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霜醒來時,天空烏雲密布, 霹靂驚空,大雨即將瓢潑而下。

    四麵都是山,環成一個死角,周圍一目了然,根本沒有出路, 中間一個很大的水潭,水泡不斷從下麵冒出,想來就是這深水潭救了她一命。不遠處,青衣男子半泡在水裏,程霜走過去,一探鼻息,命還在,隻是昏迷不醒。

    “喂,醒醒。”程霜輕拍他的臉龐,搖晃著他,青衣男子意識不清的吐了口水,沒睜開雙眼。程霜摸下頭上的發簪,稍加用力刺向他的百會穴,青衣男子逐漸蘇醒過來。

    “是你救了我嗎?”青衣男子看著她,微微行禮:“在下蘇原,是清風寨寨主,不知姑娘你奉何人之命,前來與我山寨為難?”

    這哪是想象中是兇猛彪悍,滿臉匪氣的土匪頭子,連興師問罪的話都問的這樣文質彬彬,語氣中聽不出一絲怨恨,這人是不是腦子摔壞了?

    看出了她的疑惑,蘇原淡然一笑:“不說也罷,知道我為什會迴來救你嗎?”

    程霜看著他,那張皮膚微黑,眉清目秀的臉,怎麽看也不像傻子,她小心的搖了搖頭。

    “其實我更應該感謝你,幫我散了這個山寨。”蘇原用力擰了一把衣服上的水:“清風寨乃家父創立,本意也不在打家劫舍,混口飯吃,隻是想劫富濟貧,籠絡人心,在適當時候揭杆而起,匡複宋朝。”

    “怪不得他說,當山賊有時並不是為了生計。”程霜第一次覺得,在鉻烈麵前,她是多麽淺薄可笑。

    蘇願並沒在意她說的話,繼續說道:“可是,我看到百姓的日子過的一天比一天好,男耕女織,悠閑寧靜,漸漸覺得,山寨的存在,根本是個錯誤。”

    “那為什麽不一早解散了它?”搞清楚蘇願不是瘋子,也不是傻子,程霜大膽的問。

    “家父是個老頑固,思想守舊,一直到半個月前臨死時,還口口聲聲念叨著要匡複宋室。”蘇願無奈的苦笑著。

    “原來是這樣,你放心,剛剛的馬錢子粉我全部用油炒過,毒性不強,你的兄弟不會有事的,估計送進衙門裏關幾天,出來後就各迴各家了,隻是現在我們兩個,怎麽辦才好?”程霜抬頭望去,上麵山浪峰濤,層層疊疊。

    “你家主人會派人來救你嗎?”蘇原問她,卻見她臉上,突然浮過一絲害怕。

    “你傻啊,他們一來,你就不能活著出去了,我們還是先進山洞躲雨吧。”程霜驀地轉過身, 狠狠壓下心中莫名的情緒,大步朝山洞方向走去。

    ***

    大雨一下就是三天三夜,這崖下寸草不生,沒什麽能充饑,隻能渴時喝點水。

    “看來我們就算沒被摔死,也會活活餓死在這裏。”蘇原感慨,見程霜望著外麵發呆,根本沒聽他說的話。

    “我在想,這麽高的地方,你家主人縱使有通天的本領也下不來,還是別指望了,看在我也是因為救你才落崖的份上,總該告訴我你的名字吧。”蘇原試著想轉移她的注意力,卻見程霜仍死死盯住外麵的滂沱大雨。

    “喂,人都快死了,你還想這麽多幹什麽?”終於按捺不住,蘇原生氣的抓起一顆石子,擲向她手臂。

    半響,程霜才轉過頭來,臉色蒼白,幽幽的歎了口氣:“我是禦前黃字號侍衛,程霜,那天馬車裏還有一個人,是當今皇上奇渥溫。鉻烈。”她自然而然的說著,並不在乎蘇原信還是不信。

    “那你是相國程秉義的孫女?”蘇原吃驚不已,他雖遠居四川,但對京城的事還是略知一二:“怪不得我上次在楊州剛出巷口就被人打暈了,你是相國孫女啊,豈能容我這樣冒犯,當時沒喪命已是萬幸,現在想來都後怕!”

    程霜捋了捋額前額的發:“如果你是當今皇上,你會費盡周折來救一個侍衛嗎?”

    “傳說中,沒有當今皇上辦不了的事,關鍵是看他願不願意。”蘇原眯起眼,似乎嗅到了一絲生還的希望,轉而眼色黯淡:“可是,當今皇上是蒙古人,出生戎馬,自幼征戰沙場,殘暴冷血,六親不認,我想他是不會下來的。”

    “我想,也是。”程霜使勁搓揉著手上配戴的翡翠,可翡翠始終冰涼入骨。

    這時,洞外突然落下幾根麻繩,垂在水麵上來迴晃蕩著,倆人大驚,起身跑出山洞,向上望去。

    裸露的岩壁上,幾個人披著銀色的盔甲, 行雲流水般在崖間靈活的跳躍著, 馳風騁雨, 人與山之間溶為一體,整個景象壯麗絕倫。

    “看來你在宮中地位不低啊。”蘇原不禁目瞪口呆,一旁的程霜,千絲萬縷的情感如海水般洶湧而出,緊緊纏繞著崖間那個俊逸挺拔的身驅。這道風景,她今生今世怎能忘懷!這樣的男人,她又怎能不愛!

    “那是當今皇上嗎?”蘇原呆呆的問道,人離他們越近,那股肆意蒼生,傲然輕狂的氣勢,就越明顯。程霜一下迴過神來,從蘇原腰間拔出一把匕首,交到他手裏,反手架在自己脖子上,蘇原一楞,明白了她的好意。

    離水麵還有幾米遠,鉻烈就看清了崖底的情形,眼中寒氣逼人,卻不言語, 使幽幽的深穀更顯駭人的清靜與陰冷。

    蘇原不寒而栗,整個人也變得戰戰兢兢起來:“上,上麵的人聽,聽著,要是不,不放我一條生路,我要這女,女的陪我一起上奈河橋。”程霜差點沒笑出來,都什麽時候了,他怎麽說話還這麽咬文嚼字。

    她做出一副梨花帶雨的嬌樣,高聲向鉻烈喊道:“救我,我還年輕,不想這麽早死,我家中還有老人需要侍奉,我不能死!”同時低聲對蘇原說道:“你放心,你救我一命,我無論如何也要還你一命!”背後的蘇原吃驚的看著她,沒想到她演技這麽好。

    鉻烈冷笑,用力一蕩,拋開麻繩,正好落在兩人之間,同時輕易奪下了蘇原的匕首。

    “什麽時候程秉義需要你來照顧了?” 鉻烈沒看她,而是拿匕首指著蘇原。

    ***

    蘇原看著眼前的男子,深刻的輪廓,完美的線條,也隻有天子,才能得到上天的如此眷顧。

    “你們兩個,相識不過三天,就已成為生死之交,戲演得是夠好,可惜選錯了看的人。”鉻烈反手鉗住程霜的腰,輕輕一拋,程霜飛起身,被十幾米外半旋在空中的鐵騎軍接住。

    “不要殺他,他早已無心維持山寨,對我有救命之恩,不要殺他,我求你。”無奈漸漸遠離崖底,程霜束手無策,隻得大喊大叫。

    鉻烈迴過頭,冷若冰霜,淹沒了所有生命活著的權力。他用匕首輕輕割開了蘇原的咽喉,頓時間鮮血四濺,蘇原痛苦的跌倒在地,十指痙攣的摳進土裏,他扭曲的在地下爬行,鮮血如同崖底水潭裏的水泡,咕嘟咕嘟直往外冒,地麵上拖出一條紅色的彎彎曲曲,刺痛了程霜的雙眼。她努力的想喊些什麽,卻發不出聲,眼睜睜的看著蘇原在下麵停止了唿吸。

    鉻烈一腳踏上蘇原的背,割下他的首級,扔進正中的水潭裏,輕身躍上麻繩,怡然自得。

    程霜看著崖底的水潭,漸漸變紅,心如刀割,悲痛欲絕。他是天子,他有權力,讓一個人生與死,在他眼中,萬物皆如螻蟻,卑微不堪,不值一提!是她的錯,她不知天高地厚的挑戰他的權威,陪上了一生的情動,更把自己墮入積毀銷骨,萬劫不複的境地。

    崖間滾下的小石子,沒入風中,失散到地上,變成永久的心碎。

    是她忽略了,他眼裏那些按捺不下,殘暴可怕的火焰,她忽略了,她愚蠢的居然會相信,他的輕笑,他的柔情,他的翡翠,他的悲憫。

    “記住,你是臣,要永遠尊崇於君王,不得越界!”外公的話,是她愚蠢的忘記了。

    既不迴頭,何必不忘;

    既然無緣,何需誓言。

    今日種種,似水無痕,

    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慢慢升到崖頂,程霜痛得快沒了知覺,她冷眼看著鉻烈麵無表情的解下纏在腰間的繩索,剛才,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就這樣沒了,他還這麽年輕,他本可以保住一切的,隻因對她的一念之差,他就早早離開了這個世界。這讓她犯下的是何等殺人不見血的罪過啊!

    鉻烈抬眼看著癱坐在地上的程霜,大步向她走來,伸出有力的臂膀,想抓她起來,程霜憤然避開他的手,突然用力抓住他頸上的銀絲,用力扯斷。紅豆滾落在地,被程雙用力碾了個粉碎,而鉻烈脖子上,也出現了銀絲劃傷的血痕,整整一圈,慢慢滴下血來。

    “大王。”忠心的鐵騎軍們急忙上前,想為他止血,鉻烈猛的一揮手,製止了他們。

    “要殺就殺,何必對我用這麽卑劣的手段?”程霜咬牙切齒的看著他:“我鄙視你,身為天子,做事卻這麽不堪,你有何顏麵麵對你的子民?”

    鉻烈伸手摸了摸頸上的血痕,並不覺得痛,他攝住程霜的下巴:“嘴還是很硬,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見了棺材還不掉淚的人,不過,你不要忘了你的外公和師兄們都還在宮中等你,萬一出了什麽差錯,你負得起這個責任嗎?”

    他在手上加重了力道,程霜猛的一扭頭,側臉上粘滿了鉻烈的血:“你這個瘋子,我平生最恨受人要脅,你要我死是吧,那就一起死好了。”她拉起鉻烈,瘋狂的想拖他下崖,無奈鉻烈高大的身驅一動不動,反而顯得程霜的動作滑稽可笑。身後的鐵騎軍們緊張的盯著崖邊的兩人,頭一次碰到這種情況,他們也不知如何是好。

    “你要跳就跳好了,沒人會管你,反正你跟我們族人沒瓜葛,也不是程秉義的孫女。”鉻烈淡然轉過身,向馬車方向走去。

    程霜一楞,理智也漸漸迴到頭裏,她一把拖住鉻烈:“你說什麽?”

    “不信,你迴去找程秉義問個清楚!”鉻烈一把甩開她,程霜站力不穩,摔了個趔趄,差點又要滾下崖去。尖利的石子劃開了她的手心,血絲滲出,她開始覺得痛了,坐了片刻,她跟了上去。

    馬車上的簾子被掀開,鉻烈似笑非笑的看著她:“你不去跳崖了嗎?”

    程霜沒有看他,緊盯著前方,她至少應該知道,她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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