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知道升平鹽棧和大同左衛的爭鬥,朱達下意識的認為升平鹽棧和衛所沒什麽關係,可沉下心琢磨,卻能想出些不對勁的細節。


    大同左衛是實土衛所,實土衛所不光是一個衛的軍事力量,還是幾千近萬戶人家的行政區域,在這片區域生活的土著都是軍戶。


    也就是說,向伯是軍戶,秦秀才是軍戶,朱達所見到的鹽棧力量大都是軍戶,那些護衛騎士搞不好也是上陣歸來的老兵,甚至是沒了依靠的親衛家丁。


    這次收義子的儀式上更確認了這一點,來的兩名總旗,幾位小旗,不是衛所裏的人是什麽,更有位“老高百戶”。


    按說都在衛所,從某種意義上算是同僚,而且衛所武官是世襲的職位,多少代這麽沿襲下來的,盤根錯節的糾纏關係,這種打斷骨頭連著筋的狀態應該是模糊不清的曖昧才對,可看大家這個處置,那邊調動賊兵殺人綁架,這邊則是動用騎兵突襲血洗,此等態勢形同敵國,那有什麽同僚鄰居世交的交情和親情在。


    朱達問出的問題讓秦秀才愣了下,頗為詫異的看過來,秦川此時的表情朱達能認清,分明是“這麽聰明的孩子,什麽都懂,卻問這樣的問題”。


    “虧得把你從白堡村帶出來了,不然這局促小村真要害了你。”秦秀才感慨了一句,他以為朱達是因為生長環境的閉塞才不知道,對這樣的誤會,朱達自然不會解釋。


    兩位留下的騎士正在給三匹馬喂料,還把馬匹的鞍具卸下來,看著要讓牲口休息一會兒的意思,秦琴剛要朝著田裏跑,就被秦秀才拽住手不讓動。


    秦川拽著女兒,想要開口說話卻沉吟了下,片刻之後才沉吟說道:“你不知道根底卻也不奇怪,普通軍戶經曆不到這些,我問你,你知道兄弟因為分家鬧翻的事情嗎?”


    朱達點點頭,這種事他見聞不少,白堡村裏都有現實的例子。


    “窮苦人家親生兄弟都會為了分家多少翻臉成仇,甚至出過人命案子,他們爭的是什麽,可能是一塊地,甚至是一口鍋一尺布,為這個都能鬧成這樣,何況......”


    衛所和地方不太一樣,府州縣裏有無產的民戶,但衛所軍戶都有一塊祖輩傳下來的田地耕種,盡管或多或少都被指揮和千戶們侵奪了。


    普通軍戶的那份田地養活不了太多人,隻有長男能承襲這個身份,能繼承這份田地,這田地要養活家裏不能勞作的老人,沒成年的孩童,還有耕種的夫婦二人,在這樣的情況下,家中長子之外的兒子在成年後就必須離開自謀生路,不然,家裏那份田地養活不了更多的成年男丁,這些非長子的男丁,就是所謂“餘丁”了。


    所以普通軍戶一直在控製生育,但也沒什麽太好的手段,孩子還是免不了生下來,這時候就非常殘酷了,衛所和大明很多貧苦地區一樣,有殺嬰的傳統,隻是其他貧苦地方習慣性殺死女嬰,衛所則是反過來,真要是得了女兒,養大了嫁出去,或者能換迴彩禮,或者能貼補家裏,反倒是比多餘生出來的男孩要強。


    相比於普通軍戶們,處於衛所最上層的指揮使、指揮同知和指揮僉事們,以及掌握著實權的千戶們,都占有大量的田地,擁有大量的產業,衛所中大量的無產餘丁,都是給他們做奴仆做佃戶,做牛做馬,勞苦一生。


    指揮和千戶們自然不會控製生育,他們有妻有妾,兒女眾多,女兒不去說,兒子也有足夠的財產和位置去安置,指揮和千戶們的兒子往往也能掙到次一等或者更次一等的位置,王法和軍法盡管沒有定規,對於衛所的武將們卻很容易操作。


    但好不容易聚斂起來的財富,也不可能分家攤掉,民間或許有這個可能,偌大家業,兒孫們代代平分下去,到最後剩不下什麽,可在衛所體製下,卻不存在這種可能,因為身為長子的那個人要繼承父親的位置,從權力和地位上徹底壓製他的兄弟們,肯定會占有最大那一份,然後周而複始,這麽以此類推,即便是指揮使家的次子,三代之後也會有貧苦的子弟出現。


    若是衛所剛建立的時候還罷了,幾十年上百年過去,該發生什麽會發生什麽,誰都看得明白,貧苦軍戶這邊沒什麽念想,早就死了那條心,可指揮千戶家的子弟們,以及子弟們的子弟們,誰會甘心,尤其是曾經享受過,曾經看過,等成年了之後就失去,隻能看著兄長拿走一切,自己隻能在兄長麵前求得施舍,這會讓有想法的人都是心氣難平,從某意義上,甚至比貧苦人家鬧翻的兄弟仇恨更重,因為要爭奪的利益更多更大。


    指揮和千戶這一級的人家,兄弟鬩牆的事情要遠遠多於平常人家,這衛所高階武官的子弟們從軍經商的也遠遠多過其他,既然繼承本家的官職和田產沒有希望,那就自己去博一個出身和富貴來,隻是沙場上風險太大,賺到軍功不易,受傷、殘疾甚至送命的可能則不小,所以絕大多數選擇了經商這條路。


    這些衛所高階武官子弟雖說比不得他們的長兄,可比起尋常人的起點可要高太多,有門路,有本錢,有人手,還有武力,做成的幾率比旁人也是高很多。


    “......咱們家也是一類,長子承襲家業,次子讀書科舉,可大同是邊關要塞,武風昌盛,文事則衰頹的很,讀出來的又有幾個,大多都是去做生意了,要是在直隸、河南、湖廣這等腹心地方,那就大不一樣,衛所出身的秀才算得什麽,舉人、進士都是平常......”


    秦秀才看出朱達求知心切,所以講得很深入詳細,他收朱達本就有收徒的意思,這也算是傳道解惑了。


    一邊說著,一邊把秦琴背了起來,依舊是在那個“繈褓”中,馬匹已經休息的差不多了,不過秦秀才和兩名騎士都沒有上馬,而是牽馬前行,所去的方向和方才大隊人馬正好相反,朱達大概能估計出來,現在走的是正確方向了。


    講述還在繼續,在衛所剛建立的時候,整個大明天下都是百廢待興,田地才是最穩妥的財富,等到後來,高階武官們侵奪軍戶們的屯田,侵吞上繳的糧稅,這屯田上的利益愈發大了,不管怎麽說,這代表著財富和權勢的世襲武職,就是最值錢最寶貴的。


    可到了現在,天下太平已經許久,農田產出的遠遠比不上經商貿易所得,而且人心貪婪,誰也不會嫌棄自己的錢多,誰也不會厭惡更多的生財手段,衛所的指揮使和千戶們開始染指這一塊。


    正常的生意其實還好,無非是常見的商業競爭,可那些暴利的營生就不同了,比如說私鹽,比如說和草原上蒙古部落的貿易,這些不受王法保護的地帶自然是叢林法則,弱肉強食。


    “......這裏麵的爭鬥都是要人命的,有些生意從幾十年前就開始打,三四代人的恩仇糾葛......”


    “......不過恩仇糾纏,原來是家事,現在大都是生意了......”


    即便本代是兄弟,三代四代之後,貧富貴賤差距越來越大,關係自然也就越來越疏遠,哪有那麽多宗族內的爭鬥,說到底還是為了錢財,這世上也隻有為了錢財會不死不休。


    “......大同這邊雖說年年和韃子開戰,可大戰真沒幾次,也就是武宗皇帝那時打過硬仗,加上衛所越來越不堪用,很早就不用他們上陣了,這麽太平下來,人也就越來越多,你知道一個衛所有幾個指揮使嗎?”


    秦秀才邊走邊提出了問題,朱達對這個還多少了解一點,村裏也有人議論過。


    “有一個指揮使,兩個指揮同知,兩個指揮僉事。”因為這問題太簡單,朱達特意把副手也說了出來。


    秦秀才笑著搖搖頭,在後背探頭出來的秦琴笑著說道:“朱哥哥你說錯了,咱們衛所一共有四個指揮使,十一個指揮同知,十二個指揮僉事。”


    這麽多?朱達下意識的以為這是誰和秦琴開的玩笑,可看向秦秀才之後,才意識到這是真的。


    “太平地方,品級俸祿又不少,當官的自然就越來越多,咱們衛所內部世襲,外麵還有封過來的,來了後也得世襲,還有掛名的,這可不是咱們衛所的特例,各個衛所都是這般,不過這做主的指揮使隻有一位,喚作‘本管’的,同知和僉事能有實務管著的大概是五六位,千戶裏千戶和副千戶少些,可也不止一正兩副,這些不管事的倒也可以說成‘餘丁’。”秦秀才開了玩笑,不過朱達卻覺得這個比方真恰當。


    實權的和清閑的之間自然也有矛盾,有人抓不到更多的實利,自然要另開局麵,可實利人人想要,一邊多了,另一邊就要少。


    “這衛所軍戶裏的事情,無非就是正丁拿得多,餘丁拿得少甚至拿不到,不平不公,怎麽不會狠鬥。”


    聽著秦秀才講述總結,朱達得出了自己的結論“衛所裏的矛盾,歸根結底就是正丁和餘丁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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