家沐浴更衣,而且隻許吃個半飽啊。但如果不是執刑,一個劊子手能進去幹什麽呢?難道……難道要砍咱家的腦袋?就這樣心裏七上八下著,咱家吃了半個夾肉火燒,用炒鹽擦了牙,用清水漱

    了口。出去看看三星,剛剛偏西一點,四更的鑼還沒響,天其實還早。咱家陪著徒弟們說了一會兒話,聽到人家的公雞叫了頭遍,就對徒弟們說:趕早不趕晚,走吧。徒弟們簇擁著咱家,來到了獄押司堂前。

    京城的二月初頭,天氣還很冷。為了顯得精神點,咱家隻在公服裏邊套了一件小棉襖。淩晨的寒氣逼上身來,牙齒止不住地打得得,脖子不由自主地往腔子裏退縮。天色突然變得漆黑,滿天星鬥光彩奪目,格外的明亮。熬過了半個時辰,五更的鼓聲響起來,東邊的天際顯出了一片魚肚白。城內城外遠遠近近地起了動靜,有開城門的吱嘎聲,有運水車輛的吱呀聲。一輛馬拉轎車子匆匆地駛進了刑部大院,車前兩個仆人打著紅燈籠,燈籠上黑色的大”鐵”告訴咱家鐵大人來了。仆人掀開轎車的暖簾,身披狐裘的鐵大人鑽了出來。仆人將車子帶到一邊去,鐵大人搖搖晃晃地走到咱家麵前。咱家慌忙給大人施禮,大人咳嗽吐痰後,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咱家,然後說:

    “老趙,你真是洪福齊天!”

    小的人微命賤,全靠大人照應。

    “進去後好好應答,該說的說,不該說的嘛……”大人的眼睛在昏暗中閃閃發光。

    小的明白。

    “你們都迴去吧,”大人對咱家的徒弟們說,“你們的師傅交了華蓋運了。”

    徒弟們走了,獄押司前,隻餘咱家和鐵大人。鐵大人的仆人遠遠地站在車邊。

    紅燈籠已經熄滅,昏暗中傳來馬吃草料的聲音和草料的香氣。咱家嗅到,鐵大人的馬吃的是炒黑豆拌穀草。

    大人,不知讓小的……

    “閉住你的嘴,”大人冷冷地說,“如果我是你,就什麽也不說,除非是太後和皇上問話!”

    難道是……

    當咱家從太監抬著的青呢小轎裏鑽出來時,一個脊背微鍋、身著駝色直掇的太監對著咱家神秘地點點頭。咱家跟隨著他,穿過了層層院廊,到達一座似乎比天還高的大殿前。此時已是紅日初升,霞光萬道。咱家偷眼看到,四周圍一片連著一片金碧輝煌,好似起了一把天火。那位鍋背的太監伸出一根指頭指指地,咱家看到地上的青色方磚幹淨得就像剛剛刷過的鍋底。咱家不解太監公公的意思,欲想從他的臉上探個答案,但是他老人家已經把頭扭了過去。咱家看著他老人家束手而立、畢恭畢敬的背影,心裏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讓咱家在這裏等候。這時咱家已經確定地明白了等待著咱家的

    是什麽事,這才是袁大人所說的那個驚喜!咱家看到,不時地有幾個紅頂子大人低著頭、彎著腰、躡手躡腳地從那間大殿裏走出來。大人們個個表情嚴肅,出氣兒都不均勻;有的臉上還掛著明晃晃的油汗。看到大人們的狀態,咱家的心撲撲通通地狂跳,兩條腿哆嗦不止,冷得很,但手心裏滿是汗水。不知等待著咱家的是福還是禍,如果由著咱家選擇,咱家馬上就會一溜小跑地竄迴去,躲進那間小屋,喝上一壺老酒壓壓驚恐。但事到如今,已經由不得咱家了。

    一位滿麵紅光、戴著紅頂子的大太監,從那個令人不敢仰視的大門裏閃出來,對著咱家麵前那位太監招招手。他老人家的大臉放著光彩,活像一件法寶。至今也沒有人對咱家說過他是誰,但咱家猜想到,他不是大太監李蓮英李總管還能是誰!

    他與咱家的相好袁大人是換過八字的把兄弟,咱家能受到皇太後的接見,十有八九就是李總管安排的。咱家不知就裏,傻瓜蛋子一樣地站著。眼前的鍋背太監扯著咱家的袖子低聲說:“快點走,傳見你了!”

    咱家這才聽到一個洪亮的嗓門在喊叫:

    “傳趙甲——”

    至今咱家也迴憶不出當初是怎樣走進了大殿。咱家隻記得進了大殿就看到眼前一片珠光寶氣,仿佛有金龍和赤鳳在前麵顯了身。咱家小的時候就聽到娘說過,說皇帝都是金龍轉世,皇後都是赤鳳脫生。咱家膽戰心驚地跪在了地上。咱家感到那地麵熱得就像剛燒過火的炕頭一樣。咱家磕頭,咱家一個接著一個地磕頭,事後咱家才知道把頭磕破了,血肉模糊,好像一個爛蘿卜,讓太後和皇上看著不知道有多麽惡心,小民真是罪該萬死!咱家本來應該敬祝皇太後和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但咱家已經糊塗了,腦袋裏像灌進了一桶糨糊,咱家隻知道磕頭磕頭不停地磕頭。

    肯定是一隻大手揪著咱家的小辮子把咱家的磕頭製止了,咱家還硬掙著要將頭往熱乎乎的地上碰,聽到腦後有人說:

    “別磕了,老佛爺問你話呢!”

    一串咯咯的笑聲從前麵傳來,咱家暈頭漲腦地抬起頭,看到了,在正麵的寶座上,端坐著一個渾身放光的老太太。該死,咱家說溜了嘴。端坐著當朝的、聖明的、萬壽無疆的皇太後、老佛爺。咱家聽到一句慢騰騰的問話從上邊飄下來:

    “我說殺把子啊,你叫個啥名?”

    小的趙甲。

    “你是哪裏人呐?”

    小的是山東省高密縣人

    。

    “幹這行多少年啦?”

    四十年啦。

    “經你的手殺了多少人?”

    九百八十七人。

    “喲,這不是個殺人魔王嘛!”

    小的該死。

    “你該死什麽,那些被你砍了頭的才該死呢!”

    是。

    “我說趙甲,殺人時你是怕還是不怕?”

    剛開始時怕,現在不怕了。

    “你去天津替袁世凱幹什麽啦?”

    小的去天津替袁大人執了一次淩遲刑。

    “就是把一個大活人用刀子零碎割不讓人家好死?”

    是。

    “我跟皇上商量了,要把這淩遲刑廢了。不是要變法嗎?這就是變法了,皇上啊,我說的對不對哇?”

    “對。”一個鬱悶的聲音從前麵傳過來。咱家奓著膽子抬眼一瞥,看到在皇太後左前方的一把椅子上坐著一個人。他身穿明黃袍子,胸前繡著一條鱗光閃閃的金龍,頭戴一頂高帽,帽子頂上一顆雞蛋大的珠子在閃閃發光。帽子下一張容長大臉,白得像瓷。皇上,天老爺爺,這就是大清朝的皇上啊。咱家當然知道讓康有為那些人鬧得皇上在太後麵前不吃香了,但皇上還是皇上啊!萬歲萬歲萬萬歲,皇上!皇上說:

    “親阿爸說得對。”

    “聽袁世凱說你也想告老還鄉?”

    太後的話裏明顯地透出了嘲諷的意思,咱家嚇得三魂丟了兩魂半,連連地磕了幾個響頭,說:

    小的罪該萬死。小的是豬狗一樣的東西,不該讓老佛爺操心。小的不是為了個人。小的認為,劊子手雖然下賤,但劊子手從事的工作不下賤。劊子手代表著國家的尊嚴。國家縱有千條法規,最後還要靠劊子手落實。小的認為,應該把劊子手列入刑部的編製,讓劊子手按月領取份銀。小的還希望朝廷能建立劊子手退休製度,讓劊子手老有所養,不至於流落街頭,小的……小的還希望能建立劊子手世襲製度,讓這個古老的行業成為一種光榮……

    太後威嚴地咳嗽了一聲。咱家打了一個哆嗦,趕緊地閉住了嘴巴,連連地磕頭,嘴裏嘟噥著:

    小的該死……小的該死……

    “他說得倒也在情在理,”太後道,“三行九作,缺一不可。有道是行行出狀元,趙甲,我看你就是這行裏的狀元了。”

    皇太後

    封咱家為劊子手行當裏的狀元,天大的榮耀啊!咱家磕頭不止。

    “趙甲,你為大清朝殺了這麽多人,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又有袁世凱李蓮英這些人替你說話,本宮就破一次例,賞你個七品頂戴,放你迴家養老。”太後將一串檀香木佛珠扔下來,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去吧!”

    咱家隻有磕頭。

    “皇上呢?”太後道,“趙甲替咱殺了這麽多人,連你那些親信走狗都砍了,你不該賞點東西給他?”

    咱家偷眼看到皇上從椅子上慌忙地站起來,手足無措地說:

    “朕一無所有,拿什麽賞他?”

    “我看呐,”太後冷冷地說,“就把你騰出來的這把椅子賞給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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