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月掛疏桐,宮裏剛過三更,程霜就醒了。

    可是,她發現,這裏不是她的小樓。周圍濃濃的麝香,軟軟的侵入她四肢百骸,令她渾身癱軟,無法站立。

    房間正中一盆爐火正雄雄燃燒著,程霜進宮前,也曾聽說過宮中的酷刑,剝的時候由脊椎下刀,一刀把背部皮膚分成兩半,慢慢用刀分開皮膚跟肌肉,像蝴蝶展翅一樣的撕開來,皮剝下來之後製成兩麵鼓,掛在宮門口,以昭炯戒。或是把受刑人的頭跟四肢套上繩子,由五匹快馬拉著向五個方向急奔,把人撕成六塊。這些東西現在聯想到自己身上,突然有著天崩地裂般的害怕,她的臉上浮現出恐懼之色。

    “本人奉大王之命辦事,若是有得罪的地方,程侍衛勿怪。”陰惻惻的聲音在程霜背後響起,不用迴頭,她也知道是範文虎。

    “食君之祿,擔君之憂,你我份屬同僚,又何需如此客氣?”程霜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很平靜。

    “若不是程侍衛屢次冒犯大王,我又何苦與你堂堂相國孫女為難?”範文虎皮笑肉不笑的在火爐裏挑選著燒得通紅的鐵烙,上麵有著奴隸刺眼的標誌:“程侍衛可知什麽是忠心?你的忠心,大家都看在眼裏,讓大王怎能不動怒?”

    “不要。”程霜下意識的往後退,卻被兩個彪形大漢按住,動憚不得。

    晶瑩的淚水在程霜眼眶裏打了個轉,慢慢湧出,突然她眼中淚波一轉,心一橫,抬起頭勇敢的看著範文虎:“不錯,我就是對大王不滿,前朝文臣相一片丹心,忠心護主,震憾天地,他卻死死相逼,不給他們留一條活路,這般苛刻對待,他就不怕重蹈暴君複輒?你與文臣相曾同仕途,在他麵前,在你的幼主麵前,你又有何顏麵立足於天地間?”話語一出,架她的兩個大漢狠狠震了一下。

    “為何你,大王,鐵騎軍們,都是一群沒心沒肺的怪物?”程霜一發不可收拾,講得愈加意氣飛揚,似乎已忘了身在何處,誰是君,誰是臣。架她的兩個大漢已鬆開了手,這般話語,足以嚇他們個半死了。晶瑩的淚珠,衝掉了她唇間的罌羅紫,白皙的肌膚,倔強的眼神,她的秀麗,一點也不像是本族女子,可是這般妄為,卻勝過了族中最驍勇善戰的猛士。

    一陣風從外麵吹進來,程霜發熱的頭腦像被淋了一盆水,瞬間冷靜下來,她發現,自己的手腳能活動了,再也顧不得許多,她連忙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半天範文虎才迴過神來,氣得直跺腳,朝兩個大漢罵道:“你們兩個廢物,楞在這裏幹什麽,還不快追?”

    “讓她走!”鉻烈從黑暗中踱步出來,渾身上下充滿地獄閻王般的可怕。

    ***

    宮裏一切依舊,很平靜,程霜也沒聽到有關外公被五馬分屍的消息。

    或許是她多慮了,像範文虎那樣的人,又怎敢將她的話轉述給君王?程霜從假山後小心地探出腦袋,確定四周無人後,才躡手躡腳的走了出來。頭頂上一陣勁風,沒等她看清楚,就被狠狠敲了一記。

    “我說你這幾天怎麽像個王八似的,縮頭縮腦,是不是幹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啊?”少年的聲音很是得意。

    “李毅,你這個王八蛋,這麽多人去死你怎麽不去死啊!”看清了來人,程霜氣惱的揉著頭,臭小子,從來下手都不知道輕重。

    “我活著是為了敲你的木魚腦袋啊。”李毅笑得興高采烈。

    突然腰間一涼,小銀環不知什麽時候繞了上來,同樣高興的吐著芯子,隻等待主人的一聲令下。

    “你以為我傻啊,這蛇從來都不咬人,我會怕嗎?”李毅不以為然,伸手就去抓,卻條件反射般的停在了半空,雖然是不咬人,難保這丫頭不在它身上塗點東西,上次蒙洛就被她整得手足足腫了三天,還是小心為妙。

    “你抓呀,有一點你還不知道吧,小銀環隻有在夜間冷時才不能活動,從你腰間鬆下來,所以啊,你今天哪也別想去了,我就不信你敢腰間環條蛇在宮中到處走。”這次換到程霜得意了,她無辜的朝他一笑,背著手,輕跳著離開。

    “臭丫頭,你給我迴來,把你這條臭蛇弄走!”李毅在她後麵暴跳如雷,可他不知道,他越生氣,程霜就越高興。

    鬱悶惶恐的心情一下被一掃而空,程霜哼著走調的小曲,歡快的在石道上跳著,等會兒蒙洛和王淩看到李毅的樣子,恐怕會笑得憋氣吧!冷不防,一轉角,就撞上了一個高大的身影,程霜毫無防備,就像撞上了一塊千年寒冰,狠狠的跌坐在石子路上,渾身生疼。

    “好疼。”她不禁低聲喊道。

    “怎麽又是你這個妖女?”嬌媚慵懶的女聲在她頭頂上響起,帶著明顯的嫌惡。

    程霜小心的抬起頭,這下真是自作孽不可活,還沒等到他們憋氣,她就該窒息而死了。一雙看不到底的深遂眼睛,勝過千年寒冰,旁邊柔弱無骨的凝妃,正緊緊依偎著鉻烈,看她的眼神無比厭惡。

    “屬下魯,魯莽,望,望大王與凝妃娘娘恕罪。”程霜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結結巴巴,惶恐之至。

    “大王,不是說要陪臣妾一起去賞進供的西夏珠寶嗎?別為這妖女壞了興致。”凝妃嬌聲道。

    鉻烈從程霜身邊走過,淡淡的麝香味,讓紅暈悄悄的爬上了程霜秀麗的臉龐,突然鉻烈在她身邊停下:“你也跟著去!”

    ***

    西夏國進貢的珠寶,帶著濃厚的西域文化色彩,雞冠玉,牡丹紋都在中原地區甚為罕見,其他的翡翠玉器也很是稀奇古怪,程霜看著滿殿的珠寶,暗自揣摸著鉻烈的心思。

    “大王,這條銀鏈上全是手工雕刻的四瓣花紋,可否賞賜給臣妾?”凝妃高興的把精巧的銀鏈戴在手上,看得出是真心喜歡。

    “賞。”簡短的話語,一如既往的聽不出有任何情緒波動。

    “謝大王。”凝妃狂喜,程霜不得不承認,那條銀鏈讓她更加光彩奪目。

    “你也挑一樣。”鉻烈望向程霜,可程霜隻覺得他是麵向空氣講話,他深不見底的黑眸裏,根本沒有她的半點影子。凝妃瞪大了眼睛,憤恨的看著程霜,眼中妒火中燒,卻不敢在鉻烈麵前發作。

    “屬下不敢,屬下何德何能,敢受大王如此恩賜?”程霜連忙跪下,一時間也找不到頭緒。

    “在宮中,是沒有臣下敢拒絕君王的賞賜的。”無處不在的範文虎及時提醒程霜,卻見她遲遲不動,鉻烈也不急,像是賞玩獵物一樣看著她。

    “是不是屬下要什麽都可以?”程霜低著頭,打破了僵局。

    “當然!”

    鉻烈答得很爽快,程霜抬起頭,看著他:“屬下鬥膽想要左邊桌上那塊硫璃翡翠!”

    “大膽!”凝妃忍無可忍,終於出聲:“硫璃翡翠乃原火熔煉,價值連城,怎能輕易給你這個剛進宮的小侍衛,就算你是相國孫女,也不能如此放肆!”

    鉻烈拿起碧綠的翡翠,不屑一顧的扔在地上:“拿去!”

    “謝大王。”程霜上前拾起,手微抖。

    一夜之間,消息傳遍整個皇宮。

    ***

    清月當空,高大的榕樹下,強行擠下了稀稀朗朗的淡影。程霜坐在榕樹下,出神的看著明亮的翡翠,像湖水般透明,又似有一團幽綠的火焰在裏麵燃燒。

    遠處行來一群人,正中的女子身材高挑,衣著華麗,自有一股壓人的氣勢。程霜看著他們走近,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就被那女子狠狠扇了一耳光,五個手指印在她白晰的皮膚上腫了起來。

    “你憑什麽要進供的硫璃翡翠,王者之尊,且能由你褻瀆?”月光下,眼前女子深刻的容顏上有著分明的鄙視之情:“不給你點教訓,我看你憑著相國這顆大樹,將來更要無法無天,把她給我綁起來,帶迴寢宮。”

    聽到主子的命令,四個身形高大的男人立刻餓虎撲狼般的上前,想要架起程霜,卻在觸碰到她手臂的一刹那,同時發出了撕心裂肺的慘叫。

    “你為什麽這麽生氣,你到底是誰?”程霜揚起頭,冷靜的問她。

    “大膽,齊妃娘娘麵前豈能容你這樣放肆?”其中一個大漢惡狠狠的出聲,隻覺手上的熱辣感更甚了。

    “原來是齊丞相的千金,你可曾想過,大王為何要將這翡翠賜予我?”程霜晃了晃手中的翡翠,目光清晰:“這塊翡翠,和其他珍寶一樣,隻要我想要,大王就會給。”

    “你說什麽?”齊貴妃氣得身子發顫,她在宮中受寵多年,現怎能輪到一小女孩向她示威?

    程霜看著她,搖了搖頭:“你怎麽和丞相大人一樣,凡事都沉不住氣呢?”

    她站起身,走到齊箏麵前:“後宮每天鬥得你死我活,每個人都練得聰明伶俐,你怎麽就看不透了,我雖然是剛進宮一侍衛,但同時也是相國孫女,要不是冒犯了大王,大王何以把這是非之物丟給我?”

    “那你為什麽還要?”齊箏問她。

    “換成是你,你敢不要嗎?那可是君王的賞賜。”程霜無奈的答道。

    “此話當真?”齊箏覺得她說的句句有理:“可是大王性子剛烈,他應該殺了你才是啊?”

    “大王無憑無據,殺我一手無寸鐵的女子豈不是以後要落人話柄?何況我外公是當今相國,從小看他長大,說句不好聽的,打狗也要看主人!”程霜耐心的給她分析,見齊箏目光漸漸釋然,便毫不猶豫的揚起手,狠狠扇了她一巴掌:“你我身份同等,這記耳光是我還你的,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以後凡事要三思而後行。”

    她轉身離去,撒下幾個黃紙包好的小袋:“這裏麵是葫蔓藤中毒後的解藥,內服後明日就可消腫,不過隻有三包。”先前幾個大漢聞言一擁而上,在地上相互爭扯起來,齊箏怔怔的望著程霜遠去的背影,有著雪蓮花般的聖潔無瑕,讓她怎能不信她所說的話?

    “搶什麽搶,解藥明明有四包,我們被她耍了。”一個大漢站直身,低聲咒罵。

    ***

    老遠,程霜就看見李毅在她的小樓上仰臥著,月光灑滿了他那張分外年輕的臉,亦正亦邪。

    程霜白了他一眼,不想理會,徑直往屋裏走去,李毅一躍而下,也跟了進去。

    “他們兩個到哪去了?”程霜倒了一杯水,沒好氣的問他。

    “告假出宮去了。”李毅順勢接過程霜剛要送到嘴邊的茶杯,把杯中清水一飲而盡。

    “我今晚沒空理會你,你要麽像他們兩個那樣告假出宮,要麽迴自己狗窩,去哪裏都行,就是不要到我這裏來討嫌。”程霜背過他,努力使自己不發火。

    “你怎麽不問他們兩個出宮去幹什麽?我們三個要是再不幫你,你的臉恐怕過幾天就要成豬臉了。”李毅向她做了個鬼臉:“你本來就夠醜了,萬一這次毀了容,以後出去怎麽嫁人啊?”

    程霜捏緊了拳頭,按下心中的火意:“你有什麽好方法就說,不說我也不稀罕,隻要你滾得越遠越好。”

    李毅見她白靜的臉已變得通紅,先前的五指印都看不清了,也不敢再亂說,才於正中坐定:“大王賜你翡翠,讓後宮的矛頭全指向你,隻要能讓她們知道,這塊翡翠並不是意味恩寵,就一切好辦多了。”

    程霜不滿的看著他:“這點誰想不到,隻是佳麗三千,我如何使每人都信?”

    “解鈴還需係鈴人,如是大王親自證實,便由不得她們不信。”李毅看著程霜,有一絲擔憂:“不過你肯定是要受點委屈才能成事。”

    “你想幹什麽?”程霜警覺的往後退了一大步。

    “明天下午各宮嬪妃都要去花園聽戲,你到時在凝妃齊妃麵前爭寵,在場眾人看大王對你的反應,不就清楚了。”李毅突然揚起好看的笑容:“你不要想你以後在宮中怎麽立足,你隻要想,先讓自己遠離危險,安全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這時閣樓的門有節奏的敲了兩下,李毅不耐煩的向外大喊:“門沒插,進來!”

    蒙洛和王淩拎著兩個大包袱推門而入,滿頭大汗,程霜不解的看著他們兩人:“這包裏裝的什麽,把你們累成這樣?”

    “男人都討厭庸脂俗粉,所以我讓他們把市集上所有盡顯庸俗的裝飾品,衣物都買迴來了,就看你好好表現了!”李毅一本正經的看著她。

    程霜無力的坐在椅子上,眼神恍惚的看著李毅:“不用說,這肯定是你想出來的,你這次可以報仇了!”

    “不敢當!”李毅爽心的發出一陣大笑。

    ***

    剛過完正午,禦花園裏就有事前排練的鼓聲響起。

    東麵閣樓裏,不時發出一陣爆笑。程霜氣惱的看著麵前三人,發誓過了這次後一定要出這口惡氣,她忍不住攥緊了拳頭。

    “別扯,這金線繡好的雀上枝頭,配這大紅緞麵,意味著你以後就能飛上枝頭變鳳凰了,千萬扯不得。”李毅小心的把緞衣上的皺折抹平,就好像是他自己要去躍龍門一樣。

    “就是,這可是我媽當年的嫁妝,我偷出來的,你可別弄壞了。”王淩也是裝著一臉的緊張。

    程霜忍無可忍的仰天長哮一聲,伏倒在桌上:“媽的,費這麽大勁今天下午都不能成事的話,我去死好了。”

    “你去哪裏學的市井俗話,女孩子家怎能這樣講話?”蒙洛在一旁皺起了眉心。

    “更難聽的都有,不過全是拿來罵我的,你們是沒機會聽到了。”李毅的話中竟有微微的炫耀。

    程霜驀的站起身,向外麵走去,再這樣,她就快瘋了,後麵三個少年,不緊不慢的跟著她,臉上仍有止不住的笑意。

    程霜一出現在禦花園,那刺眼的紅立刻引來周圍的議論紛紛,坐在正中的鉻烈看著她,麵無表情。齊箏與凝碧坐在兩旁,目光中充滿不解。程霜裝著若無其事,和蒙洛,李毅,王淩站在一邊,並不聲響。

    鑼鼓震天,戲的高潮一出迭一出,台下的人都被轉移了注意力,聚精會神的看著,程霜暗中觀察著鉻烈,而鉻烈始終是麵無表情。

    “大王,這新疆運來的葡萄,甘甜無比,就讓臣妾服侍大王。”凝碧嬌怯怯的把葡萄喂進鉻烈嘴裏,見鉻烈咽了下去,心中暗喜,連忙抓起下一顆。

    “懇請大王讓屬下服侍大王。”程霜的聲音突然響起,凝碧迴頭一看,程霜麵泛紅暈,很是誘人的看著鉻烈:“大王將翡翠賜予屬下,那屬下,今生就是大王的人了。”話說到最後,竟狐媚的讓人蕩氣迴腸。噬魂銷骨。

    齊箏看著程霜,心下雪亮,卻也不道破,隻是當個局外人,看著這場好戲。

    “你,你想進後宮?”凝碧驚異的問程霜,眼中精光一閃,她轉向鉻烈:“大王,她是相國孫女,想要個名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試問這天下間又有何人不想常伴於大王左右呢?”

    “本王沒想到,程秉義的孫女竟是如此的愚蠢,會把本王的一時興起當真,看來本王真是高估你了。”鉻烈冷冷淡淡的話語一出,程霜和李毅他們三人都鬆了一口氣,要剛才他真答應了,才不知道是如何收場,周圍嫉妒的目光馬上轉為不屑與譏諷,還有斷然的嘲笑,不過程霜的心已經歡唿雀躍起來。

    她看著鉻烈,目光中充滿委屈,三步並兩步,嗚咽著掩麵而去,蒙洛等三人也假裝著急的追了出去。跑了好遠,鑼鼓聲漸漸細不可聞,程霜才停下來,看著後麵跑來的三個少年,著急的問:“怎麽樣?”

    “還用說,當然是成功了!”王淩高興的一拍程霜的肩,四人都興奮的齊聲歡唿起來。

    聽完戲,鉻烈迴到寢宮,見範文虎已在門外恭侯多時,他看了他一眼:“怎麽樣?”

    “大王真是料事如神,臣跟在他們四個後麵,見他們停下後說了幾句話,就歡唿起來,樣子高興的不得了,哪像是受了委屈,倒像是擺脫了枷鎖般逍遙自在。”他突然止住聲,也不知是不是說錯了話。

    鉻烈斜眼看著他,漫不經心的喝了口茶:“你想說什麽就說。”

    “這丫頭,把臣下罵得狗血淋頭,把齊妃娘娘和一群侍衛耍得團團轉,甚至還動手打了齊妃娘娘,大王明知她的虛情假意,為什麽剛才這麽輕易就放過她?這宮中可不是供她遊玩的後花園。”範文虎說到最後都有了難得一見的氣憤。

    “這後宮中,連齊箏都被她打了,她還有怕的人嗎?與其再讓你們這群廢物與她周旋,不如讓本王親自出馬,本王就不信,這世上會有訓服不了的人。”鉻烈悠然喝完剩下的茶水,依舊麵無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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