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迴宮,一路上,程霜沒吃一口飯,沒喝一口水,重新綰起青絲,塗上罌羅紫,她的臉上,浮現的是和鐵騎軍們一樣的表情,直到今時今日,她才知道,那是絕望的表情,身負人債,永世不寧。鉻烈掀起簾子看她,程霜沒看他一眼。

    黃昏,終於迴到宮中,看到外公和他的三個愛徒向她急切的奔來,程霜鼻子一酸,覺得天地萬物都在一起旋轉,而她仿佛墜入了萬丈深淵,一切都飄然遠去。

    相國府內,下人們忙成一團,小姐病倒了,這還是頭一迴。

    “怎麽瘦成這樣,她沒吃飯嗎?”“怎麽還不醒,到底怎麽迴事?”程秉義望著三個年輕人忙成一團,低頭想了想,對他們說:“現已過三更,你們先迴去,在這裏,反而妨礙霜兒休息,明早她醒了,你們再過來。”

    三人想了想,師父言之有理,他們在這裏除了抱怨,什麽忙也幫不上,不如還相國府一片安寧,於是一同離去。

    他們走後,程秉義吩咐下人退去,關上門,他走到程霜床前坐下,輕輕撫摸著她的額頭:“你從來睡不過三更,別裝了,這裏是你的家,沒人會傷害你。”

    床上的程霜緩緩睜開雙眼,看著滿頭銀發的外公,粉紅芬芳的紗簾,桌上自己愛吃的冰糖燕窩,眼淚大顆大顆的流出眶外。

    “你還是沒記住出宮前我對你說的。”程秉義歎了口氣,拂去她眼角的淚水,他跟隨君主多年,對其脾性略知一二,加上程霜是他一手帶大的,這一路上發生了什麽,不用程霜說,他也能猜出個大概。

    “這是聖上賜你的硫璃翡翠吧。”程秉義的臉上,沒有太多吃驚的表情:“哀莫大於心死,大王是最明白這一點的,如今已這樣,還留著這翡翠幹什麽?”

    程霜淚眼朦朧的看著手上翠綠一片,心像被尖刀狠狠剜了一下,泊泊流血,她又想到了蘇原在深崖裏,血流成河,麵目扭曲,不由痛苦的轉過身,縮成一團,胸口一陣陣的惡心,胃裏開始翻江倒海,她幾欲嘔出,又強忍下去。

    程秉義看她這樣,心痛不已,是他造的孽,不該收留她,訓練她,送她進宮,放她出去,讓她走上和他相同的道路,這以後,還會有多少可怕的事情發生,他不敢想,他隻是怕,自己已還不起對她欠下的債!

    “外公,我不是你親生的,是不?”程霜突然問道。

    程秉義身子一震:“大王跟你說的?”

    程霜微微點了點頭,程秉義拉起她的手:“孩子,你傻啊,不這樣說,你怎能乖乖迴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你累了,不要想太多。”

    心裏懸下的一塊大石放下,程霜漸漸睡去,沒注意到,程秉義的掌心已是層層冷汗。

    ***

    萬瓦宵光曙,重簷夕霧收,一大早,蒙洛,王淩,李毅就來了。

    程霜看見他們,強擠出一絲笑容,從後花園的假山上跳下來,輕靈秀雅,綻放著柔美的氣息,讓人一時無法迴神。

    “霜兒,等會兒我們還要迴宮,你今天迴去不?”王淩摸了摸她的額頭,俊秀的眉目舒展開來。

    “今天宮裏有什麽事嗎?”程霜看著他,想起今天一大早就沒見外公的蹤影。

    “今天西夏國進獻剛滿十八歲的賀蘭公主,宮中上下都忙得熱火朝天。”李毅笑著在程霜身邊轉了一圈,卻感覺她在輕輕顫抖。

    “蒙洛,我的蛇呢?”沙啞的聲音,強忍著一切。蒙洛一楞,從懷中掏出小蛇,遞給她,卻發現她的手強烈顫抖著,他大驚:“霜兒,你怎麽了?”

    “我沒事,你等我一下。”程霜轉過身向房裏走去,全身上下都急劇的顫抖著,悲傷絕望的淚水慢慢滑下,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還這麽愛他,一丁點的消息,她的整個世界就這麽輕易崩塌。

    許久,程霜才迴來,緊閉拳頭,竭力掩蓋她的痛苦:“這條蛇,是進獻給皇上的供品,今日龍顏大悅,你幫我呈給皇上。”

    “這不是你一直養大的蛇嗎?你舍得獻給皇上?”王淩不可置信的看著她,蒙洛和李毅在一旁不說話,緊鎖眉心,這樣的她,陌生的讓人害怕。

    “這些,都不關緊要了。”程霜努力的忍住淚水,抬頭看天,明麗的蔚藍色,流動的彩雲在空中隨風翩翩起舞,沉淨深邃,像極了某人的眼睛。

    明明就在眼前,蒙洛卻感覺她遠在天邊,遙不可及。

    “走吧。”蒙洛歎口氣,轉身離去,似乎看出些端倪,王淩和李毅也緊跟了上去。

    看著三人漸漸遠去,程霜蹲下身,細肩抽動,低低的啜泣逐漸變成持續不斷的低聲哭泣,最後她顫栗地發出動物哀鳴般的嚎啕大哭,淚水如瀑布般傾瀉而下。

    宮內,鉻烈坐在大殿上,看著程秉義:“今天你孫女沒進宮來嗎?”

    “微臣孫女長途跋涉,感染了風寒,隻能留在府中靜養兩天,望大王恕罪。”程秉義平靜的迴答道。這時蒙洛走到殿下:“黃字號程霜因報恙不能進宮,特拖屬下向大王進獻西域銀環一條。”他從懷裏掏出小蛇,小銀環在他掌中一動不動,失去了往日的孽氣,細密繁瑣的紋理,腹部凸起一團,好像比以前粗些,蒙洛隱約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又一時說不上來。

    “呈上來。”鉻烈命令道。

    蒙洛尊敬的把蛇呈到案上,鉻烈眯起眼,突然雙手抓住小銀環的脖子, 快速掄了幾圈,順著蛇脖子迅速用力往上一捋,一塊玲瓏剔透的翡翠自小銀環口中落下,殿下兩人都大吃一驚,齊齊跪下。

    “程秉義,你教出來的好孫女,百年難得一見!”鉻烈眼裏閃爍著一股無法抑製的怒火,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好似一頭被激怒的獅子。

    ***

    “來人,去相國府!”鉻烈咆哮著,憤怒如同漲滿河槽的洪水,突然崩開了堤口,勢不可擋地湧出。

    “可是,大王,賀蘭公主就快到了,太後也已在大政殿等候多時。”範文虎不安的勸阻,現在出宮,開不得玩笑,稍有差池就會引發兩國交戰,他已上了年齡,不想再經曆戰爭。

    “若是有人膽敢阻攔,殺無赦!”鉻烈粗獷的劍眉擰成一條直線,有著地獄閻羅般的森然,眼裏的寒光,漸漸泛成鬼火般的幽綠駭人,他這次,是真的動怒了。

    程秉義在殿下跪著,精神恍惚。

    相國府內,高大威猛的鐵騎軍們挖地三尺,一無所獲,隻好如實稟告:“大王,這相國府裏裏外外都搜遍了,沒發現人。”

    “沒人?”鉻烈緊抿薄唇,蒼天也隨之昏暗:“就算是上天下地,也要把她給我找出來!”

    這時範文虎急匆匆的從外趕來,跪倒在地:“太後娘娘請大王立即前往大政殿,西夏賀蘭公主已等候多時。”

    “都給我滾!”鉻烈看著他,咬牙切齒,有一股殺人的衝動。

    一滴冷汗自範文虎額上滴下,他感到喉嚨發幹,有一種下一口氣吸不上來的感覺:“稟大,大王,黃字號程霜也在殿內侍奉。”

    “她人在大政殿?”鉻烈猛地迴過頭,眼中的火焰愈加燃燒的旺盛。

    “太後娘娘說,宮中缺女侍衛,程霜她很是喜歡,想向大王要人。”範文虎的唇間,已裂出無數條幹燥的細縫。

    鉻烈看著四周,要不是這裏是相國府,他真想一把火燒個精光。

    大政殿內,柱以白璧,砌以青玉,簾以水精,雕琉璃於翠楣,飾琥珀於虹棟,紅妝千萬,笑語熙熙。

    程霜不動聲色的看著賀蘭公主,長相極美,氣質高貴,如蓮花仙子般出落得纖沉不染,心下隱隱作痛。

    鉻烈傲然陰冷的出現,把融洽的氣氛全然打斷,眾人皆起身叩拜:“參見大王。”鉻烈看著一旁的程霜,寒氣逼人,他大步向前,對太後行禮:“兒臣參見母後。”

    “原來你還記得有我這個母後啊!”太後起身,冷嘲熱諷的本事一點也不輸於自己的兒子,她走到他跟前,擋住了他吃人般的視線:“這是西夏公主賀蘭雪,等你許久了。”

    賀蘭雪急忙迴話,聲音不卑不亢:“皇上政事繁忙,憂國憂民,不能為皇上分憂,是做臣子的不是才對。”

    太後臉上浮起滿意的笑容,拉了拉鉻烈:“看看,多識大體的孩子,你忍心讓這麽嬌美的公主一直跪著嗎?”

    鉻烈看著太後,不好發作,隻好淡淡的說了句:“都起來吧!”

    “謝大王。”賀蘭雪起身,腳下一滑,被鉻烈有力的臂膀輕輕一扶,方才巧笑嫣然的站直身子。

    “小騷蹄子!”程霜聽見身後的凝妃低聲罵道,迴過頭,凝妃紅紅的臉上充滿憤恨,轉過頭,她就看見鉻烈千年寒潭般冰冷的雙眼,正狠狠逼視著她。

    ***

    “現封西夏公主賀蘭雪為雪妃,從此西夏國與大元世代交好,永不宣戰。”鉻烈知道,不給太後一個滿意的答覆,她會沒完沒了的糾纏下去。

    賀蘭雪和西夏使臣聞此又再度跪下:“謝大王。”

    “雪妃,一路前來辛苦了,皇上已將永春宮賜予你,下去好好休息吧。”太後上前扶起賀蘭雪,像是民間婆婆扶起剛進門的媳婦。

    “謝皇上,謝太後,臣妾告退。”西夏一幹人等隨著賀蘭雪退下。

    “為什麽要把永春宮給這個小狐狸精住?”凝妃上前一步,望著她們遠去的背影。手臂碰了碰程霜:“小妖女,你說是吧。”動作自然的就像兩人是親姐妹一般,不露痕跡。

    “凝碧,你們也都下去吧,不要像市井俗婦一樣在那裏嘀嘀咕咕。”太後威嚴的目光轉向程霜,頓了頓:“你留下。”

    “臣妾告退。”眾妃嬪們一齊行禮,皆不解的看著程霜,一頭霧水。

    熱鬧的大殿轉爾陷入沉寂,程霜聽到了空氣靜靜流動的聲音。

    “聽範文虎說,母後想在我這裏要人過去。”鉻烈吃人般的眼光望著程霜,恨不得上去將她剝皮拆骨。

    太後冷眼旁觀,像在看一出好戲:“宮中侍衛多男子,虎背熊腰,太過粗野,本宮一直想要個柔和清麗的女子,不知皇上能否割愛?”

    “她不會武功,將母後的安危交於她,本王放不下心。”鉻烈收迴視線,虛情假意的和太後周旋著,太後的聰穎過人,他是領教過的,不容小覷。

    “可是,堂堂相國孫女,金枝玉葉,在你那裏,本宮放不下心。”太後加重了語氣,看著鉻烈,想起天剛亮程秉義就進宮,跪倒在她麵前,懇求她能夠出麵護住程霜。先皇在時,後宮爭鬥激烈,若不是程秉義鼎力相助,她也不能執掌鳳印,這般恩情,今日又怎能不還?

    “不過就是個侍衛,本王能把她怎樣?”鉻烈不屑冰冷的聲音將她遙遠的思緒拉扯迴現實:“母後想必是虧欠了程秉義什麽,才這般挺身而出,不過這女人實在是膽大包天,屢次觸犯天威,兒臣隻想留她在身邊,好好調教,別無他意。”

    “敢情皇上是咽不下一口氣,才對這孩子窮追不舍,堂堂男兒漢,這也未免太過小心眼了。”太後憤然起身,從他腰間拔出長劍,一下斬斷了程霜的如瀑青絲。

    “長發對於女子而言,無比珍貴,我已代皇上懲戒了這孩子,不知皇上意下如何?如果不夠,本宮還有一頭長發。”太後手執長劍,英姿颯爽,鉻烈仿佛又看到了當年她躍馬橫刀,與諸將領一道,所向披靡,浴血奮戰的情形。

    “既然母後堅持,就讓她留在母後身邊吧。”鉻烈轉過身,走到門口,又停了下來,完美的背影讓人窒息:“你最好別再犯,要不天,地,玄三位侍衛會和那山賊一樣死無全屍。”

    瞬間血液冰冷,程霜像是電擊般全身僵硬,心一下崩緊,又轟然破碎,這是她一生一世揮之不去的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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