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咱家把白毛公雞拴在席棚的柱子上。這畜生歪著頭看咱,眼珠子,似黃金,亮晶晶,耀眼明。咱家指派兒子:小甲,用缸裏的清水和一塊白麵。兒子歪著頭看咱,神情如同公雞:

    “和麵幹啥?”

    讓你和你就和,不要多嘴多舌。

    趁著兒子和麵的工夫,咱家看到:席棚前麵敞開,後邊封閉,與那戲台子遙遙相對。好,這正是咱家需要的樣子。地鋪打得不錯,暄騰騰的麥穰草上鋪了一領金黃的葦席。新麥草,新葦席,散著香氣。咱家的檀木椅子擺在窩棚正中,等待著咱家的屁股。咱家來到大鍋前,將那兩柄劍狀的檀木橛子放在香氣撲鼻的大鍋裏。檀木一人油就沉到了鍋底,隻有方型的尾部露在油外。按說應該將它們煮上三天三夜,但時間來不及了。煮一天一夜也不錯了,這般光滑的檀香木撅子不用油煮其實也吸不了多少血了。親家,你也是個有福的,用上了這樣的刑具。咱家坐在椅子上,抬頭看到紅日西沉,天色黃昏。用粗大的紅鬆木搭起的升天台在暮色中顯出陰森森的煞氣,恰如一尊板著臉的大神。縣令這活於得的確不賴。升天台,好氣派,圍著霧,罩著雲。錢知縣哪,你應該去當工部堂官,督造經天緯地的大工程,在這區區高密小縣裏,實在是埋沒了你的天才。孫丙,親家,你也算是高密東北鄉轟轟烈烈的人物,盡管俺不喜歡你,但俺知道你也是人中的龍鳳,你這樣的人物如果不死出點花樣來天地不容。隻有這樣的檀香刑、隻有這樣的升天台才能配得上你。孫丙啊,你是前世修來的福氣,落到咱家的手裏,該著你千秋壯烈,萬古留名。

    “爹,”兒子搬著一坨磨盤大的白麵站在咱家的身後,興高采烈地說,“麵和好了。”

    這小子,把那一袋子麵全和完了。也好,明天咱爺倆要幹的是真正的力氣活兒,肚子裏沒有食兒頂著是不行的。咱家揪下一塊麵,用手一神,神成一根長條兒,隨手就扔到翻花起浪的香油鍋裏。麵條兒立即就在油鍋裏翻騰起來,似一條垂死掙紮的黃鱔魚。兒子拍著巴掌歡跳起來:

    “油炸鬼!油炸鬼!”

    咱爺倆把麵一條條往油鍋裏扔。它們先是沉下去,很快就浮起來,在那兩根檀木之間翻轉著。咱家在油鍋裏炸麵,為得是讓那兩根檀木橛子吸收一些穀氣。咱家知道,這橛子要從孫丙的穀道進去,然後貫穿他的身體。沾了穀氣的橛子,會對他的身體有利。油炸鬼的香氣擴散開來,它們熟了。咱家用長柄鐵鉗把它們夾出來。

    吃吧,兒子。兒子背靠著席棚,嚼著燙嘴的油炸鬼,腮幫子鼓鼓,滿臉的喜氣。咱家捏著一根油炸鬼,慢慢地品咂著。這油炸鬼可不是一般的油炸鬼;這油炸鬼裏有檀木的香氣,這油炸鬼裏有佛氣。咱家得了老佛爺的佛珠後,就長齋食素了。灶裏的鬆木劈柴轟轟烈烈地燃燒著,油鍋裏發出咕嘟咕嘟的響聲。吃了幾根油炸鬼,咱家又親自動手,割下幾砣拳大的牛肉,扔進了香油鍋。咱家往油鍋裏扔牛肉是為了讓那兩根檀香木橛子上在沾染了穀氣之後再沾染些肉氣,沾了肉氣的橛子性子更柔。

    一切為了親家!兒子湊上前來,嘴裏哼唧著:

    “爹,俺要吃肉。”

    咱家滿懷著慈愛看著他,說:

    好兒子,這肉不能吃,待會兒從小鍋裏吃。等你那個唱貓腔的嶽父受刑後,你吃肉,他喝湯。

    奸猾狡詐的衙役頭兒宋三跑到咱家麵前請示下一步的工作。他卑躬屈膝,一副奴才相;仿佛咱家是一個大大的首長。咱家自然也要把架子拿起來,咳嗽一聲說:

    今天沒有事啦,剩下的事兒就是煮這兩根檀木橛子,但這事不是你們的事,你們走吧,該幹什麽就幹什麽去吧。

    “小的不能走,”衙役頭兒的話如同泥鰍,從那張光溜溜的嘴巴子裏鑽出來,“小的們也不敢走。”

    是你們的知縣大老爺不讓你們走嗎?

    “不是知縣老爺不讓俺們走,是山東巡撫袁大人不讓俺們走。他讓俺留在這裏保護您,老爺子,您成了寶貝疙瘩啦。”

    衙役頭兒伸出狗爪子抓去一根油炸鬼塞進嘴裏。咱家盯著他油汪汪的嘴唇,心裏想:雜種們,不是咱家成了寶,是因為咱家身上帶著寶。咱家把當今聖明慈禧皇太後賞賜的檀香佛珠串兒從懷裏摸出來,捧在手裏撚動著。咱家閉上眼睛保養精神,仿佛一個老和尚人了定。雜種們怎麽能知道咱家心裏想什麽?把他們砸成肉醬他們也猜不出咱家心裏想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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