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幾天,曾龍就得到了更為確實的消息,說是解放軍進城之後,一切都很平靜,通告上講的、說的是解放軍紀律嚴明,是老百姓的隊伍,對人民要做到秋毫無犯。又說了凡是有槍支彈藥的人,一定要限期收繳。一切敢於負隅玩抗的敵人,必將受到堅決的鎮壓。還有是解放軍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這一類的事情,曾龍覺得都與自己沒有關係。帶信的人說,雖然這樣說,但是每天在街上,還是有帶槍的人巡邏,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麽事情。

    說是“銀元卷”已經不準用了,買賣交易,變成了銀元和銅元,也可通用一種鎳幣的。有的幹脆是以物易物,所以,到底如何做生意,大家都不很清楚的。帶信的人說,城裏目前的情況很平靜,沒有甚麽殺人、搶人的情況,一切都是好的,天下太平。不過,謠言還是很多,這些不知真假,無從證實。

    根據彩兒的指點,曾龍就向桂花說:親娘,我在這兒也不住久了,心裏老記惦著一件事,那就是一定要去拜見一下嶽父大人的墳的,也要去看看王凰的墳,燒一柱香,培一把土,不然心裏很不踏實的。桂花對此有些冷漠,說:這也沒有甚麽意思的,入土為安,就不麻煩你了。不過經不住曾龍和郭春的一再要求,桂花就勉強答應了下來。隻是說:親家母不必去吧,郭春的肚子挺起,路上坡坡坎坎不好走,也不必去了,就是曾龍去看一下,曉得個地方就了一個心願算了。

    已經是十冬臘月,田野顯得一派很冷清的樣子。曾龍和桂花一前一後的走著。桂花不發問,曾龍也不敢開腔。同時曾龍顯得很懂事,在先誌的墳頭,把香點燃之後,居然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以後,又在王凰安埋的地方去,也要對墳磕頭。桂花說:你們是平輩之人,就不必了。但是產龍說,死者為大,這個禮數是不能少了,也是磕了三個頭。

    不知是真是假,曾龍呆呆的在墳前駐立不動,大約也想到了甚麽,居然還流出了幾顆濁淚。他說:親娘,我根本沒有料到王凰這麽年輕,身體也還是可以的,怎麽說去就去了。

    桂花說,不說了,萬般皆生命,半點不由人,去了就讓她安安生生的去吧。你自己好好過吧。

    曾龍說:迴去之後,我就去安排人,要為親爺的墳上,王凰的墳上,一處立一個碑的。

    桂花說,這些都不必了,你看,這一片墳地,誰家都沒有碑的,但是清明節的時候,誰也不會搞錯的,我看你的新太太到是很懂事的,很乖巧的,隻是太年輕了上點,你可要好好待她。曾龍不知道怎麽迴答這個問題,就把話扯開了說:親娘,這一次真是難為你了。我們準備就要迴城去了。以後請你到城裏來耍。另外,我還想說一件事,如果有我爸的消息,便也請給我帶個信來,這次我去打聽了一下,聽說甚麽雲遊去了,也不知道去了哪裏。

    桂花說:他的事,還是你自己過問好了。我們究竟是外人,不好去過問的。

    迴去的路上,看見桂花幾乎一言不發,曾龍也不便再問甚麽。

    在張家溝的這些日子,彩兒過得一點也不輕鬆,主要是心裏壓力大,生怕說錯一句話,她想,如果桂花知道自己以及郭春與曾龍那一擋子事,自己真是無地自容了,而且,怎麽也沒有想到,在危急的時候,居然還要跑到自己害了的這一家人這兒來避難。所以,心裏一直不安寧。其次鄉下的生活和城裏到底不同,這兒的粗茶淡飯與城裏也不一樣,不過既然來作客,入鄉隨俗,自己也隻好忍著。除此之外,她擔心的問題還要多。在重慶的時候,她似乎知道更多的一些消息,就是說,共產黨一來,對於一些人總是要“清一清,算一算”的。在伍餘那個狗男人的安排下,自己就跟不少人上過床,不要說身份不清楚,就共床共枕的做了巫山夢。也許這些官們就是在床頭感悟委深,事隔多年,怕也記憶不清了。但是有兩條卻是明白無誤的,那就是自己當了兩任偽軍官的太太,一個男人是張團長,一個男人是馮副官。張團長在戰火中死了,死無對證,也沒有甚麽的,但是那個假男人馮副官,知道這事的人到多,雖說是離了,但是人還在呀!如果有人追究起這一擋子事來,自己怎麽也沒有啟口說清楚的。還有,就是與曾龍這一攤子事了,街坊鄰裏曉得的也不是沒有,就是已經當老丈母之後,自己和曾龍也是藕斷絲連,有時,在對方的要求下,自己也難免遷就一番的,所以,她有時想到,不如就在這鄉下終了一生,也算一個好的結局,有時又想到,這種清苦的日子過起來,也許生不如死呢。

    郭春到底年輕,一直懞懞懂懂的過著。在鄉下住著,少了看的,吃的也清淡,還有肚子一大,“歡喜”起來,也是不很方便。所以,心情不大好,心想,生過小孩之後,是不是還是再去讀書。讀起書來和同學相處也是有意思的。忽而又覺得,自己嫁給了曾龍,真正是虧了自己,不是媽要尋死覓活,真是不想嫁給這個甚麽曾龍,她想,曾龍不就是“蒸籠”嗎?唯一的用處,就是蒸菜上席。如果於今壓在自己肚皮上的不是這個,而是那位會說外國話的英文教員,是不是更有趣呢。因為很多同學都說這個教員不錯,郭春還暗戀著他呢。但是,如今卻是這一個“蒸籠”。她決計迴城之後,是要迴去一趟學校問問情況的。

    迴城的時候,仍然是三乘滑杆。走的時候,桂花倒是把郭春叫到一邊說:我給你準備了兩升酒米,以後生了孩子,可以做‘醪糟’吃了發奶,養身子的。我們農家小戶,也沒什麽東西可以送你。另外,如果今後有甚麽困難,也可以來找我的。你是才來幾天,可是,我有時老覺得你也是我的女兒。郭春雖然想也沒有想到這一層,但是看見桂花眼睛裏含著包不住的眼淚,倒是有點感動的,於是就說:有空你也進城來看我嗬!

    城裏的街道最大的變化是到處都有大幅的標語,寫著甚麽“熱烈慶祝一九五一年元旦”、“毛主席萬歲”、“朱總司令萬歲”和“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的字樣。街上還有人在扭秧歌,唱歌。令他們感到十分新鮮。

    滑杆進城的時候,郭春和曾龍到了吉龍橋的家,而彩兒卻叫滑杆直接抬到了小碼頭。她想,如今世道變了,一切都要先看一下再說。這不免使曾龍有點為難,這樣,在那兒去找人煮飯呢。於是,迴城的第一餐飯,到是吃了一大碗鹽沒味的掛麵。

    郭春挺著肚子,說要去找同學耍。於是曾龍就悄悄的去會保長。

    保長看見他,苦笑了一下,向他說,縣長早就跑球了,鎮長說是去受訓了,到底怎麽訓法也不清楚。不過,我們也管不了甚麽事情,這裏管事情的叫“縣解放委員會” ,這一帶管事情的是一個姓張的排長,大凡小事,都要問他的。不過,這個人對人和氣,到沒有罵過我們,比鎮長當年愛訓人還好一點。現在外麵謠言很多,說甚麽的也有,不過,看起來,蔣委員長、蔣總統大概也跑球了。張排長說,街道上有甚麽情況,我還要去向他報告的,每個月,我還要去領60斤米的,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作主,我也管不了你的,不過,我這就要去向張排長報告,說是你曾甲長迴來了。你的事情,你自己作主,而且有的事你也莫問我,我搞不醒豁的事,我也不敢開口。聽張排長說,亂造謠言,要被抓去受訓的。

    聽了這些之後,曾龍是一頭霧水,於是又去街上找袍哥張大爺。

    張大爺說:有的事,我也弄不明白。原來有人說“大爺二爺,見不得太爺,”就是說,我們和衙門不是一夥的。但是,解放軍進了城,也沒有人來理答我們。還聽見有人說,街麵上的事,什麽吃茶、講理這一套也不實興了。還有人說,哥老會雖然是民間組織,但是今後也不要了。聽說,有幾個字號的已經散了夥,我們這個“信”字號如何,雖然沒有說,不過,散夥,隻是早遲而已。曾龍說,原來縣裏還有一個甚麽“應變委員會”的,現在怎麽了?張大爺說:快莫說這一擋子事,聽說這些人還要到軍管會去登記呢。怎麽,你是裏頭的啥子人呀!曾龍嚇了一跳,忙說,沒有什麽,隨便問問。

    於是,他又去了大碼頭的鍋鋪,門是關起的。他拍開門,那位小夥計說:這一段時間也沒開門了,因為我們摸不清行市的。曾龍問:你還有錢吧。夥計說:‘銀元卷’已經不用了,這兒還有百來個銅元,另有三個銀元,兩個袁大頭,一個川版子。曾龍說:你還要生活,把銅元、川版先留給你,兩個袁大頭我拿走吧。夥計說:是,不過,過了年之後,我要迴去了,在城裏頭一天嚇人巴沙的。

    曾龍還是有點掛念彩兒,又到了小碼頭,進門之後,他發現彩兒一人在那兒呆呆的坐著,臉上還有淚水,不知怎麽他把保長、大爺、夥計說的都忘了,倒是去說,人家都說丈母娘愛女婿,你看,我躭心你呢,說著就湊過去說,你真像一支帶雨的梨花呢。一麵就動手動腳了。彩兒說:混帳東西,你也不看世道,不問情況,我急得要死呢。

    細問之下,才知道家裏失了盜,他在火急下鄉的時候,留在家裏的一口皮箱裏,是有一個首飾盒的,裏麵還有一點金貨的,如今箱子也不知去處了。看來是有人翻牆而入,東西已被梁上君子拿走了。

    曾龍說:算了吧,這些事情是找不到地方報案的,蝕財免災,不說了,你還是住在我們那邊去,多少有一個照應。況且,郭春也是一個懷身大氣的,我還沒有接過生呢。於是連哄帶騙,又親又摸的終於把彩兒擁著一道迴吉龍橋去了。

    迴到家裏,看見郭春已經迴來,但也是一副心情不悅的狀態,一問,才知道如果不是因為肚皮裏已經有了這個包袱,那末,已經十六歲的她,完全可以去考新招收的工作人員培訓班,說是培訓出來之後,就算是正式參加革命了,前途很大的,因為肚皮有貨,這書也就讀不上來,於是,她就表示對於曾龍的深惡痛絕。

    不過,曾龍如今並無意去關心這事,他是一個心思想著,如果張排長要來叫他,他究竟應該如何應付。尤其不知道今後的吉兇福禍,於是,他想,如果老爸在這兒,或者馮叔在這兒,還有一個可以問的地方,如今遇見這一對活寶一樣的母女,真是倒黴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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