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俺跟著小甲,馬不停蹄地往家跑。在路上,俺氣咻咻地問,半路上怎麽會蹦出一個爹呢?八成是一個窮鬼來詐咱。俺倒要看看他是何方精怪,好就好,惹惱了老娘,一頓掏灰耙,先打折了他的腿,然後送到幹爹的衙門裏,不分青紅皂白,先給他二百大板,打他個皮開肉綻,屁滾尿流,看看他還敢不敢隨隨便便地冒充人家的爹。

    一路上,隻要遇到人,小甲就拉住人家,神秘地說:

    “俺爹迴來了!”

    那些人被他鬧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就大喊一聲:

    “俺有爹啦!”

    還沒到家門口,俺就看到,一輛馬拉的轎車子,停在俺家大門外。轎車子周圍,簇擁著一群街坊鄰居。幾個頭頂上留著抓鬏的小毛孩子,在人縫裏鑽來鑽去。拉車的是一匹棗紅色的兒馬,胖得如同蠟燭。轎車子上,落著一層厚厚的黃土,可見這個人是遠道而來。人們用古怪的眼神看著俺,那些眼睛閃閃爍爍,一片墓地裏的鬼火。開雜貨鋪的吳大娘虛情假意地向俺道喜:

    “恭喜,恭喜!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無福之人瞎慌張。財神爺偏愛富貴家,本來就是火爆爆的日子,又從天上掉下來一個腰纏萬貫的爹。趙大嫂子,肥豬碰門,騾馬成群。大喜大喜!”

    俺白了這個尿壺嘴女人一眼,說吳家大娘,您咧著一個沒遮沒攔的嘴胡叨叨什麽?你家裏要是缺爹,隻管把他領走就是,俺一點也不稀罕!她嘻嘻地笑著說:

    “您這話可是當真?”

    俺說,當真,誰要不把他領走,誰就是驢日馬養的個驢騾子!

    小甲截斷了俺的話頭,惱怒地說:

    “誰敢搶俺的爹,俺就操死她!”

    吳大娘那張餅子臉頓時紅了。這個專門傳播流言蜚語的長舌婦,知道俺跟錢大老爺相好,心裏醞釀著一壇子陳年老醋,酸得牙根發癢。她讓俺堵了個大彎脖,讓小甲罵了個滿腚騷,十分地沒趣,嘴裏嘟嘟著,走了。俺跨上自家的石頭台階,迴轉身,對著眾人道,各位高鄰,要看的請進來,不進來就滾你們的屎殼郎蛋,別站在這裏賣呆!眾人訕訕地散了。俺知道這些家夥,嘴裏花言巧語地奉承俺,背地裏咬著牙根罵俺,都巴不得俺窮得沿街賣唱討飯吃,對這些東西一不能講情麵,二不能講客氣。

    跨進院門俺就大聲喊叫,是哪重天上的神靈下了幾?讓俺開開眼!俺心裏想,不能軟,管他是真爹還是假爹,

    都得先給他一個下馬威,讓他知道一下姑奶奶的厲害,省了將來在俺的麵前作威作福。俺看到,在院子正中,擺著一把油光光的紫紅色檀香木嵌金絲太師椅子,一個翹著小辮子的幹巴老頭,正彎著腰,仔細地用一團絲綿擦拭著椅子上的灰塵。其實那椅子亮堂堂的,能照清人影子,根本就用不著擦拭。聽到了俺的咋唿,他緩慢地直起腰,迴轉身,冷冷地掃了俺一眼。俺的個親娘,這雙瞘(目婁)進去的賊眼,比俺家小甲的殺豬刀子還要涼快。小甲顛著小碎步跑到他麵前,咧開嘴傻笑幾聲,討好地說:

    “爹,這是俺的媳婦,俺娘給俺討的。”

    老東西正眼也不看俺,喉嚨裏嗚嚕了一聲,不知他是什麽意思。

    隨後,在大街對麵王升飯鋪裏吃飽喝足的車夫提著鞭子進來告別。老東西從懷裏摸出一張銀票遞給他,雙手抱拳在胸前作了一個俊揖,抑揚頓挫地說:

    “夥計,一路平安!”

    哇,這個老東西,竟然是一口標準的京腔,與錢大老爺的嗓音不差上下。車夫一看那張銀票的票麵,苦巴巴的小臉,頓時成了一朵花。他一躬到底,二躬到底,三躬也到底,嘴裏連珠屁似的喊叫著:

    “謝謝老爺,謝謝老爺,謝謝老爺……”

    嘿,老東西,來頭不小嘛!出手大方,看起來定是個有錢的主兒,馬褂子裏邊鼓鼓囊囊的,定是銀票無疑了。千兩還是萬兩?好啊,這年頭有奶就是娘,有錢就是爹,俺撲通一聲跪在了他的麵前,給他磕了一個響頭,唱戲一樣地喊:

    兒媳叩見公爹!

    小甲看到俺下跪,四爪子忙亂地也下了跪,嘣地磕了一個響頭,什麽話也不說,隻是傻哈哈地笑。

    老東西沒想到俺會突然地給他行這樣大的一個禮,慌了前腿後爪子。他伸出兩隻手二一一那時俺就被他的手驚得目瞪口呆,那是兩隻什麽樣子的手啊——看樣子要扶俺起來,但他並沒有扶俺,更沒有扶小甲,他隻是說:

    “免禮免禮,自家人何必客氣。”

    俺隻好沒趣地自己站了起來。小甲也跟著站了起來。他伸手人懷,俺心中狂喜,以為他要掏出一遝子銀票賞給俺呢。他的手在懷裏摸索了半天,摸出了一個翠綠的小玩意兒,遞到俺的麵前,說:

    “初次見麵,沒什麽賞你,一個小玩意兒,拿去玩吧!”

    俺接過那玩意兒,學著他的口氣說,自家人,何必客氣。那玩意兒,沉甸甸的,軟潤潤的

    ,綠得讓人心裏喜歡。俺跟著錢大老爺睡了幾年,接受了很多的文化熏陶,不再是個俗人,俺知道這是個好東西,但不知道是個啥東西。

    小甲噘著嘴,委屈地看著他的爹。老東西笑笑,說:

    “低頭!”

    小甲順從地低下頭,老東西把一個用紅繩拴著的銀光閃閃的長東西掛在了小甲的脖子上。小甲拿著那東西到俺的眼前炫耀,俺看到那是一把長命鎖,不由地撇了撤嘴,心裏想這老東西,還以為他的兒子剛過百日呢。

    後來俺把老東西送給俺的見麵禮給俺幹爹看,他說那玩意兒是射箭用的扳指,是用絕好的弱翠雕琢而成,比金子還要貴重,隻有皇親國戚、王公貴胄家才可能有這種寶貝。俺幹爹左手摩挲著俺的小奶,右手把玩著那個扳指,連聲說:“好東西好東西,真真是好東西!”俺說幹爹既然喜歡就送給您吧。幹爹說:“不敢不敢,君子不奪人之愛也!”俺說,俺一個女人愛一個射箭的玩意兒幹什麽?幹爹還在酸文假醋地客氣,俺說,你要還是不要?你不要俺就把它摔碎了。俺幹爹忙說:“哎喲我的寶貝,千萬別,我要。”幹爹把扳指戴在手上,不時地舉到眼前看,把摸俺的小奶這樣的大事都忘記了。後來俺幹爹把一個拴著紅繩的玉菩薩掛在俺的脖子上,喜得俺眉笑眼開,這才是女人家的東西呢。俺捋著幹爹的胡須說,謝謝幹爹。幹爹把俺放倒了,他一邊騎著俺當他的馬一邊氣喘籲籲地說:“眉娘眉娘,我要好好地去訪一訪你這個公爹的來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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