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半上午的時候,茶客爆滿。孫丙脫了棉袍,隻穿一件夾襖,肩上搭了一條毛巾,提著高梁長嘴大銅壺,跑前跑後,忙得滿頭冒汗。他原本就是唱老生的,嗓口蒼涼高亢。現在他把戲台上的功夫用在了做生意上,吆喝起來,有板有眼,跑起堂來,如舞如蹈。他手腳麻利,動作準確,舉手投足,節奏分明。他的耳邊,仿佛一直伴著貓鼓點兒,響著貓琴。琵琶和海笛齊奏出來的優美旋律。林衝夜奔。徐策跑城。

    失空斬。風波亭。王漢喜借年。常茂哭貓……他衝茶續水,跑前跑後,忘記了身前身後事,沉浸在幸福的勞動中。後院裏,壺哨子吱吱地響起來了。他趕快跑去提水。

    小夥計石頭,一頭亂發上落滿煤屑,臉蛋抹得烏黑,更顯得牙齒雪白。看到掌櫃的來了,石頭更加賣力地拉動風箱。四眼煤灶上,並排坐著四把大銅壺。爐火熊熊,沸水濺到煤火裏,滋啦啦響,白煙升起,香氣撲鼻。妻子小桃紅,一手拉著一個蹣跚學步的孩子,要到馬桑集上去看熱鬧。孩子的笑臉,好像燦爛的花朵。小桃紅說:

    “寶兒,雲兒,叫爹爹!”

    兩個孩子含糊不清地叫了。他放下水壺,用衣襟擦擦手,把兩個孩子抱起來,用結滿了疤痕的下巴親了親他們嬌嫩的小臉。孩子臉上散發著一股甜甜的奶腥味兒。

    孩子們發出了咯咯的笑聲,孫丙的心裏,仿佛融化了蜜糖,甜到了極點後,略微有點酸。他的小步子邁得更輕更快,應答顧客的聲音更明更亮。他臉上的笑容可掬,無論多麽拙的眼色,也可以看出他是一個幸福的人。

    忙裏偷出一點閑,孫丙倚靠在櫃台上,點燃一鍋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從敞開的大門,他看到妻子拉著兩個孩子,混在人群裏,向集市的方向走去。

    在緊靠著窗戶的那張桌子前,坐著一個耳大麵方的富貴人。他姓張,名好古,字念祖,人稱張二爺。二爺五十出頭年紀,麵孔紅潤,氣色極好。他那顆圓滾滾的大頭上,尖著一個黑緞子瓜皮小帽,帽臉上綴著一塊長方形的綠玉。二爺是高密東北鄉的博學,捐過監生,下過江南,上過塞北,自己說與北京城裏的名妓賽金花有過一夜風流。天下的事,隻要你提頭,沒有他不知尾的。他是孫記茶館裏的常客,隻要他老人家在座,就沒有旁人說話的份兒。二爺端起青花茶”碗,摘下碗蓋,用三根指頭捏著,輕輕地蕩去碗麵上的茶沫,吹一口氣,啜一小口,巴噠巴噠嘴,道:

    “掌櫃的,這茶,為何如此地

    寡淡?”

    孫丙慌忙磕了煙袋,小跑過去,點頭哈腰地說:

    “二爺,這可是您老喝慣了的上等龍井。”

    二爺又吸了一小口,品品,道:

    “畢竟還是寡淡!”

    孫丙忙道:

    “要不,給您老燒個葫蘆?”

    “焦一點!”二爺道。

    孫丙跑迴櫃台,用銀釺子插住一個罌粟葫蘆,放在長燃不息的豆油燈上,轉來轉去的燒烤著。怪異的香氣,很快就彌漫了店堂。

    喝過半盞泡了嬰粟葫蘆的濃茶之後,二爺的精神頭兒明顯地提高了。他的目光,活潑潑的雙魚兒也似,在眾人的臉上遊走著。孫丙知道,二爺很快就要高談闊論了。

    麵黃肌瘦的吳大少爺,齜著讓煙茶熏染黑了的長牙,啞著嗓子問:

    “二爺,鐵路方麵,可有什麽新的消息?”

    二爺把茶碗往桌子上一蹾,上唇一噘,鼻子一哧哼,胸有成竹、居高臨下地說:

    “當然有新消息。我跟你們說過的,咱家那位鐵杆的朋友廣東江潤華先生,是萬國公報的總主筆,家裏開著兩台電報機,接受著來自東洋西洋的最新消息。昨天,咱家又接到了他的飛鴻傳書——慈禧老佛爺,在頤和園萬壽宮,傳見了德意誌大皇帝的特使,商談膠濟鐵路修建事宜。”

    吳大少爺拍手道:

    “二爺,您先別說,讓小的猜猜。”

    “你猜,你猜,”二爺道,“你要能猜對,今日各位的茶錢,張某人全包了。”

    “二爺豪爽,真乃性情中人也!”吳大少爺說,“我猜著,咱們的萬民折子起了作用。鐵路要改線了!”

    “萬幸,萬幸,”一個花白胡子的老者念叨著,“老佛爺聖明,老佛爺聖明!”

    二爺搖搖頭,歎息道:

    “各位的茶錢,隻能自己付了。”

    “到底還是不改線?”吳大少爺忿忿地說,“那我們這萬民折子白上了?”

    “你們那萬民折子,早被不知哪位大人當手紙用了!”二爺悻悻地道,“你以為你是誰?老佛爺親口說了,‘萬裏黃河可改道,膠濟鐵路不改線’!”

    眾人都喪了氣,茶館裏一片歎息之聲。麵有一塊白癬的曲秀才說:

    “那麽,德皇派特使來,是要加倍發給咱們占地毀墳的賠償費了?”

    “曲兄的話終於沾邊了,”二爺繪聲繪色地說,“那德皇特使見了老佛爺,先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禮。然後就呈上了一本賬。賬本是用一等的小羊皮縫成的,一萬年也壞不了。特使說,德意誌大皇帝說了,決不讓高密東北鄉人民吃虧。占地一畝,賠銀子一百兩;毀墳一座,賠銀子二百兩。一杠杠銀子,早就用火輪船發過來了!”

    眾人呆了片刻,頓時一片嘩然。

    “他娘的,占了俺一畝二分多地,隻賠了八兩銀子。”

    “毀了俺家兩座祖墳,也僅僅賠了十二兩!”

    “銀子呢?銀子到哪裏去了?”

    “吵什麽?吵什麽?”二爺拍拍桌子,不滿地說,“吵破天屁用也不管!告你們說吧,銀子,都被那些二鬼子翻譯、漢奸買辦們從中克扣去了!”

    “不錯!不錯!”吳大少爺說,“認識前屯炸油條的小球嗎?這小子,給德國鐵路技師的翻譯家當了三個月小聽差,光每晚上伺候牌局子,撿掉在地上的鷹洋,就撿了半麻袋!嗨,隻要是跟鐵路沾點邊的,不管是烏龜還是王八,都發了大財!

    要不怎麽說,‘火車一響,黃金萬兩’呢!”

    “二爺,”曲秀才小心翼翼地問,“這些事兒,老佛爺知道不?”

    “你問我?”二爺虎著臉說,“我問誰去?”

    眾人不由地苦笑起來。笑罷,都低了頭,啼溜啼溜地喝茶。

    冷場片刻,二爺鬼鬼祟祟地往外看看,生怕人偷聽了似的,壓低了嗓門,說:

    “還有更加可怕的事呢,你們想聽嗎?”

    眾人都眼巴巴地盯著二爺的嘴,靜靜地期待著。

    二爺環顧左右,神秘地說:

    “咱家一個要好的朋友,王雨亭沛然先生,在膠洲衙門裏做幕,近日來,接了數十起怪案一一一許多的男人,一覺醒來,腦後的辮子,都齊著根兒讓人給剪去了!”

    眾人的臉上,都顯出吃驚的神色,無人敢插話,都豎著耳朵,靜聽著二爺往下說。

    “那些被剪了辮子的男人,先是頭暈眼花,四肢無力,接著就精神恍惚,言語不清。成了地道的廢人。”二爺說,“百藥無效,因為這根本就不是體內的病。”

    “雛道又要鬧長毛?”吳大少爺說,“俺聽老人們講過,鹹豐年間,長毛北伐,先割辮子後割頭。”

    “非也,非也,”二爺道,“這次割辮,

    聽說是德國傳教士施了魔法。”

    曲秀才疑惑地問:

    “割去那些發辮,究竟要派何用場?”

    “迂腐,”二爺不滿地說,“你以為人家要的真是你的辮子?人家要的是你們的靈魂!那些丟了辮子的人,為什麽出現那樣的症狀?不正是丟了靈魂的表現嗎?”

    “二爺,俺還是有些不明白,”曲秀才道,“德國人抓了那些靈魂去又有什麽用處?”

    二爺冷笑著,不迴答。

    吳大少爺猛醒道:

    “哎呀二爺,俺似乎有些明白了!這事,肯定與修鐵路有關!”

    “到底還是吳大少爺聰明,”二爺壓低嗓門,更加神秘地說,“下麵的話,千萬別去亂傳——德國人把中國男人的辮子,壓在了鐵路下麵。一根鐵軌下,壓一條辮子。一根辮子就是一個靈魂,一個靈魂就是一個身強力壯的男人。你們想,那火車,是一塊純然的生鐵造成,有千萬斤的重量,一不喝水,二不吃草,如何能在地上跑?不但跑,而且還跑得飛快?這麽大的力量是從哪裏來的?你們自己想想吧!”

    眾人目瞪口呆,店堂內鴉雀無聲。後院裏的壺哨子吱吱地叫著,尖銳的聲音刺激著人們的耳膜。大家都感到一種巨大的恐懼正在襲來,脖子後邊生出森森的涼氣,仿佛懸著一把隱形的剪刀。

    正在眾人憂慮重重,為了自己的腦後發辮擔憂時,鎮上中藥鋪的小夥計秋生,急火燎毛般地躥了進來。他對著孫丙,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孫掌櫃的……不好了……俺家掌櫃的讓俺來告訴您……德國技師,在集上欺負您的老婆呢……俺掌櫃的說,快去,去晚了就要出大事了……”

    孫丙大吃了一驚,手裏的銅壺砰然落地,濺起了熱水和”騰騰的蒸汽。隨即就有洶湧的烈火燒熱了他周身的血液。茶客們看到,他的疤痕累累的下巴可怕地扭動著,臉上的平安祥和之氣展翅飛走,顯出了一副兇神惡煞般的猙獰麵孔。他右手一按櫃台,身體偏轉飛起,輕快地躍了出來。倉促間他順手抄起了頂門的棗木棍子,身子一擰就躥到了大街之上。

    茶客們也紛紛地激動起來,嗡嗡地聲音連成一片。大家剛被剪辮案驚嚇得心神不寧,突然又接到了德國人欺負中國女人的消息,於是恐懼在一瞬間轉變成了憤怒。

    自打德國人開始修建膠濟鐵路以來鄉民們心中累積的不滿,終於變成了仇恨。高密東北鄉人深藏的血性進發出來,人人義憤填

    膺,忘掉了身家性命,齊聲發著喊,追隨著孫丙,衝向集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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