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遵照著有經驗的老人的指示,在以後的幾天裏,他白天還是躲了出去,到了夜晚人腳安定之後再悄悄地溜迴來。白天他躲到馬桑河對岸那一大片柳樹林子裏。那裏邊有十幾棟鄉民們烤煙用的小土屋子。他白天在那些小土屋裏睡覺,到了晚上,就過河迴家。第二天早晨,用包袱包著煎餅,用葫蘆頭提著水,再迴到土屋裏去。

    緊靠著他藏身土屋的那幾棵大柳樹上,有十幾個喜鵲的巢穴。他躺在土炕上,吃了睡,

    睡了吃。起初他還不敢出屋,漸漸地就喪失了警惕。他溜到樹下,仰著臉看喜鵲吵架。一個放羊的身材高大的青年與他成了朋友。青年名字叫木犢,非常的憨厚,心眼子有點不夠用。他把自己的煎餅送給木犢吃,並且對他說了自己就是那個打死德國鐵路技師的孫丙。

    二月初七日,也就是打死德國技師的第五天中午。他吃了幾張煎餅,喝了一碗涼水,躺在土炕上,聽著外邊喜鵲的喳喳聲和啄木鳥鑽樹洞的篤篤聲,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突然從河對岸傳來一聲特別尖銳的槍響。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聽到後膛快槍的聲音,與土槍土炮的聲音大不一樣。他的心裏一驚,知道大事不好了。他從炕上跳起來,抄起棗木棍子,把身體影在破舊的門板後邊,等待著他的敵人。隨即又是幾聲尖銳的槍響。槍聲還是從河對岸傳過來。他在屋子裏待不住了,便溜出門,弓著腰,翻過幾道頹敗的土牆,竄進了柳樹林子。他聽到馬桑鎮上,老婆哭,孩子叫,馬嘶、驢鳴。狗汪汪,雜亂的叫聲連成一片。看不到對岸的情景,他急中生智,將棗木棍子別在腰帶上,爬上了最高的一棵大樹。喜鵲們看到入侵者,結成群體向他發起猛烈的進攻。他掄圓棍子,一次又一次地將它們轟退。他站在一個巨大的喜鵲巢旁邊,手扶著樹杈子向對岸張望,鎮上的情景,曆曆地擺在眼前。

    他看到,足有五十匹高大的洋馬,散亂在他家店前那片空地上。一群衣衫燦爛的洋兵,都戴著飾有鳥毛的圓筒帽子,端著上有槍刺的瓦藍色的快槍,對著他家的門窗啪啪地射擊。槍口裏噴出一簇簇白煙,如團團旋轉的雛菊,久久不飄散。洋兵們身上的黃銅紐扣和槍筒上的雪亮刺刀,在陽光下散射出耀眼的光芒。在洋兵的背後,還站著一些頭戴紅纓子涼帽、前胸後背補有圓形白布的清兵。他一陣目眩,手裏的棗木棍子脫落,碰撞著樹杈子,劈裏啪啦地掉了下去。幸虧他的一隻手牢牢地抓住了樹枝,才沒有栽倒樹下。

    他心急如焚,知道大禍真正地降臨了。但他

    的心中還是殘存著一線希望,這希望就是:妻子發揮演過多年戲的特長,特別優秀地裝瘋賣傻,而那些德國兵也如錢大老爺派來的捕快一樣,折騰一陣,然後就無功而返。也就是這一刻,他下定決心,如果能逃過這一劫,馬上就帶著妻子兒女遠走他鄉。

    最怕的事情很快就發生了。他看到,兩個德國兵架著妻子的胳膊往河堤上拖。

    妻子尖利地喊叫著,雙腿拖拉著地麵。兩個孩子,被一個身材高大的德國兵一手一個,倒提著腿兒,仿佛提著雞鴨,拎到了河堤上。小石頭從一個德國兵手裏掙脫,好像還咬了德國兵一口。然後他看到石頭的小小的烏黑的身子在河堤上倒退著,倒退著,一直倒退到站在他的背後的德國人的槍口前麵,刺刀在豔陽下一閃爍,他的身體就被戳穿了。那孩子似乎叫了一聲,似乎什麽聲音也沒發出,就像一個黑色的小球,滾到河堤下麵去了。孫丙貼在樹上,隻看到河堤上一片血光,灼暗了他的眼睛。

    德國兵都退到了河堤上,有的單腿跪著,有的站著,托著槍,瞄著鎮子裏的人。

    他們的槍法都很準,一聲槍響,幾乎就有一個人,在大街上或是在院子裏,前仆或是後仰。清兵們舉著火把,把他家的房子點燃了。先是黑煙如樹,直衝雲天,一會兒就升起了金黃色的大火。火苗子啵啵地響著,宛如鞭炮齊鳴、風突然地大起來,火和煙都東倒西歪著,煙熏火燎的味道,和著濃厚的煙塵,飄到了他的麵前。

    更加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他看到德國兵把他的妻子推來搡去,在推來搡去的過程中撕破了她的衣裳,最後使她一絲不掛……他的牙齒深深地啃進了樹皮,額頭也在樹幹上碰破了。他的心像一顆火球,飛到了對岸,但他的身體如被綁在了樹上,一動也動不了。德國人把妻子白花花的身體抬起來,前悠後蕩著,然後一脫手——

    妻子宛若一條白色的大魚,落進了馬桑河裏。河水無聲地飛濺起一朵朵白花,一朵朵白花,無聲無息地落下。最後,德國兵把他的雲兒和寶兒用刺刀挑起來,也扔到河裏去了。他的眼前一片血紅,如被噩夢魔住,心中急如火燒,身體無法動彈。他竭盡全力掙紮著,終於,發出了一聲吼叫,身體解放了,會動了。他努力地往前撲去,身體砸斷了一些樹杈子,沉重地落在了柳樹下柔軟的沙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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