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跪在大廳中央,低著頭。沒人說話,室內安靜得可怕,沒人敢大聲唿吸。

    公公和婆婆坐在上坐,公公皺著眉頭,表情威嚴。婆婆依舊麻木著一張臉,看不出她在想什麽,右手時刻不停的虔誠的調動著那串佛珠。相公坐在丁香身旁,不看我一眼,丁香披著貂絨外套,半依半靠的倒在相公懷裏,隻是麵容憔悴,眼眶還泛著紅,時不時的動動嘴角,偶爾看我一眼時充滿仇視。大多數時候她的目光都渙散的垂落在不知何處。

    我跪在那兒,不敢發出一絲聲響,一動不動,等待著命運的審判。

    公公咳嗽了一聲,打破了空氣裏的沉默。

    婆婆會意,接著發話了,她抬了抬右手,那串佛珠隨著她手的幅度發出輕微的聲響:“這究竟是怎麽迴事?”

    誰也不確定她是在巡問蒼天,在征求佛主,還是無力的自問,是在追問場的誰,還是垂問堂下跪著發抖的我。

    於是沒人敢答應。丁香很是時候的,突然用手絹捂著嘴,小聲抽泣起來,相公安撫的拍著她的肩。

    “丁香,你別哭。大膽的說出來,我為你做主!佛主菩薩為你做主!是誰害死了我們吳家的香脈,我要她血災血償!”婆婆對丁香說著,一雙淩厲的眼睛卻狠狠的盯在我臉上。我一個寒戰,縮了縮身子。

    “是。前天相公徹夜未歸,今天早晨聽下人們說相公是在姐姐房裏過了夜。於是丁香吩咐下人燉了人參雞湯,可以驅寒補身,丁香想親自來叫相公喝雞湯,誰知,在姐姐門口竟滑了一跤!相公是吳家一脈單傳,丁香喜得身孕,當然知道重要性,平時走路行事都小心萬分。可前天卻不知為何……就像是有人背地裏詛咒著丁香一般!可是丁香摸著良心說話,平時也沒得罪誰呀,丁香肚裏一個未出世的嬰孩,那是更不可能得罪了誰的……嗚——可憐我那沒見天日的孩兒啦,怎麽就那麽苦命……”她一邊娓娓道來,時不時的不經意向我這邊瞟上一眼,說到最後,感傷之極,竟捂麵號啕大哭起來。相公輕輕撫摸著她的背脊,嘴湊在她耳邊細語著什麽,想必是寬慰安撫之話了。丁香忸怩掙紮了一會,也就乖順了。

    一席開場白,悲哀沉痛,使在場的人都沾染上淒切之感,吃齋念佛有著菩薩心腸的婆婆眼眶也紅了,幾個柔弱點的丫鬟拈著手絹擦拭著淚水。為吳家盼了好久的命脈香火。

    我跪在地上,又冷又怕,嗦嗦發抖。想必大家的目光都縮定在我身上了。吳家小少爺還沒出生就夭折,孩子母親已經又悲又痛,喪子之痛遠遠超越丟子之失。但是已經有苗苗的香火一夜之間就沒了,處罰也總得找個替死鬼吧。

    我突然想起以前那個道士的忠告,我感到背上莫名的發寒。隻求相公為我說句公道話了。

    “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公公巍巍的站了起來,指著相公罵到,“以前想到你年輕,沒多加管教!現在你媳婦有了身孕,你還四處遊手好閑到處拈花惹草!你是為何不看守在她身邊?!你說!”

    相公是很懼怕這個曾經做過巡撫大人威嚴的爹的。相公趕緊站了起來,耷拉著頭,過了半晌才小聲說:“孩兒……孩兒本隻是飯後散步四處走走,走到她那兒,她一個人在。見孩兒去了,她便以過生日為由,求孩兒在那過夜……孩兒心軟,經不住她討求,便陪了她一宿……現在想來,她似乎早有預謀,早有部署……她還偷摘了母親的臘梅花擺放在屋內!”

    相公低著頭沒看任何人,但誰都知道,他口中的“她”,自然所指的是我了。

    我瞪大眼睛,難以置信的望著相公。他始終低著頭,避開我的注視。

    良久,公公重重的歎了口氣,嘴上念叨著:“家門不幸啊!”然後憤憤率先離去。

    一句家門不幸,決定了我的下場。絕望的閉上眼,我突然能夠坦然的等待厄運降臨。

    我該感謝祖上庇佑,佛主顯靈。吳家畢竟是大戶人家,有頭有臉,受人關注。而婆婆又信奉佛教,我最終沒有受皮肉之苦,我隻是被餓了兩天,然後被關到西院一個小角落上,鎖上了門。除了三餐,從此不得見任何人。因為我犯了善妒。

    這裏原本是一個老媽子住的,後來她過世後,便空下了,偶爾用來關一關犯了事的下人。

    現在我一人住了,隔前庭甚遠,倒也寧靜自在。

    給我送飯的是貼身丫鬟枚枚,枚枚自從聽到相公在審判時說的一席話後,就對我唾棄不已。她說那天明明是她的生日,我卻利用這個謊言來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實在可恥,有背倫理。

    我沒多解釋,我一句話沒說。

    從此我和枚枚再沒進行過交談。她每天都懶散隨意的把飯菜放在門口,就像隨意的打發一隻關在鐵門內的狗。然後轉身離去。似乎我是惡疾,多看一眼會傳染。

    常常在一些下著雪的夜裏,想起生日那天和枚枚坐在一起吃荷包蛋,我們天真爛漫,我們笑顏如花,我們真情相待。那些美好的誓言,那些虔誠的祝福,那親姐妹般的情誼,如今都消逝在冬夜的風中了。我隻奢望她不要把我送她的香包丟在垃圾堆裏。

    我胃口一天不如一天,日漸消瘦了。

    我時常把飯灑在院裏喂鳥兒,我心裏對這些有翅膀的小生命羨慕不已。

    我那麽渴望有一雙翅膀,令其承歡一個夢,安放在背上,我就能飛翔。

    飛出高牆。

    對於相公,我一點不恨他的出賣。他是我的天,我是他的人,我的一切包括生命,在嫁給他的那一天起,就隨意他擺布了。隻是那最後一夜的溫存,我懼怕迴憶,那時的似水柔情,如今迴想是一種孤楚淒淩的憂傷。

    我卻管不住自己的思維,我依舊時不時的掂量那些曾經,時不時的幻想下一個久別重逢。

    私愛密密藏

    小樓

    輕舟

    胭脂扣

    正待相對時

    萬語千言無從開口

    顛沛日夜間

    悄然淚衣袖

    得不求償失

    明知種植無果

    傾心依舊

    又到遲暮時

    鉛華初淨

    素顏拈清秋

    何時花落又滿地

    盛時怎堪芬芳後

    風颼颼間

    幾屢弱紅墜枝頭

    若萬物有情

    滿園凋花殘木

    為誰迎綻

    為誰瘦

    為誰苦守

    為誰朽

    不知不覺,晚冬的最後幾片黃葉,一如我的相思之痛,隨風零落,飄飄灑灑散盡小院的每一席角落。

    愁刹深院零落人,縱有傷心千萬語,更與何人說。

    自從被禁閉在這裏後,歲月對於我,便是一種靜止。從此不識天日。

    我隻是從石縫中探頭的嫩草,看見春;從絢爛斑斕的繁花,知道夏;從薄如蟬翼的陽光,感受秋;從瑟瑟寒人的北風,領悟冬。

    日子平淡無奇,卻似乎沒完沒了。

    又是一個雪風裏夾雜著臘梅香的季節,一晃三年過去了。

    三年來外麵的世界變化萬千,時常可以從小廝們在門外的議論中聽得一些吳家的消息:二少奶奶丁香又懷了身孕,十月精心照料後順利生產,卻是個千金,掃眾人之興;二少奶奶因為出生卑賤,始終沒被扶正,三年費心經營卻坐不上吳家大媳婦的位置;丫鬟枚枚嫁了出去,嫁到一個賣豆腐的老實小販家,過起了自由生活;二少奶奶似乎漸漸受到冷落,少爺又開始流連外麵花花世界,整夜不歸;精明能幹的太太又挑選一些有教養出生名門的大家閨秀的生辰八字,準備為少爺新娶進一位媳婦,以後能輔佐少爺掌管吳俯,等等……

    這些看似與小角落的我無關,其實都預兆著,我在吳家的日子不多了。

    果然,在新年到來之即,相公休書一封,翩然而至,理由是嫁入俯內三年,無後且善妒。

    吳俯的新娘子進門的前三天,我被堂而皇之的丟迴了娘家。

    我走的那天,丁香因言語不善,得罪了婆婆,於是佛珠時刻不離手,吃齋念佛有著菩薩心腸的婆婆,就把她請到了我住的那個院子。好生奉養。

    四目交接下,我倆表情木然。同為女人,我同情她,她可憐我。女人裹著小腳,女人沒有人生選擇的自由,亦無權對命運反抗,寵褥之間,瞬息萬變,因果輪迴。

    那一刻,我們之間的恩怨突然冰釋前嫌,我對她不再心存怨恨。

    三年前我以新娘子的身份被抬進吳家,三年後我被當作世人唾棄的棄婦,離開吳家。

    坐上娘家派遣來的轎子,從吳家後門送出。

    我久久的凝視著門口,如果能再見到那個英挺俊朗,大手大腳的男人,如果能說上一兩句話……那是再好也沒有了。

    直到最後一道拐彎,直到視線的盡頭的吳俯消失。

    他始終沒有露麵。

    獨自淚灑衣襟

    ——相公,您可是早已忘了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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