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孫眉娘提著狗肉籃子,推開了西花廳的門,隻見一個麵皮微麻、皮膚黝黑、嘴角下垂的女人,端坐在太師椅子上。她灼熱的身體,驟然間冰涼;怒放的心花,像突遭了嚴霜。她模糊地感覺到,自己又一次陷入了一個圈套,而編織這個圈套的,還是這位知縣夫人。但她畢竟是戲子的女兒,見慣了裝腔作勢;她畢竟是屠戶的妻子,見慣了刀光血影;她畢竟是知縣的情人,知道了官員的德行。她很快地就控製住了自己的慌亂,抖擻起精神,與知縣夫人鬥法。兩個女人,四隻眼睛,直直地對視著,誰也不肯示弱。她們的眼睛交著鋒,心裏都鏗鏗

    鏘鏘地獨白著。

    知縣夫人:你可知道我是名門之女?

    孫眉娘:俺可是明擺著的月貌花容!

    知縣夫人:我是他明媒正娶的發妻!

    孫眉娘:俺是他貼心貼肉的知已。

    知縣夫人:你不過是一味治俺夫君的藥,與那狗寶牛黃無異。

    孫眉娘:其實你是老爺後堂裏的擺設,與木偶泥塑一樣。

    知縣夫人:你縱有幹般狐媚萬種風流也難動搖我的地位。

    孫眉娘:你雖然貴為夫人,但得不到老爺的真愛。老爺親口對俺說,他每月隻跟你行一次房事,可他跟俺……

    想到與老爺的房事,孫眉娘的一顆心,忽悠悠地蕩了起來。與大老爺縱情交歡的情景,有聲有色地在她的腦海裏展現開來。她的眼睛裏煥發出了又濕又亮的光彩。

    嚴肅的知縣夫人,在她的視線裏已經模糊不清了。

    知縣夫人看到,眼前這個鮮嫩得如同一顆剛從樹上摘下來的水蜜桃一樣的女人,忽然間麵色潮紅、唿吸急促、目光渙散,分明是心慌意亂的表現。於是,她感到自己獲得了精神上的勝利。她的一直緊繃著的臉上,出現了一些柔和的線條,雪白的牙齒,也從紫紅的唇縫中顯露出來。她把一個拴著紅繩的玉菩薩,扔到孫眉娘腳下,傲慢地說:

    “這是俺從小佩帶之物,後來不知被哪條狗偷了去,沾上了狗腥氣,你家裏天天殺狗,想必不忌諱這個,就把它賞給你了。”

    孫眉娘的臉,突然地紅了。看到了玉菩薩,她就感到屁股—陣刺痛,那天晚上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她心中升騰起熊熊的怒火,恨不得撲上去,抓破那張厚重的麻臉,但她的腿卻難以挪動。一切為了大老爺,為了大老爺,俺就讓你占個上風。

    她明白,夫人扔過來的,不僅僅是一件玉飾,而是她的身份、她的地位、她的挑戰和她的委屈。麵對著玉菩薩,她猶豫不決。如果彎腰撿起來,就滿足了夫人的虛榮;如果拒不撿,就維護了自己的尊嚴。撿起來會讓夫人感到滿足;不撿會讓夫人惱怒。

    夫人滿足,自己與老爺的愛就等於得到了通行證;夫人惱怒了呢,愛的道路上就布下了障礙。往常從老爺的言談話語中,可以聽出他對相貌醜陋的夫人頗為敬畏,也許是與她的顯赫門第有關。曾家雖然已經衰落,但影響還在。大老爺能在夫人麵前下跪,俺難道還在乎這一彎腰嗎?一切為了對老爺的愛,孫眉娘彎腰撿起了玉菩薩。

    又一想,打培也是動土,索性把戲做足,於是,她屈膝下了跪,裝出受寵若驚的樣子,道:

    “民女謝夫人恩典。”

    夫人舒了一口氣,說:

    “去吧,老爺在簽押房裏。”

    孫眉娘站起來,提上盛著狗肉和黃酒的籃子,轉身就要走。但夫人把她叫住了。

    夫人不看眉娘,漆黑的眼睛望著窗戶,道:

    “他年長,你年輕……”

    孫眉娘明白了夫人的暗示,不由地臉皮發燙,不知該說什麽好。夫人起身出了西花廳,往後堂走去。孫眉娘看到,夫人的兩隻腳小得如兩隻三角蹤子,果然不枉了大家閨秀。

    孫眉娘的心裏,一時混雜了太多的感情,有恨,有愛,有得勝的驕傲,也有落敗的自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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