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慶一路打馬疾奔趕迴家鄉,但他還是晚了一天,族長已經過了頭七,入土安葬了。


    在鹿山鎮李氏宗祠旁的一座新墳前,李延慶在墓碑前跪下,心中默默道:“延慶已為族長報仇,望族長在天之靈安息!”


    這時,李大器低低歎了口氣,走上前扶住兒子肩膀,“跟我先迴家吧!我有話對你說。”


    李延慶站起身凝視良久,給新墳捧了兩把土,這才牽馬和父親迴家了。


    父子二人進內堂坐下,忠叔給他們上了茶,李延慶沉默片刻道:“族長雖然是被劉承弘雇兇所殺,但李文貴逃不掉責任。”


    李大器點點頭,“這個大家都知道,李文貴已經在宗祠給各房長老說清楚了這件事,他悔不該一時心軟收留劉承弘這頭中山狼,導致族長被劉承弘所殺,他追悔莫及,給兄長之靈磕頭請罪,額頭都磕出血來了,大家也原諒了他。”


    “說得多動聽啊!”


    李延慶冷笑一聲,“可是他並沒有說實話,他有沒有說,是他指使劉承弘暗中破壞李記糧行,才使劉承弘抓住機會殺害族長?”


    李大器驚得半天合不攏嘴,“慶兒,這是真的嗎?”


    李延慶疲憊地點了點頭,“李文貴借用馬匹生事端,就是想讓爹爹去真定府找族長,他的目標其實是爹爹,並不是族長。”


    這是李延慶自己的推斷,李文貴或許不會讓劉承弘和白氏三賊殺他的兄長,但如果父親當時也在船上,恐怕慘遭不幸的就是父親了,隻是人算不如天算,父親聽從了自己的勸告,並沒有去真定府,這才幸免於難。


    李大器聽得頭皮發炸,連連搖頭,“不可能,這隻是巧合,李文貴雖然令人憎惡,但也不是這種人。”


    李延慶見父親堅決不肯相信,便不想再糾纏這件事,又轉到另一件事上,“族長曾經給我說過,有人向軍方告密,誣陷我們私賣軍糧,導致糧食被扣,有這件事吧?”


    “是有此事,我們用了一千貫錢打點,軍方才給我們寬限了五日,莫非就是劉承弘告密?”


    “就是劉承弘告的密,不過情報是李文貴告訴他的,還有族長帶著皮貨從真定府迴來,劉承弘又怎麽會知道,還不是李文貴告訴他的嗎?”


    李延慶越說越激動,最後咬牙切齒道:“李文貴本意或許隻是想讓劉承弘搶走這批皮貨,但他卻給劉承弘創造了殺死族長的機會,李文貴不是幫兇卻勝似幫兇,這些事實他怎麽不給族人說清楚?”


    李大器聽得目瞪口呆,他長長歎息一聲,“現在說這些也沒有用了,李文貴已被族人一致推選為新的族長!”


    “什麽!”


    李延慶騰地站起身,不由怒發衝冠,李文貴還要不要臉,他有什麽資格當族長?


    李延慶轉身便大步向外走去,李大器急忙拉住他,“慶兒,現在形勢對我們很不利,你千萬不要魯莽,先冷靜下來。”


    李延慶一怔,“爹爹這話是什麽意思,什麽叫形勢對我們不利,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李大器猶豫片刻道:“李記糧行已經解散了。”


    “為什麽要解散?”


    “說起來讓人難以啟齒,族長屍骨未寒,他的兩個兒子就為分家產吵得不可開交,李文貴告訴他們,糧行還有族長四成的份子,結果兩個兒子天天上門來要帳,要我把錢還給他們,李冬冬和我都覺得沒有了族長,糧行很難再維持下去,我們一致同意解散。”


    李延慶很無語,族長的兩個兒子一個住在安陽縣,一個住在湯陰縣,長子經營一家酒館,次子靠放貸為生,隻有新年時才會迴來參加族祭,平時很難見過,大家提起這兩人都搖頭,連族長自己也總是說他的後代沒有出息。


    隻是李延慶怎麽也想不到,兩人竟如此不堪,父親屍骨未寒就開始爭搶家產,還在李文貴的挑撥下拆散糧行,這讓李延慶既憤恨,又失望,多少年的心血就這麽毀了。


    李延慶兩天未睡,已疲憊之極,他不想再談論任何事情,便迴房睡覺去了。


    .........


    次日五更時分,李延慶便和往常一樣起來跑步了,一邊跑,一邊想著父親以後該怎麽辦?糧行雖然解散了,那父親是不是可以再做點別的事情?比如開一家書坊,開辦一家學堂等等。


    李延慶一路胡思亂想,迴到村口正好遇到了李真,李延慶笑著打個招唿,“三叔早!”


    李真看了他一眼,臉色一變,加快腳步便匆匆走了,將李延慶晾在村口,李延慶望著他背影遠去,心中奇怪,自己哪裏得罪了李真?


    這時,身後有人重重咳嗽一聲,李延慶一迴頭,卻見是李大光,他騎著一頭毛驢,正從自己旁邊經過,就像沒見到自己一樣。


    “四叔,這麽早就去學堂了?”


    李大光沒有理睬李延慶,催動毛驢飛奔而去,這讓李延慶心中十分不爽,怎麽族人見了自己,就像避瘟神一樣?難道是因為——


    李延慶已經猜到原因了,眾族人都害怕李文貴,不敢和自己接近了,看來李文貴知道自己迴來會對他不利,便先一步采取行動,大家才會用這種態度對他。


    李延慶剛迴到家門口,忠叔便跑出來道:“小官人,三老爺來了!”


    三老爺就是李文貴,他聽說李延慶已經迴來,便匆匆趕到李延慶家中,李大器還比較客氣,將李文貴請到內堂坐下,兩人寒暄了幾句,李文貴便笑眯眯問道:“大器,慶兒呢?”


    “我在這裏!”


    李延慶從外麵走進了內堂,他看了李文貴一眼道:“新族長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什麽事就請直說吧!”


    雖然李延慶沒有行禮,但李文貴卻沒有生氣,他笑了笑對李大器道:“我想和慶兒單獨談一談!”


    李大器退了下去,房間裏隻剩下李文貴和李延慶兩人,李文貴喝了茶,淡淡問道:“我沒有猜錯的話,劉承弘應該被你殺了吧!”


    李延慶冷冷注視著他,“你確實很幸運,白氏三雄死了,劉承弘也死了,這下真的死無對證,沒有人知道你做過的那些惡事,可是.....你坐在兄長曾經的位子上,你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嗎?”


    李文貴神情黯然,他低低歎息了一聲,“兄長之死我是有一點責任,但我絕沒有一點害死他的想法,如果我李文貴有半點害死兄長的念頭,天誅地滅,讓我不得好死!”


    “一點責任?說得倒輕巧,你的所作所為瞞得過別人,卻休想瞞過我,劉承弘不會知道族長坐哪艘船?也不會知道族長什麽時候迴來?但你卻知道得清清楚楚。


    還有,劉承弘勾結白氏三兇,你不僅知情,而且還默許他那樣做,提供給劉承弘大量金錢,你明知道白氏三兇是什麽樣的人,你還放縱劉承弘,這樣的罪惡隻是‘一點責任’四個字就可以撇清嗎?”


    李延慶目光嚴峻地盯著李文貴道:“你若真有悔意,為何不在宗祠坦白你的罪行?你還是想隱瞞,怕失去當族長的機會,我說得對不對?”


    李文貴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他極力迴避李延慶嚴厲的眼神,半晌道:“你說得有的對,也有不對,我承認我一直在處心積慮毀掉你們糧行,但那是針對你們父子,並不是針對我兄長,我絕沒有想過要殺他,甚至我還派人告誡白氏兄弟,隻準劫財,不準傷人,事成之後我另外再給他們每人三百兩銀子,如果傷了人,一文錢都沒有,隻是我怎麽沒有想到劉承弘竟然親自動手,說實話,我真恨不得親手剝了他的皮。”


    說到這裏,李文貴又悔又恨,淚水又湧了出來,他被心中狹隘的嫉恨衝昏了頭腦,為了毀掉李大器父子,他不擇手段,沒想到最後卻害了自己的兄長,現在清醒過來,他追悔莫及。


    李延慶冷冷地看著李文貴,他知道李文貴說得是實話,雷捕頭也告訴過他,白氏三兄弟沒有追殺族長,為此還差點和劉承弘翻臉。


    但不管李文貴怎麽解釋,都無法推卸他罪惡,他真顧及親情,怎麽會去找白氏兄弟那樣的兇人對付自己兄長?僅憑這一點,就足以證明他內心的狠毒,就足以證明他心中沒有半點手足之情。


    現在的幾滴眼淚不過鱷魚的眼淚罷了。


    尤其讓李延慶憤恨的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李文貴依舊不肯放過他們父子,還要釜底抽薪,唆使族長兩個不爭氣兒子上門吵鬧,導致糧行最終解散。


    李文貴現在隻是怕自己在家族公開他的罪惡,才主動上門求和,可一旦過了這個風頭,他會放過自己和父親嗎?


    他倒要看看,這出戲李文貴到底想怎麽唱下去?李延慶便一言不發,冷眼看李文貴的表演。


    李文貴見李延慶沒有吭聲,還以為自己說動了他,又繼續道:“慶兒,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有什麽意義了,無論如何,我很感激你為我兄長報了仇,若不是你,我會愧疚一輩子。


    這樣吧!以前的恩怨我們一筆勾銷,現在我們從頭開始,隻要你公開承認我為族長,公開向大家說清楚我和劉承弘沒有任何關係,我就會讓你父親代表文村房進家族長老會,參與家族決策,怎麽樣,這個要求你應該可以接受吧!”


    說到這,李文貴滿懷期待地望著李延慶,他開出了一個自認為李延慶無法拒絕的條件,他相信李延慶已經嚐到了被族人冷落的滋味,一定會答應自己的要求。


    李延慶早已看透了他虛偽且狠毒的本質,他用一種堅定的,毫無商量餘地的態度道:“族長待我恩重如山,如果我答應你,就是對自己良心的背叛,恕我不能接受!”


    李文貴的臉色立刻陰沉下來,他狠狠瞪了李延慶一眼,掩飾不住內心的惱怒。


    “你不接受就算了,但有一點我也要提醒你,如果你在我背後胡說八道,毀壞我的名譽,我或許拿你沒辦法,但我會報複你父親,讓他嚐一嚐被趕出家族的滋味。”


    李延慶霍地轉身,殺氣騰騰地盯著李文貴,“如果你膽敢這樣做,你孫子李寶兒也休想活命,你信不信!”


    李文貴臉色大變,嚇得他連退幾步,不可置信地望著李延慶,他忽然想起李延慶殺了白氏三兄弟,殺了劉承弘,這個殺人魔王說不定真做得出來。


    李文貴的囂張氣焰被打了下去,他隻得忍下這口氣道:“好吧!我為剛才的話道歉,總之我以後會慢慢彌補自己犯下的過錯,隻請求你為了家族利益考慮,暫時保持沉默。”


    李延慶心中對他憎恨之極,冷冷道:“你走吧!以後不準你再踏進我家門一步,我不想再見到你。”


    李文貴心中又氣又恨,但又拿李延慶無可奈何,隻得轉身匆匆走了。


    不多時,李大器走了進來,他有點緊張地望著兒子道:“你打算怎麽辦?”


    李延慶凝視著遠方,過了好一會兒,他淡淡道:“現在我和他火並,結果隻能是兩敗俱傷,還會造成家族分裂,代價太大,我暫時不會動他。”


    李大器頓時鬆了口氣,“其實這也是為父想勸你的,後退一步海闊天空,不要讓仇恨蒙蔽了你的內心,族長已經死了,但我們活著的人得繼續生活下去,這件事你已經盡力了。”


    李延慶搖了搖頭,“我現在不動他,並不代表我就會放過他,總有一天,我會讓他李文貴身敗名裂,出我心中這口而惡氣!”


    李大器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半晌,他長長歎了口氣,“隨便你吧!李文貴的事情我不想知道,也不想再過問了。”


    李延慶暫時把這件事放到一邊,又問父親道:“爹爹有什麽計劃嗎?”


    李大器笑了笑,“明天我要和李冬冬一起迴安陽,把賬目好好整理一下,然後我想去巴蜀和江南遊曆幾個月,這是我從小的願望,以後的事情再說吧!”


    這時,李大器又忽然想起一事,連忙道:“我聽說嶽哥兒和王貴、湯懷都決定考武學了,你....你不會也有這個想法吧?”


    李延慶笑著安慰道:“請爹爹放心,學武隻是我的興趣愛好,但絕不會是我的主業,我心裏很清楚我想做什麽。”


    “那就好,慶兒,等你考上舉人那天,爹爹一定會趕迴來為你慶祝。”


    李延慶又沉默了,他安慰父親說武學隻是興趣愛好,可父親哪裏知道他心中的痛,五年前契丹蠻子在他眼前射出的那一箭,至今還刺痛著他的內心。


    李延慶心中低低歎息一聲,他現在隻想快點長大,已經有點急不可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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