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孫眉娘趴在炕上,一會兒咬牙切齒,一會兒柔腸寸斷。咬牙切齒是恨那婆娘心狠手毒,柔腸寸斷是想起了大老爺臥病在床。她一遍又一遍地痛罵自己沒有誌氣;她把自己的胳膊咬得鮮血流淌;但還是擋不住錢丁冠冕堂皇的麵孔在眼前晃蕩。

    正當她備受煎熬的當口,春生來了。她就如見到了親人一樣,緊緊地抓住春生的胳膊,眼睛裏含著淚水,問:

    “春生,好春生,老爺怎麽樣了?”

    春生看她急成了這個樣子,心中也頗為感動。他瞅瞅正在院子裏開剝狗皮的小甲,低聲說:“老爺的風寒倒是好了,但神思恍惚,心情煩躁,不思飲食,日漸消瘦,這樣子下去,遲早會餓死。”

    “老爺啊!”孫眉娘哀鳴一聲,眼淚嘩嘩地流了出來。

    “夫人讓我來請你進行,送黃酒狗肉,讓老爺開心、開胃!”春生笑著說。

    “夫人?你就不要提你們那個夫人了,”她錯著牙根說,“世上最毒的蠍子精,比你家夫人還善良!”

    “孫家大姐,俺家夫人是個知書達理的厚道人,您這樣罵她是為哪樁?”

    “呸!”孫眉娘怒道,“你還說她是厚道人,她的心,在黑布染缸裏漚了二十年;她的血,一滴就能毒死一匹馬!”

    “夫人到底怎麽得罪了你?”春生笑著說,“這才是,被偷的不怒偷兒怒,死了娘的不哭沒死娘的號喪。”

    “你給俺滾出去!”眉娘道,“從今往後,俺跟你們衙門裏的人斷絕來往。”

    “孫家大姐,難道你就不想大老爺了嗎?”春生嬉皮笑臉地說,“你不想大老爺這個人,難道你不想大老爺那條辮子?你不想大老爺的辮子,難道不想大老爺的那部胡須?你不想大老爺的胡須,難道你不想大老爺的……”

    “滾,什麽大老爺二老爺,他就是死了與俺一個民女又有什麽關係?”她嘴裏發著狠,但眼淚卻流了出來。

    “孫家大姐,瞞得了別人,你能瞞得了我嗎?”春生道,“你與大老爺好得成了一個人,打斷骨頭連著肉,扯著耳朵腮動彈。行了,別拉韁繩頭了,拾掇拾掇跟我走吧。”

    “隻要你們那個夫人還在,俺就不在縣衙踏一個腳印。”

    “孫家大姐,這—次,可是夫人親自下令,讓俺來請你。”

    “春生,你就不要拿著俺當猴兒耍了。被人作踐成這個樣子,已經沒有臉麵再

    見人了……”

    “孫家大姐,聽你的話頭,似乎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一樣?”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孫眉娘憤恨地說,“姑奶奶在你們縣衙裏被人打了!”

    “您是在說夢話吧?孫家大姐,”春生驚訝地說,“在縣衙裏誰敢打您?您在俺這些下人們的心目中,早就是第二夫人了。大家夥巴結您還巴結不上呢,誰還敢去打您?”

    “就是你們那個夫人,指派人打了俺五十皮鞭!”

    “讓俺看看是真還是假?”春生說著就要掀眉娘的衣裳。

    眉娘打脫了春生的手,說:“你想占姑奶奶的便宜?難道你不怕大老爺剁了你的狗爪子?”“還是嘛,孫家大姐,說了半天,還是您跟大老爺親近,小的剛想伸手,你就把大老爺搬出來壓人!”春生道,“俺可是跟您說實話,大老爺這次病得可是不輕,夫人也是萬般無奈了才把您這個活菩薩搬進去。你想想吧,但凡是還有一線之路,她能讓俺來請你嗎?就算是她真的指派人打了你,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現在,她讓俺來請你,就說明她服了軟,認了輸,你不趁著這個機會借坡上毛驢還要等到什麽時候?隻要你把大老爺侍候好了,讓大老爺盡快地恢複了健康,你就成了有功之臣,連夫人也得感謝你,這樣,暗的就成了明的,私的就成了公的。孫家大姐,你的福氣來到了。去還是不去,您自己掂量著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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